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堂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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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媚“狐狸精”

在中华传统民俗信仰中,狐狸是既神秘又遭禁忌的灵物。狐狸生性多疑、狡猾魅惑的特征,常被人们用来比喻行为不端的人,如狐假虎威、狐朋狗友、狐群狗党等。然而,狡猾有什么不好,狡猾是一种聪明,一种机智。老奸才能巨猾,没有阅历,不是资深,怕是狡猾不成。

在寻找他的情侣,马上想到自己远行的丈夫此时还没有越冬的寒衣,不免忧其冷暖。思妇在这里自比狐女,吟唱的是儿女之情。狐狸作为女性的喻体,由来已久。“狐”字的字源意义亦可佐证。“狐”在甲骨文中有两种形体(:一是象形,似一只类犬、嘴尖尾巴修长、皮毛柔润亮丽的小动物。二是形声,右为狐形,左为亡声。小篆“狐”字写作“”,为从“瓠”的假借字。狐以瓠构意,因其尾形似瓜蔓拖着一个瓠瓜。《说文·瓜部》:“瓜,蓏也。象形。”倒底像个什么形,许慎没有说。实际上,它同金文“也”字()的构形意思接近,瓜果子实,其形如卵,凝结着生殖意味,在中国人的性意识中,往往与性爱、婚媾、生子总有瓜葛:如明人叶绍袁夫人沈宜修母女唱和时,同韵以写侍女随春的“春情”。沈

狐狸的聪慧机智、轻盈敏捷、容貌娇美,使它一度运交华盖。你瞧它那柔媚、乖巧的情态,那撩人心魂的眼神,总给人一种挡不住的诱惑,酷似风情万种的女人。《诗经·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宋儒朱熹说:“狐者,妖媚之兽。绥绥,独行求匹之貌……国乱民散,丧其妃耦,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故托言有狐独行,而忧其无裳。”朱熹以为这里是借狐喻思春的寡妇。按《诗经·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绥绥,乃状并行相随的样子。朱熹对前两句的解读大致不错,但说这首思妇的诗,主人公是寡妇则不妥。旧时死了丈夫的女人才叫寡妇。窃以为主人公当为征夫的妻子。她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看见形只影单的雄狐在淇水的河堤上东张西望,像是宜修《浣溪沙》词二首小序云:“侍女随春,破瓜时善作娇憨之态,诸女咏之,余亦戏作。”其中“破瓜时”即指“首次交合时”。又如“瓜”加偏旁“弓”字为“弧”,“弓”因像小男孩的鸡鸡,故“弧”常指代男性。在唐代恭贺人家生了儿子,爱用“悬弧”、“弄璋”之类的词语以求古雅。这也是古代的一种习俗,某人家生了男孩,就在门的左上方悬挂一张弓;若是生的是女孩,就在门的右边挂帨(帕)巾。“瓜”字还因在古文中是重叠的两个“八”字,又喻二八姝丽。十六岁的少女,在封建社会正是“女大当嫁”的婚龄。唐代,一般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六岁即可婚配。其时,朝廷为增殖人口,发展经济,男子未冠而婚,女子未笄而嫁的现象较为普遍。武则天入宫时才十四岁,即是典型的例子。晋《乐府》:“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诗中“碧玉”本是宋汝南王宠妾之名,“碧玉小家女”,小家碧玉遂与大家闺秀泛指待嫁的闺女。而“破瓜”在旧时民间常用作男女情爱生活的隐语。如明代冯梦龙辑录的《山歌·送瓜子》:“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白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个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细尝。”这种送已嗑破的瓜子,即是靓女对情郎挑逗时惯用的方式。上面两句诗是说,二八闺女进了洞房,经过一夜的折腾,就不是处女了。犬旁一个瓜字的“狐”作为瑞兽,多喻女性。狐狸进入人类的爱情与婚姻生活,是伴随着狐幻化成人,被视为美女的化身时才有的。她初次出现大致在魏晋时期。《搜神记》中记述“王灵孝”的故事,就出现了狐化作妇人迷惑男人的情节:“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隋唐以后,狐媚的故事越传越邪乎,古典小说《封神演义》中迷惑纣王的妲己就是被狐狸精吸去了魂魄,狐狸精再用她的躯壳变成绝色美女。其后,狐作为女人的化身出现在志怪小说、言情戏剧中,多为非美即善的正面形象,传达的也是正能量。它告诉我们,儿女之情不可压抑,应顺其自然。如果男大不娶,女大不嫁,甚至为人父母者无端干扰、限制、束缚,等于为狐魅上身寻找理由,狐女肯定会闻风而入。民间流传至今的花妖狐魅的神话,就是狐狸幻化为美女,与人间男性发生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也是“狐狸精”一词的由来。

