姑苏城“内”寒山寺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从苏州水乡到水乡苏州,秉承深厚的历史文化根基,农耕时代的人间天堂,正在市井的喧嚣中实现着创业天堂的跨越。报载:海外投资者在苏州签署的合同总额,一度超过了中国其他任何一座城市,即便临近的大上海亦稍逊一筹。
然而,飞速发展中的苏州,却不得不给爱发思古之幽情的中国人留下些许遗憾。且说苏州城西阊门外枫桥镇上的寒山寺吧,因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而名闻遐迩。今天,假如有人游览苏州,要到城外去找寒山寺,那是找不到的。现代化的开发,已使它由小苏州的城外,陷入大苏州的城内了。寒山寺也不是冷壁青灯,而是人声鼎沸。卡拉OK在晨钟暮鼓中吼叫;光着膀子的游客一边啃着“万三蹄”,一边在佛门净地逛来逛去,连出家人也见怪不怪了。寺门外,兜售纪念品的副科级和尚不是也在那里与顾客讨价还价吗?《枫桥夜泊》那令人孤寂、郁闷的意境,已在充满现代气息的新生活、新观念中荡然无存。张员外继先生要想“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放在今天怕是奢望。而今有了机动游艇和数码音响,“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不过是一种幻觉中的优雅,梦境中的从容。从技术角度观照,今人的聪明机巧远胜于古人,然而恰恰是这种聪明机巧所带来的社会物质文明的不可逆转性,使我们远离了产生过伟大古典艺术的整体氛围。今人送别,往往是在熙来攘往的车站、机场和码头,“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狄花秋瑟瑟”,这古代江南十分平常的送别场面,如今只能从古人的诗句中寻觅遗踪,而“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意蕴也失去了创作的土壤。今天的亲朋好友若要“为君饮”,撮一顿,只能将车子存于酒楼饭庄门外的停车场。“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的怡然自得和“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黯然神伤,对现代人已是一种奢望。科技提高了效率,缩短了距离,抽象了程序,同时也简化了生命,省略了感情,冲淡了诗意。
但是,这有什么要紧?文学所创造的艺术境界,应该高于现实中的生活情景,人们无须因此而去否定生活本身的价值;也不必因为文学所写未和生活一模一样而去否定艺术自身所特有的价值。倘若用这样的价值观念来把玩张继的《枫桥夜泊》,仍能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唤起新的感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位大唐天宝进士的神来之笔,真是脍炙人口。可宋代大诗人欧阳修偏偏鸡蛋里挑骨头,讥讽张先生“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六一诗话》)。从此,“夜半钟声”的真实与虚构之争没完没了。历代同欧翁争鸣的人无非有两种意见:一、生活中真有其事:宋代的寒山寺有打夜半钟的,佛事鼎盛的唐代岂有不打之理?二、唐诗中的事实:“夜半隔山钟”(皇甫冉),“半夜钟声后”(白居易),“未卧尝闻半夜钟”(王建),“遥听缑山半夜钟”(于鹄),比比皆是。欧阳修对张继的讥讽虽不足取,但诸多辩护也不见得有力,因为两者的方法并无二致:都是以写夜半钟是否符合真实来评论艺术价值。孰不知艺术的价值并不决定于是否完全再现了生活事实。张继创作《枫桥夜泊》时,可能真的听到了夜半钟声,“触物起情”;也可能是“借物兴情”,把在别处听到的听觉形象信口吟来;还有可能从声调韵律考虑,以“半”假借“伴”,暗示因旅途困顿或羁旅乡愁,情绪骚动,难以安眠,对远处庙堂彻夜常响的钟磬之声尽收于耳;或者干脆是一个虚构,假“眼前景”表达“心中意”,创造出夜半钟形象。无论哪一种情况,夜半钟都只是诗人创造艺术意境的一个材料,用以抒发诗人的思想感情。正如明人胡应麟所云:
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谈者纷纷,皆为昔人愚弄。诗须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
(《诗薮·外篇》卷四)
显然,张继不是为写实而写景,而是为了和其他形象联接和组合起来,构成形象整体,表现他在枫桥夜泊中体验到的羁旅之愁。这也突出地反映了唐代诗人对意境的追求与创造,是与对自然的体认息息相关的。要创造这恍兮惚兮的浑茫意境,就必须假江山之助,以自然景物作为材料,通过直觉触发引出意象,由风物天然到风格自然,再到返归自然,绝去名理,恍如画境,妙在不隔,状难写之物如在目前,追求直觉和瞬间感悟,跳过语言与逻辑的栅栏,直摄物之本真状态:在这寒气袭人的秋夜,“我”的乌篷船停泊在枫桥边。姑苏城早已沉沉睡去,“我”只得在这城外的江中过夜。霜打枫林、寒鸦鸹鸹,舟客他乡,那秋风残月,渔舟星火,叫人久久不能安眠。远处寒山寺的钟声,一阵阵传来,打破这夜的寂静,在“我”的心头泛起凄柔而悠然的漂泊之感。
200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