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堂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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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色迷人

羞色迷人。赧颜羞色是女性美的一大特色。清末民初,有一位精通西学而极端保守、古怪的名人辜鸿铭,在他的《中国妇女》一文中,认为《诗经·国风·关雎》所歌“窈窕淑女”是古代中国人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并说:“窈窕”两字与“幽闲”有同样含义,从字面上讲,“窈”即幽静恬静的、温柔的、羞羞答答的;“窕”字则是迷人的,轻松、快活、殷勤有礼的。“淑女”两字则表示一个纯洁或贞洁的少女或妇人。这样,在这首中国最古老的情歌中,你将发现中国理想女性的三个本质特征,即幽静恬静之爱,羞涩或腼腆以及“debonair”字所表达的那无法言状的优雅和妩媚,最后是纯洁或贞洁。简而言之,真正或真实的中国女人是贞洁的,是羞涩腼腆而有廉耻的,是轻松快活而迷人、殷勤有礼而优雅的。

中国女人脸皮薄,就体现在这“羞羞答答”上。现实生活中,人们常见待嫁或初嫁的少女“含羞不语”。“含羞”,是因为出嫁结婚必须要做一件不可明言的事;“不语”则暗示含情脉脉的默认与接受。唐代诗人徐凝《忆扬州》:“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这两句诗在修辞手法上是互文见义,意思是说:萧娘脸皮薄难胜泪,易觉愁;桃叶同萧娘一样,也是脸皮薄难胜泪,易觉愁。这是徐凝描摹他的扬州恋人像古代传说中的萧娘、桃叶一样美丽,她那羞涩腼腆、多愁善感、容易流泪的娇怯情态,惹人生怜。

知羞莫过女。女人纵有十分美色,也会让三分羞色分了去。一般说来,女儿家的心思是不能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因为你愈是追问,她会愈觉得脸红。她一回避,你不就失望了吗?如果你不去问她,一旦到了她憋不住的时候,她自会轻声告诉你。例如,元末诗人杨维桢有首《西湖竹枝歌》就道出了这样的隐情,诗云:“劝郎莫上南高峰,劝侬莫上北高峰。南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催愁杀侬!”诗中的两个“侬”字,在吴语中既可言“你”,也可言“我”。这里的“侬”与“郎”(你)相对,指“我”。结句是说这位少女终于忍耐不住了,再也顾不上羞了,把真实的心思——男欢女爱的“云雨”之情,悄悄地露给心上人。这就是为什么羞色盈面的女人最撩人心魂。史载:西汉元帝时,被选入宫的王嫱,即那位出塞和亲、远嫁匈奴的王昭君。临行前,不施粉,淡淡妆,天然样,“素面朝天子”,让汉元帝刘奭惊得魂飞天外。但见她云鬓拥翠,娇如杨柳迎风;粉颊喷红,艳似荷花映日;浅颦微蹙,恍若空谷幽兰;那羞怯中暗含嗔怨的神秘感,魅力盖过后宫三千粉黛。正是王昭君这娴淑拘谨、羞羞答答的姿色使汉元帝由惊叹而惋惜,由惋惜而懊恼,一气之下杀了选秀的画师。

羞色迷人,正是人类理性的体现。《圣经》上说,亚当与夏娃偷吃了伊甸园中智慧树上的禁果,有了智慧后发现自己原来是赤身裸体的,尤其是彼此下身不安分的那个,感到十分害羞,便用树叶来遮掩身体。这种知善恶懂羞耻,是人的理性的启蒙,也是自然人向文化人、文明人的迈进。中国的古代人匠心独运,潜心为这种天然、纯真、朴实的感情现象创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羞”字。羞(xiu),甲骨文()是个人“以手持羊”的构形,“烹羊宰生且为乐”,这“手抓羊肉”的美食自然是可以叫人一饱口福的。《周礼·天官·膳夫》云:“掌王之食饮膳羞,以养王及后世子。”注曰:“羞,有滋味者。”“羞”在这里就是“玉盘珍馐”,一种特色美味。如果甲骨文中的“羞”字可会意一个人手持羊腿吃独食,被人撞见不好意思的话,那么金文中“羞”字的构形意义则要丰富得多。金文“羞”字()是“羊”字下部一个“丑”字。“丑”(chǒu)字()是一个初生婴儿紧攥着小拳头。听接生婆说,女人生孩子,顺产时都是胎头先出,两手垂在身体两侧顺势降生。当婴儿坠地发出“哇哇”的哭声时,便会把紧握的拳头举向嘴边。由此揣测,这“羞”是不是像一个人手握羊的奶头,在那里挤羊奶。“姜、羌”二字本义就是人在“挤羊奶”的形象。这种人工挤奶的动作不是酷似一个人在手淫吗?手淫是有思维能力的人类的一种性行为。在产生甲骨文字的那个时代,表示“手淫”的文字并不鲜见。例如“幻”(huàn)字,从金文的构形看,是“予”字的镜中成像,这种成“像”与“实像”正好相反。“予”(yú)字,甲骨文和小篆中的构形(),与古文“野”字中的“予”字形相同,上部为女性生殖器符号“▽”,下部是一个“”形符,表示男性生殖器。金文的“予”字,笔画增多,强调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上下抽送进出,而“再”字与“冓”同出一源,均与男女性交有关。《说文》释为:“再,一举而二也,从冓省。”“再”(zài)字(),本义是指男根的二次勃起,表示“连续性交两次”,泛指多次。男女性交以射精为终结,因此“予”有“给予”的义项。而“幻”是想象中的给予,即医学上所谓“手淫”或云里雾里的“遗精”、“梦遗”。又如“臾”(yú)字,金文中的构形()是两手拽着一个外露生殖器的人形“亥”,“亥”在古文中即指长着“小鸡鸡”的小男孩,“臾”字两形会意用双手搓抺勃起的“男根”,现代按摩中的所谓“推油”,即有这种被今人视为不正当的动作。实际上是借助异性“手淫”。由于手淫以射精为最终目的,在时间上只有“须臾”片刻的工夫,“臾”的“一会儿”的义项即由此引申。手淫又是怕见人的丑事。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思维能力,人的意识中是知道“害羞”的。德国著名画家丢勒所画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各用一片树叶遮着他们的阴部,即标志着人文初祖已经知“羞”知“耻”了。

