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萨满教是古老的入迷技术
萨满教属于古老的入迷技术的观点是著名的宗教学者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提出的,他对于宗教学的各个领域都有巨大的贡献,特别是在萨满教研究领域,他的著作《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技术》(Shamanism:Archaic Techniques of Ecstasy)作为这个学科里程碑式的著作,影响了萨满教研究的整个领域和历史走向,尽管后来的学者对它提出各种批判,但它在这个领域的突出作用却是不容忽视的。那么伊利亚德的萨满教研究到底在哪里与前人不同并由此产生重大的影响呢?
(一)实现萨满教研究从心理学到宗教学的转变
以往的很多学者不论对萨满的歇斯底里做肯定性还是否定性评价,都没有离开心理学的立场对待萨满教。米尔恰·伊利亚德认为萨满教病理学的解释无法说明“入迷”(Ecstasy)这样一种深度的精神经验。伊利亚德认为,如果按照心理学或其他学科的解释,所有的精神经验,无论病理的或是幻觉的,都可以在社会的、文化的或萨满精神医生角色对社会的作用上进行考察。
他认为,宗教这种神圣事物应该单独出来,不要降低为社会生活、历史、经济或者大脑功能领域,应该有自己的讨论术语。他希望能以某种方式寻找一个链接心理分析的方法将萨满教的探讨引入宗教研究领域。因此他“必须在一般的宗教史角度,而不是在一个更多的属于精神病的异常现象上说明萨满教”。通过他的著作,他实现了萨满教心理学的研究向宗教学的转向。
人们在大量的调查报告中发现,成为萨满的人大都经历过痛苦的意识变化状态过程。这个过程对萨满来说是重要的,他能借此成功地实现自己的作用。这个过程被学者叫作昏迷(Trance)或者入迷(Ecstasy)。伊利亚德在他的萨满教权威著作《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技术》里提出:萨满教=入迷技术。而“入迷”(Ecstasy)是一种深度的精神经验。这样一来,伊利亚德就把萨满的本质从作为精神医生的病理特点转化为与神圣接触。他说,从萨满教这个术语最广义的角度来说,它的确是一种古老的入迷术,而且也是玄想、巫术和“宗教”。
早期的萨满教民族志在描述萨满歇斯底里外在表现的同时,也记录了当地人和萨满本人对这种“精神病”行为的文化解释。他们认为,正是在萨满疯狂的时刻,发生了萨满与神灵的沟通。因此萨满歇斯底里这种现象背后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是一种与神灵沟通的方法,或者技术。萨满这个词语的含义并非通过他外在的精神紊乱或心理不正常来说明,根据当地人的解释,它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在所有通古斯语言中,萨满这个术语指的是这样一些人——不论男女,只要他掌握精灵,按照自己的意志派送精灵、使用这些精灵,特别是帮助那些遭受这些精灵折磨的人。
在中亚(Inner Asia)和东北亚,在神择发生之前,神灵候选者的行为就已经发生变化。一个家族的萨满祖先的灵魂在他们的子孙后代中选择一个年轻人后,这个年轻人就会变得茫然恍惚、心不在焉、喜怒无常,喜爱离群孤居,出现预言,有时还要遭受打击进而失去知觉。在这期间,布里亚特人认为,精灵摄走了年轻人的灵魂,灵魂在诸神的宫殿中受到接见,萨满祖先把职业秘密、诸神的形态和名称、精灵的礼拜仪式和名称教给了他。接着进行一个精灵或者老萨满给予指导过程的接神仪式(initiation,中国东北地区少数民族俗语叫作“出马”)。这种接神仪式是公开的,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仪式。只有在第一次接神仪式之后,年轻人的灵魂才会返回到他的身体之中,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伊利亚德提出,萨满与神灵沟通的“疯狂”或“昏迷”、“入迷”行为是萨满教的基础或总根源。而这个总根源作为宗教基础是普遍的,并非北极地区萨满教专有。伊利亚德研究了人类历史黎明阶段自然宗教中的精神医生,认为在世界所有早期人类群体中都允许人们直接与神圣联系,萨满教属于这种古代的原始精神。人类世界与精灵世界之间有边界,萨满能够超越边界,进入精灵的世界。为了进入其他世界,萨满首先要进入昏迷状态,昏迷状态是一种知觉变化的状态,在昏迷中萨满穿越两个不同世界的通道,为了他的群体利益能够访问其他世界,与精灵沟通,以便为人们治疗疾病,干预或预防饥饿、畜牧失败或瘟疫,调节人类与超自然力量之间的关系,促进人们的富足和成功。