“狐狸精”名称的出现,始于唐初。《太平广记》卷四四九《韦明府》条载:“母极骂云:‘死野狐魅!’”“狐魅”即“狐狸精”。唐人小说中“狐魅”一词的出现,反映“狐狸精”已作为一个独立的形象存在于人们的意识和民间信仰里。狐既不是现实生活中“行踪诡秘”的动物,也不是专事害人的妖兽,而是混迹于人间、以过人的生活为意趣的“精灵”。从《太平广记》中可见:“狐狸精”化作人形,或是到人家的饭桌前饮酒吃喝;或上门求娶妻妾;或与人为师讲学;或向人学习道术;或吟诗作文;或诉讼伸冤……所有这些都表明狐狸精是以人的欲望为欲望,又以人的能力为能力的。狐狸精虽然也持有一般人所不具有、不能为的法术,但它的情感、行为却是按人的模式来塑造的。它们的心理状态,行为方式也都是人格化的。清代名臣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则故事说:“有士人与狐女狎,初相遇即不自讳,曰:‘非以采补祸君,亦不欲托词有夙缘,特悦君美秀,意不自持耳。然一见即恋恋不能去,倘亦夙缘耶?’不数数至,曰:‘恐君以耽色致疾也。’至或遇其读书作文,则去,曰:‘恐妨君正务也。’如是近十年,情若夫妇。”狐之媚人,道家视为精,即“以采补祸君”;佛家视为缘,即“托词有夙缘”;儒家视为情,即“特悦君美秀,意不自持”。从中国儒、释、道三教融汇的立场看,“如是近十年,情若夫妇”,是狐狸精故事最动人的归宿。

