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堂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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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酒

请人吃饭,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友好之举,外国有,中国也有。不同的是,中国人的“吃饭”,实际上是“吃菜”,而“吃菜”说穿了是“吃酒”。诸如飞禽走兽,鱼鳖虾蟹,树上结的,地里长的,香的,甜的,酸的,辣的,荤的,素的等等“菜”,只不过是佐酒的菜肴。《梦粱录》里说:宋代有一个“茶花酒店”,各色佐酒的菜肴多达三百九十二种。这用菜下酒的嗜好,古往今来一以贯之。司马迁的外孙、西汉文学家杨恽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说:“烹羊炮恙,斗酒自劳。”说的就是烹调鲜嫩味美的羊肉,饮一大杯酒慰劳自己。陶渊明的诗句“欢颜酌春酒,摘我园中蔬”,是说采摘自己种的菜蔬,高高兴兴地饮酒。这种以菜肴佐酒不只是热身提神,也不只是品尝美味的佐餐,而更多的是消遣,是表达追怀寻欢的特殊方式。君不见,三五朋友,几壶烈酒,佐以菜肴,酬酢互敬,那热烈快乐的气氛,几乎超越市井的喧豗。临了,还要问句:“您喝好了吗?”一个“好”字,蕴含的是灵感和意境、情分和义气,透着饮者的风度、学问与一团和气。在“吃饭”这种和气一团的浓浓氛围中,最有文化的莫过于敬酒。至善至美之情,常常流露于觥筹交错之间;大彻大悟之思,往往惊现于酒酣耳热之时。所以,酒文化在中国是特别的丰富。譬如,这敬酒的礼仪就五花八门,客人之间互敬名曰“旅酬”,依次向人敬叫“行酒”。敬酒时,敬与被敬者须“避席”、“起立”以示敬重。敬酒者在碰杯时要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放低三分,示为礼敬。只是敬着敬着,不知不觉便成了劝酒。酒桌上,当菜上得差不多时,买单的先说几句客气话,而后一声“吃!”大家同时动筷子,同时把自己喜欢的菜夹到嘴里去,甚至同时嚼出同一节奏来。接着便是一声:“喝!”一哄而上,起立举杯,面色庄重。各人杯中有红有白,当然总不乏滴酒不沾、严肃有节的模范,以水代酒的。然而,不管杯中为何物,这头一杯是要一口干的。“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慢慢舔。”在这种场合,若是遇上豪兴干云、意气百丈的酒友,那呼号叫啸,大有宁可喝坏身体,也不愿伤害感情,喝个瓶底朝天,那才叫痛快。

“痛快!”一杯下肚,大家咋呼着同时动筷子。这时,有人往自己嘴里夹菜,但多数人是你夹一块给我,我夹一块给你。文雅一点的,起初用公筷夹,夹着夹着,酒过三巡,也就不讲究不在乎了。华夏子孙提倡的是亲和,是礼让,以为食而不让,则近乎禽兽,于是推崇食中有让。

通常劝菜与劝酒是连贯进行的。劝菜,男人来得马虎些,夹了菜放到你的碟子里就了事;女人不一样,她们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然静中有动,且添几分执着,非把菜送到你的碗里,甚至嘴里不可。吃了这菜,酒自然不得不喝。在女人劝上一箩筐甜言蜜语后,男人喝得眉头拧紧、痛苦万分,也得喝下去。这劝,开始是主人劝客人,过后,凡自认为是主人的贴心肚绊或至亲好友者,会当仁不让地争着代主人劝酒。有时候,一块菜肴,被十来双筷子几经传递,周游列国之后,却又物归原主。假如你是座上受“敬重”,尤其是用得着的关键人物,情形大不相同:你始终成为众矢之的,不仅捧场的话、好听的话不绝于耳,叫你心花怒放,而且全桌的人都把好菜堆到你的饭碗里来,堆得海尖海尖的,使你鼻尖碰着鲍鱼,眼前晃着牛蛙,嘴唇糊着肉沫,还不等你吃,酒杯全伸过来了。被敬被劝的受不了也不要紧,这时,半途上会杀出程咬金:“……来,我来代!”此时此刻,被敬者昏昏然中会掉下些许泪珠。