伊利亚德强调“古代”(archaic)这个字眼,在他的研究中,“古代人”这个词语适用于石器时代的人类、古典文明时期的人类和现代的“原始人”。“古代人”意味着那些被现代文明抛弃的原初智慧的承担者。在伊利亚德的萨满教分析中可以看到,他认为古老时代的人类能够通过入迷技术接近神圣领域,并从那里获得良好的精神力量。人类和世界万物是和谐相处的,可以直接与神圣存在交谈,可以和动物交流。在那个原始天堂里人类、神圣、动物彼此接近,彼此关照。但是后来的人类失去了原始的自然状态,一旦人类打破他们与天堂的亲密联系,把自己与自然界分开,他们便失去了轻松接近神圣的能力。但人们又开始渴望回归,怀念天堂。幸好,古代和现代部落社会还保留着能够与神圣接近,进而不断调整与神圣世界关系的中介——萨满。萨满是那些维护人的原初能力、保持与神圣世界联系的少数人,他能帮助民众重建原初人的状态。所以萨满教的仪式是把人们带回神话中的生活,让人们偶尔地回到天堂时代。
(二)古老宗教的原型
在早期萨满教民族志中,一些学者记录了西伯利亚萨满的神秘天界旅行,比如威廉·拉德洛夫(Wilhelm Radloff)在1884年记录的西伯利亚萨满在降神仪式上攀登桦树的升天象征。伊利亚德充分参考了这些资料,他把萨满入迷技术与萨满升空飞翔(天界旅行)联系在一起,强调萨满教与神秘天界精灵的沟通。埃里亚德提出:萨满教=入迷技术。但不是每种“入迷”都被看作萨满术,萨满的特殊性在于在入迷中他的灵魂被相信离开肉体并上升到天界或下降到下界。所以萨满教=入迷技术这个定义仅适用于萨满灵魂飞升到他界的经验。与这种灵魂飞升相关联的是上、中、下三层宇宙模式,而宇宙中心的象征是宇宙树。他指出,宇宙树这个符号在各民族之间的表现是多样化的:如世界树,神圣的山、桥,西伯利亚萨满用于访问精灵世界的游牧者帐篷里的烟囱,萨满鼓等。在“先进”文明中的寺庙或神圣的城都是这样的象征。实质上,它们都表达了“宇宙中心”这个普遍的原型。
人类宗教最古老的原型,伊利亚德认为包括入迷、天界飞行、多层宇宙、宇宙核心(宇宙树),他试图在世界性的宗教和神话象征中概括出这些“普遍平行”的东西,把它们作为全球萨满教的支柱。伊利亚德致力于发掘世界文明层面下的共同的古代模式,比如他在《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技术》的法文版前言里提出,升天的仪式和宇宙观似乎是一种原生现象,这种现象属于全人类,而非属于作为历史存在物的人,除了历史“条件”或者其他“条件”之外,在全世界所发现的关于升天的迷梦、幻觉和想象,就是明证。
在这个意义上说,萨满教不仅限于中亚和北亚,某些萨满教成分,是以古老的巫术和宗教的各种形式,被人们孤立发现的。这些成分具有相当大的意义,它们显示出萨满教在多大程度上保存了“原始”信仰和“原始”技术的基础,又在多大程度上发生了变革。伊利亚德认为,比较并指出某种类似的萨满因素在不同文化集合和不同精神取向的其他地区产生了什么,总是有益的。
于是伊利亚德把萨满教的讨论深入到世界各个地区和各种宗教之中。他的前辈倾向于把萨满教限制在西伯利亚、北极地区和美洲西北部,而他离开了萨满教和西伯利亚或北极地区的联想。伊利亚德用萨满教来解答所有非西方信仰和前基督教时期的欧洲信仰中的类似现象。在他的著作中不仅极为详尽地论述了中亚、北亚地区典型的萨满教现象,还以充分的篇幅论及北美和南美、南亚和大洋洲、西藏、远东,以及印欧语系民族中类似的萨满教现象,全面评述了世界上百余个族群里的萨满教仪式、世界观、象征系统等。作为比较宗教学者,伊利亚德注意到跨文化的人类宗教经验的普遍元素和宗教现象上的广泛的相似之处,对它们进行大胆的、创造性的带有充分想象力的综合。他显然拓展了萨满教的地理界限。在这个意义上,他使萨满教全球化、普遍化。