作家莫言在谈到“狐”这个灵物时说:“狐狸在家乡人的心目中是非常神秘的动物,传说,神话非常多。《聊斋志异》中就有很多狐狸变美女的故事。现在男人说女人是狐狸精是在赞美她漂亮、有魅力;女人骂另一个女人是狐狸精,说明是嫉妒她。”羡慕嫉妒恨是“狐狸精“背负骂名的主因。清代蒲松龄笔下的《聊斋志异》所写的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那里的狐鬼没有一点狐味鬼气,使人几乎忘却那些“容华若仙”、“媚丽欲绝”的佳丽,原都只是生活在荒草深穴中,满身乱毛与腥气的野兽。她们大都是温柔多情、知恩图报、忠于爱情、伶俐可贵的化身。诸如:芳龄二八,天真烂漫,性本爱笑的婴宁,为狐母所生,鬼母所养,长于山中,不染世尘。知恩图报的狐女小翠,十六岁,天真活泼,顽皮爱笑,俨然又一位不知愁滋味的婴宁。两吐红丸救孔生的狐女娇娜,“娇波流慧,细柳生姿”,袅娜娇美,貌如其名。狐女辛十四娘“容色媚好”,足着金莲,脸蒙面纱,妩媚动人。由丫环变夫人的狐女青梅,“貌绍秀”,又聪慧,“能以目听,以眉语”。小生刘赤水因家贫而遭岳丈冷落,却因遇上心高气傲、貌美好强的狐女风仙督导而成大气。刚烈堪比杜十娘的狐女鸦头,生于娼家,却因巧遇有情郎而跳出苦海。狐女封三娘,“二八绝代姝也”,她费尽心机为密友,可敬可佩。狐女莲香,为“倾国之姝”,她的贤德、善良、执着精神,尤为感人。红颜狐侠红玉,怜书生冯相如妻子去世,家庭贫寒,遂自荐以身相许。像这样动人哀怜的故事还有许多。她们出没于《聊斋》之中,“神”而不狂,“人”而不俗,为爱情而背叛鬼界,为人间男子(多为书生)带来了浪漫和痴情,也为充满欺诈、猜疑和背弃等爱情悲剧的人世,添上了些许温情和希望。比如《青凤》与《连琐》两个故事,讲的是室女偷情,寡妇夜奔。这在封建社会中是大逆不道的事,蒲公有几个脑袋敢碰千年礼教的底线?但他手腕高明,用莫须有的狐鬼来表现痴男怨女的缠绵歌泣之事,连恪守封建礼教者也不免慨叹:原来“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倒比人可爱”。在汗牛塞屋的明清笔记小说中,《聊斋志异》堪称名气最大的一部经典。王渔洋说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是“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狐坟鬼唱诗”。长期以来,《聊斋志异》一直被认为是作者借鬼狐以鞭挞人性中的假丑恶,弘扬人性中的真善美。蒲公这种对现实人生美好关系的提炼与概括,也是他对理想人性的呼唤和憧憬。

狐女是《聊斋志异》所“志”最多的“异象。中国北方多狐,在仙、妖、人、鬼诸境中,蒲公以狐作为“妖境”的代表,与狐多在人类聚居之处经常出没、颇具灵性而又难以驯养,关系极大。在泛灵信仰时代,人们以为“物老成精,则可变化”,《聊斋志异》里的狐妖大多是修炼多年的老狐,不仅会变成“人间罕见之绝色”,而且还具有未卜先知、无所不能的神通。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它曾是神圣而高贵的灵物。《白虎通》说:“狐死首丘,明安不忘危也。”不忘本是一种品德,居安思危则是一种睿智。城狐社鼠,狐狸在城墙上做窝,老鼠在土地庙里藏身,人想抓它,束手无策。动物的这种存不忘亡、安必虑危的本能,对人类是个很重要的警示。人类社会就是从人的焦虑和忧患中发展起来的。人类焦虑的对象是生命的价值,存在的意义,人格的增进和道德的完善。于安思危,于达思穷,于得思丧,是颠扑不破的客观真理。今天我们探索太空的目的,就是规于未兆,拓展未来的生存空间。因此,研究“狐”的意义与人有补。汉代大学者许慎夸狐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后大,死则丘首”(《说文》)。狐狸态度平和,它见到乌鸦刁着肉,那祥和、那媚态,仅靠佯装是骗不到那块肉的;狐狸群行时,让小家伙走在前头,老狐断后,为的是防患于未然;狐的窟穴多在丘墟之地,狐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如人之叶落归根。

狐狸既是兽中的德者,那么它的形态变化自然也就和人类社会挂上了钩。譬如大禹治水的故事,就穿插了一段神话:一次禹行至涂山,遇到一个九尾白狐变成的美丽女子——涂山氏。大禹对她一见钟情,结为夫妇,并生下儿子启。启后来成了夏朝的开国君王。从此,狐狸的地位越来越高,曾与龙、麒麟、凤凰一样,是盛世到来或贤君出世的象征。《史记·陈涉世家》:“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天授陈胜乃圣者将兴,百姓归之。至唐代以迄于清,狐狸进而仙化为既能作祟又能佑人的狐仙。《朝野佥载》:“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清代连官署也供奉它,称之“守印大仙”。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