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羊圏挤奶人。羞色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产物。随着由蒙昧向开化迈进,人对本身的自爱自重意识愈加明显,感到难为情,不好意思的心理活动愈加难免,于是赧颜羞色也就常常出现在人的面部,尤其是自身的神秘部位,一旦被他人窥见,即为“丢丑”。有意偷看别人“隐私”,也被视为“丑行”而受到谴责。在害羞这一点上,女性又甚于男性,女人的脸红比男人来得快,来得频繁。遇上显赫人物、受到称赞和在社交中经受刺激,女人的脸都会刷地红起来。女性的羞色盈面是与生俱来的。一提“红颜”,谁都知道是指淑女。羞色虽美,却稍纵即逝。“女为悦己者容”,为了“红颜”永驻,学会了涂脂抹粉,有条件的都有自己的梳妆台。

羞色是爱情的色彩。女性的羞色通常出现在性爱生活中,它是一种青春的光彩,感情的信号,是被异性拨动心弦的一种面部感应,是传递秋波的一种特殊语言。女人守着“羞色”这道美丽的风景线,是其赖人青睐的资本。那秀色的天籁,那着意的装束,甚至一颦一笑都是一种期待,一种渴盼的审美追光。相传唐代美人杨玉环,从选进宫中以后,因见不到君王,终日愁眉不展。有一天,杨玉环和宫女一起到宫苑赏花。无意中,她那飘动的长裙碰着一种细叶草,这草的叶子立即卷了起来。宫娥们以为是杨玉环的美貌羞得花卉掩住了脸蛋,于是绘声绘色奔走相告。消息传到唐明皇耳朵里,立即召见了她。“好一个羞花的美人!”明皇一见羞答答的玉环,便放她不开,不仅封为贵妃,还赐了她一个“羞花”的雅号。古往今来,正是佳人这神秘的羞色不知倾倒了多少风流皇帝和浪荡才子,招致他们在描摹女性美的时候,无不倾注女子那种颔首甜笑的“羞色”。古代的宫怨诗和闺怨诗大多以写“愁”状“羞”见长。宫怨诗专写古代帝王宫中宫女以及失宠后妃的怨情,揭露男人气度偏狭,幽囚春色乃至任随萎谢的不人道行为;闺怨诗则主要抒写古代民间弃妇和思妇(包括征妇、商妇、游子妇等)的忧伤,或者少女怀春、思念情人的羞涩感情。如宫体诗:“密态随流脸,娇歌逐软声。朱颜半已醉,微笑隐香屏。”“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这惊魂摄魄的诗句,前例出自萧纲《美女篇》,后例出自他的《乌栖曲》。南朝·梁代的这位风流皇帝是个写“羞色”的高手。他那“乐而不淫”,“艳而不浮”的佳词丽句,推动着宫体诗的发展,使摹状女人羞色的杰作层出不穷。如朱超的《赋得荡子行未归》就是一首极美的状羞杰作,诗云:

坐楼愁出望,息意不思春。

无奈园中柳,寒时已报人。

捉梳羞理鬓,挑朱懒向唇。

何当上路晚,风吹还骑尘?

颈联“捉梳羞理鬓,挑朱懒向唇”。“羞”、“懒”二字写这位少女怀人的心理颇为微妙。“懒”,是恹恹纤弱,心灰意懒,再也没有往日盼望春光的那种欢愉、冲动的情绪;“羞”,似含有怯、怕之意。是怕晓镜照见自己的云鬓改,是恨当初未能拴住他的心?还是觉得独宿孤栖而不配妆扮?尽在不言中,却用“羞”诉说。这与萧纲的“日移孤影动,羞睹燕双飞”。(《金闺思》)“桃红李白若朝妆,羞持憔悴比新芳。”(《春别》)用“羞”字形容思妇的心理,可谓各臻其妙。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