(三)萨满教的普遍性
伊利亚德把萨满教作为古代的原始精神,把萨满教入迷技术作为古代文化共有的现象,认为它在人类历史的黎明阶段就在世界各地独立地产生,所以他不赞同把这些古老原型限定在具体的文化背景和历史语境中,他的目标不是特殊文化中的、历史中的、地方中的萨满教,而是捕捉各个地区各个时代萨满教的世界普遍性。比如,他承认萨满教受到了佛教的影响,但是那些古老的原型作为萨满教的核心要素仍旧根植在它的文化之中。
伊利亚德把萨满教作为一种古代的入迷技术,但是这种技术并不局限于古代。萨满教作为“原始”信仰和“原始”技术的基础总是与各种宗教纠缠在一起。他提出,由癫狂体验和巫术所构成的萨满教,多少都使自身高度适应了各种不相同的宗教结构,我们能够看到的是萨满教非常活跃地出现在各种信仰系统之中。
伊利亚德的宗教史研究并非要深入说明萨满教在各地区的宗教现象中,在基督教、佛教、祆教、印度教中的历史具象和演变,而是重视萨满教那些特殊的,甚至是“私有”的宗教成分。比如在分析印欧语系各民族的巫师和癫狂者在社会的整个巫术——宗教生活中的职能和作用时,他提出,假如我们把萨满教理解为任何癫狂现象及任何巫术技巧,那么,许多萨满特征就理所当然地存在于印欧语系民族之中。我们的任务仅限于发现各印欧民族在什么程度上残留了严格意义上的萨满教意识形态和萨满法术,即这些残余是否展现了下述萨满基本特征之一:升天、入地去取回病人灵魂或护送死者、召唤“神灵”、癫狂旅行、“控制火”,等等。他还利用萨满教的古老图式说明基督教如何不断地更新其精神内容。众所周知,许多萨满教接神仪式(即萨满出马仪式)都涉及“梦幻”,未来萨满在梦幻中看到自身被魔鬼折磨,割成碎片。而相似的情节在基督教的圣徒传记中也有,其中圣安东尼受引诱的传说值得注意,魔鬼们拷打、损伤而后肢解这些圣徒,把他们带往天界,等等。总之,这种引诱与“接神仪式”相同,因为圣徒们在战胜这类诱惑之后即成为超人;就是说,将他们自己与世俗大众区别开来。
再比如,在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和蒙古语族民族的萨满教中,在仪式上,带有七道或九道刻槽的桦树或木桩象征着宇宙树,被认为竖立于“世界中心”。萨满爬上桦树或木桩就到达天界,站在白·乌尔干神面前。伊利亚德认为,佛经讲到肉身升天(gɑmɑnɑ)的四种不同法力,第一种是飞翔如鸟的能力。波怛阇利(Patańjali)在其列举的瑜伽师可获得的诸成就中,引述了在空中飞行的能力。在《摩诃婆罗多》中,那罗多(Nārada)贤哲总是凭着“瑜伽功”飞到天上,到达须弥山(“世界中心”)之顶,在远离乳海(Ocean of Milk)的这个地方,他看见了白岛。因为“有了这样一副(瑜伽)身体,瑜伽师可去任何想去之地”。但是,《摩诃婆罗多》中所记的一个传说,已在真正的神奇升天——不能总把它说成是“有形的”——与巫术飞翔之间划了界限,后者只是一种幻觉。
伊利亚德不厌其烦地强调飞行能力等“萨满教式的”原型,它们作为普遍流行的象征体系,对应于不同语境和历史中的意识形态,进而成为一种比萨满教意识形态包含远为广博的神学——宇宙论文化丛的一个组成部分。伊利亚德表明,有些非常连贯的神秘感受,在任何程度、任何阶段的文明及宗教环境之中,都可能存在。所以我们会在相当多的宗教中找到萨满教的踪影。在伊利亚德那里,萨满教既没有纯粹的原生现象,又不断地适应各种不相同的宗教结构,因此萨满教的存在是超越时间、超越历史的。
(四)伊利亚德萨满教研究的影响
在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伊利亚德的研究为萨满教的实地考察奠定了基调,人们欢呼:北亚、中亚、北极的萨满教原型不会对我们认识其他地方的萨满教造成阻碍。在他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学者在北美洲和南美洲、在印度的东南部、在澳大利亚、在亚洲追随伊利亚德进行超越社会和文化语境的萨满教探究,在世界各地发现了伊利亚德所说的那种萨满教,出版了大批著作。