诚然,劝酒是一种习俗。人生只要有喜怒哀乐,就有这种叫人啼笑皆非的“劝酒”。“酒渴思吞诲,诗狂欲上天”的李白,他的名作《将进酒》,题目原为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意思就是“劝酒歌”。这位酒仙追游寻欢,诗征酒逐,那潜在酒话底下如波涛汹涌的郁怒情结,一泻无遗;那快人快语般的浪漫色彩,非不拘形迹的豪迈知交断不能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的这句劝酒辞,读来意味深长,再现了一个极富人情味的场面:酒过三巡,殷勤的送者还要再敬行者最后一杯。在通常情况下,行者不免辞以不胜酒力,而劝者却成竹于胸,总能找到一个于情于理都可以叫对方不得不饮下这杯酒的由头。“西出阳关无故人”,正是这样一个叫人推诿不得的理由,喝下这最后一杯吧!出了关外,就再也见不到像你我这样的朋友了。劝酒劝得如此洒脱、轻快,却又是那样的深情,怕是这最后一杯下肚,说不定还有一个最后一杯呢!

劝酒,这种人生的艺术不失为活跃宴席气氛的重要手段。酒桌上进行的讲故事、说笑话、猜谜语和行酒令,开始是辅助礼仪、佐酒助兴,渐次导致赌酒、逼酒的窘境原非初衷。劝酒需要睿智,但再狡黠者,若是酒桌上碰上红脸蛋的、扎小辫的、拿药片的,也犯难。你若硬要她来一杯,她冷不丁出语不欢,弄得举座怃然,大煞风景。另有一类,喝酒时的那种不动声色、察颜观色、冷静老练得让人发怵,或是觉得一丝难以捉摸,酒量、感情和心灵的深浅都让人费猜想难琢磨。他们不是像蒙古大草原那样一览无余,等不到客人喝好自己先展展的了。而是酒菜摆上,总是推说自个酒量小,先要你喝,让你的脸先红了,眼先迷了,等你的嗓门高了,喉咙发痒要唱几句的时候,他们的饮酒这才刚刚启动。不过,在频频举杯中,最终也免不了“你喝,你喝”,变成“我喝,我喝”。这时,席间倘有舞文弄墨的,几杯下肚,谈及宇宙、古今、山川、人物,无不字字文章,句句学问;纵吐恒言谑语,也如听村讴、观稗史,未始不可益意智而广见闻也。

“自古英雄多海量”,中国古人多以酒量大为荣。《孔丛子·儒服》中记载:战国时期的平原君,在劝叶公子高饮酒的时候说:“有遗谚:尧舜千钟,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十斛。”这是大话。不过,从这个“遗谚”足见古人对于豪饮者的推崇。这酒,是水的外表,火的内涵,感情的纽带,胆量的源泉。喝着喝着,座中势必有人号令挪挪位置,不论老少尊卑,喝酒的都坐到一起来。能喝的一凑近,于是不用小盅,抢过大碗,甚或抱着坛子瓶子,倒海翻江,那醉后的真性情,并非饮酒时的超然与洒脱可比。逞强的男子汉,纵酒痛饮,说醉就醉了。醉后,血脉贲张,于是桩桩失落与忧伤一下子横平竖直地袒露出来,腹中的酒精也随之上涌,仿佛一根细细的皮鞭,轻轻地抽打着胸中块垒,值此世俗之形骸礼法几忘之际,每个人的性格脾气、道德修养也就全都亮了出来:有的沾酒淋漓,指桑骂槐与人厮赖;有的欲出洋相,不惜拖人下水;有的喋喋不休,道人短长,发人隐私;有的触景生情,忍不住嚎啕大哭;有的出而哇之,躺到一边呼呼大睡起来;而可笑者想起诸多往事,只因无处发泄,不禁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

200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