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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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萨满教作为具体民族的文化现象

就20世纪早期的萨满(教)研究而言,被誉为美国人类学之父的博厄斯(Franz Boas)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他决绝地反对进化论学派含有的种族优越论和文化高低论的腔调,认为每一个民族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历史,该民族文化的形成取决于它们的社会环境和地理环境,而原始人和文明人之间的差别源于发展机遇上的差别而非种族智能的差异。

1897~1902年间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为了收集土著的文化实物和图像以供陈列之用,开展了为期5年的杰瑟普北太平洋海岸探险(Jesup North Pacific Expedition)项目,考察涉及西伯利亚地区埃文人(Evens)、埃文克人(Evenk)、堪察加人(Kamchadal)、楚克奇人(Chuckee)、尤皮克人(Yupik),北美的奇尔科廷人(Tsilhqotin)、海尔特斯库克人(Heiltsuk)、海达人(Haida)、夸扣特人(Kwakiutl)等多个族群。

博厄斯是这次考察的发起者和主持人。对他而言,除了为博物馆收集实物资料之外,还规划探索西伯利亚东北部与北美洲西北海岸土著文化之间的渊源关系。在其召集下,一批俄国和美国学者积极地参与进来。在其带领下,一批人类学学者客观地刻画具体某一族群的萨满文化,并尝试深入地理解它们。

在这次探险活动中,博厄斯将萨满(教)放置在当地具体的文化框架中去研究,试图揭示生成它的特殊原因,并强调一个文化中的个人行为及其角色扮演会对他的思维产生非常重大的影响。在其著作《夸扣特民族志》一书中描述了当地的一位年轻人发现了萨满的一些治病手段,如事先派遣助手探听病人的身份、病因及症状,然后用羽毛沾染上自己咬破的舌头或齿龈流出的鲜血,吮吸病人的皮肤并告诉他这是从他体内吸出的病毒。以揭露萨满的“诡计”为目的,他开始结交萨满,并不断地练习萨满们教给他的技巧,结果却治愈了许多病症,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成了一位享有盛名的萨满。

俄国人弗拉德·乔基尔森(Vladimir Jochelson)、波格拉斯(W. G. Bogoras)两人因对西伯利亚地区非常熟悉并拥有丰富的田野调查经验成为该地区考察的主力。乔基尔森主要关注的是生活在西伯利亚地区东端的尤皮克人。在调查期间,他邀请萨满为其表演他们的技艺。当一位萨满给他看衣服上本来就有的破洞并称其为自己割破身体留下的痕迹时,乔基尔森并没有去拆穿他,而是说:“并不能看作是简单的欺骗,因为在土著人的意识中可见的事物和想象的事物是如此错综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萨满本人都以为自己的身体里确实存在别人看不见的真实存在的伤痕,而他也是遵守神灵的指示办事”。在尤皮克人那里,乔基尔森还注意到为了进入迷幻状态,萨满在降神会开始之前食用毒伞菌。Jeremy Narby and Francis Huxley(ed.), Shamans Through Time: 500 Years on the Path to Knowledge, preface, United Kingdom: Thames& Hudson Ltd., 2000, pp.58-63.此外,这位学者还对家族萨满(family shaman)和专职萨满(professional shaman)进行了区分:前者来自某一家族并服务于它,一般由该家族中最年长者担当;后者的信仰人数众多,影响力跨越了家族的狭小范围可以辐射数百里,为了赢得荣誉他们经常与其他萨满斗法。Jeroen W. Boekhoven, Genealogies of Shamanism: Struggles for Power, Charisma and Authority,Barkhuis, 2011, p.70.