伊利亚德把萨满看作古老入迷技术的掌握者,指出在遥远的古代,人类的神经系统就有一种进入入迷状态去产生幻觉的能力或潜力。许多学者在不同国家对仍旧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进行调查,他们发现了进入昏迷的现象是普遍的,只是如何进入入迷的技术不同:如冥想、敲鼓、吟唱。伊利亚德在他的著作中关于萨满是在意识变化状态(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中出游的男人和女人的提法,则促进了学术界把意识变化状态作为萨满意识状态(shaman state of consciousness)的特殊术语。一些学者完全赞同或部分赞同他对萨满的这个看法。克劳特(Clottes)和列维斯-威利阿姆斯(Lewis-Williams)都认为:在世界所有地区的萨满教实践的相似性都衍生自人类神经系统变化状态的行为方式。也有学者在伊利亚德的影响下对自己的学术进行了修正。比如刘易斯(L. M. Lewis)对非洲的精神医生进行了长期研究,在前期的著作中他并没有把那里的部落医生称作萨满,而是称其为医者(Medicine men),尽管他们也使用昏迷作为宗教技术。后来在伊利亚德影响下,他称他们为萨满,到了20世纪80年代他已经把萨满这个术语与自己的材料整合了。美国人类学者芭芭拉·麦尔霍夫(Barbara Myerhoff)对于伊利亚德的萨满能够在人类和神圣世界之间维持平衡的观点做了进一步的研究,分析了萨满如何既不让自己陷入世俗,又能避免处于永久入迷状态的平衡技术。伊利亚德的学术思想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影响了许多学者对于萨满教的看法。著名萨满教专家匈牙利学者迪奥赛吉(Vilmos Diószegi)在撰写当时出版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萨满教词条时指出:在世界的任何地方的原始人群中都可以发现这种和萨满教的特点相似的现象。在这种系统中核心的人物是巫师、医生以及类似的人。他们通过入迷与其他世界进行沟通。
伊利亚德把萨满教存在的时间限制打破了,在各种文化中寻找伊利亚德提出的萨满文化原型成为一时的学术研究时尚。美国早期从事萨满教研究的人类学者彼得·弗斯特(Peter Furst)接受了伊利亚德的主张,把萨满教看作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提出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是在萨满教基础上引申出来的。他研究南美洲一些动物与人合成的雕像,把它们作为打破人与动物之间原始连接的精神变形的主题,而这在整个世界的起源神话上是共同主题。他认为只有一种人能在人类与动物之间保持联系,那就是萨满。因此此类雕像应该是萨满进入变形状态的象征。应该说伊利亚德的著作极大地影响了20世纪后半叶的考古学。萨满教古老的原型为解释古老岩画、图像、雕塑提供了参照。当然伊利亚德的影响也发生在社会和人文研究各个领域。卡罗·金兹堡(Carlo Ginzburg)是位欧洲中世纪民俗研究者,利用萨满教的入迷、动物变形、飞行等古老原型研究了欧洲中世纪的巫术文化,提出了欧洲巫师的巫术和萨满昏迷之间的相似性。总之,关于萨满教的无论是学术著作还是流行出版物,伊利亚德的影响都显而易见,人们把萨满形象当作人类普遍的原型,是预言者、神秘术士、心理分析家等的先驱,甚至是艺术家(马戏、戏剧、舞蹈、诗歌)的先驱。
在伊利亚德著作发表的当时和后来,很多学者都批评伊利亚德的萨满教定义,特别提出单是萨满灵魂旅行元素不足以作为萨满教的核心与本质。何况萨满的入迷技术也不只有灵魂出游一种,萨满的精灵进入萨满体内的附体现象,同样也是萨满同其他世界之间沟通的方便方式,因此仅就昏迷术本身的看法伊利亚德也是片面的。
伊利亚德认为萨满教是一种入迷的技术,进而把来自于萨满教的神秘经验引向更宽泛的宗教学术解释,同时他也为后来发展出的新萨满教实践提供了理论依据。他的“入迷”这种未经加工的人类与超自然建立关系的技术,后来被带入西方人的新萨满教个人化的神秘体验潮流。在这个意义上入迷是方法,通过它可以获得超自然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