波格拉斯对楚克奇人进行了考察,后来据调查资料先后发表了《东北亚的楚克奇人》《萨满教的内室仪式表演》等文章。在《东北亚的楚克奇人》一文中,他谈到该地萨满的社会性别角色转换问题。“当一个男子成为萨满之后必须身着女装、用女声讲话,像年轻的女性一样变得害羞,甚至不敢去直接面对陌生人,还要学习这个社会女性通常进行的活动,他的所有的男性气概都要被遮蔽”。当他们完成这些转变之后,他们就变成了“她们”。“她们”可以找一个男子作为婚恋对象,婚后扮演着主妇的角色。Waldemar Bogoras,“The Chukchi of Northeastern Asia”,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01, Vol.3,No.1, pp.98-100.在《东北亚的楚克奇人》中,神灵的召唤,成为萨满时的艰辛经历,萨满所要掌握的击鼓、唱诵、腹语等技巧都被清晰、翔实地叙述。作为一个西方人,尽管他并不把萨满的治病等看作萨满的神力和神灵相助,但是当他随着当地的一位老萨满进入情景时,他这么写道:


阿布拉拿起双层毯子……毯子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附着在他的肩上。它变得挺直而且我感到毯子的角正在从我手中挣脱。我两脚用力踩牢地板,但是毯子的张力几乎使我站立不稳,使我无能为力。然后我突然做了个动作,发现我的两只胳膊、毯子以及所有东西,全都在支撑着卧室的皮革面木框的后面;我和卧室实际上成为一体……张力继续加大,有木框的墙在我左右两边升起。月光照入房间,在黑暗中形成一道光柱。我的右边有个水池,充满了水和正在融化的雪,池水翻滚,冰冷的水溢洒在我的膝上。我右边的一堆铁盘子、碟子、长柄勺和匙子,正在稀里哗啦地破碎。我感到整个房子马上就会在我耳畔倒塌,完全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松开了紧紧抓住毯子的手。毯子像一块橡胶在空中跳跃。突然,我恢复了知觉,环顾四周。水槽还在原来的地方。盘子和碟子也依旧在原处。一切都安然无恙。令人敬畏的老萨满用意志力作用于我,使事物变得怪怪的。〔英〕菲奥纳·鲍伊:《宗教人类学导论》,金泽、何其敏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233页。


最后,这位西方来客不禁感慨道:“这种干净利索的工作是不同寻常的,即使在我这样的持怀疑态度,并且充满不受欺骗之个人勇气的人看来也是如此;那么面对一大群信仰者时,萨满就会有十倍的动力。阿布拉完全能够单方面地控制我的意志和智力。”〔英〕菲奥纳·鲍伊:《宗教人类学导论》,金泽、何其敏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233页。此外,波格拉斯还刻画了当地萨满的神圣仪式:他们借助烟草进入入迷状态,召唤精灵附体、与之交流,灵魂去神界“旅行”参见史宗主编《二十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5,第655~664页。

这场持续五年的考察对认识萨满(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首先,此次考察及其成果纠正了当时部分学者对萨满(教)轻蔑的态度;其次,将萨满及萨满教这一概念从西伯利亚地区拓展到北美的广大地区,使人们认识到它们不仅广泛地存在而且还是活态的、不断被实践的文化;再次,直接推动了学界对萨满(教)的认识,人类学、宗教学、心理学等多个学科开始从不同角度和方面对萨满文化开展了广泛而又深入的研究;最后,此次调查人员先后出版了多本民族志,在这些民族志中清晰地展现了各个族群的萨满文化,随着这些读物的流行,西方民众开始了解它们。

很多早期的探险家、学者都提出萨满教作为一种仪式操作和观念仅存在于北极和西伯利亚地区。在19世纪到20世纪初,萨满教这个词通过大量的早期作品传入西方,萨满教被视为西伯利亚这个世界特殊部分的宗教,世界上其他部落民众的信仰不包括在萨满教领域。1886年大英百科全书告诉读者:“萨满教是西伯利亚的乌拉尔-阿尔泰族群(比如通古斯语、蒙古语和突厥语的民族)的宗教。”Stephen Glosecki,“Shamanism”, Encycplopedia Britannica, 9th ed., 1886, 21, p.771.后来随着一些关于北美考察的报告逐渐增多,人们把萨满教现象从北亚扩展到北美。1933年版的牛津英语词典对于萨满教地理区域解释为:“萨满教是西伯利亚乌拉尔-阿尔泰人的原始宗教……它也适用于西北部的美洲印第安人类似的宗教。”1985年,《美国遗产词典》(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还在坚持:西伯利亚和北美为萨满教的核心栖息地。Andrei A. Znamenski, The Beauty of the Primitive: Shamanism and the Western Imaginatio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