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萨满教为退化的或低级的宗教

18世纪晚期，一些西方学者开始探讨萨满教的起源问题，普遍的观点是认为它来源于某个高级的古典文明，原因是生性蛮昧的西伯利亚土著居民不可能创造出自己的宗教，不得不从古典文明中借鉴。

在俄国科学院供职的德国人米勒（G. F. Muller）看到萨满教和印度教同为多神崇拜，所以推断印度是萨满教的摇篮，认为萨满教自从在印度产生后逐渐向亚洲传播，之后扩散到欧洲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最终到达北美印第安人那里。对此，他的解释是：萨满教最早的信仰者应该是印度最古老的原住民，这些人被后来的婆罗门种姓驱逐出了自己的国家，分散到亚洲各地，这种古老的宗教也随之被带到亚洲各地，逐渐地与当地的信仰结合，最终这种来自印度的、历史悠久的高尚智慧在西伯利亚地区堕落为一种粗俗的骗人把戏——萨满教。格林也认为萨满教是由某种经典东方信仰退化而来，原因在于战争、人口迁徙、缺乏教育、愚昧的神职人员的错误解释，以至于使萨满教堕落成一种令人厌恶的偶像崇拜和盲目的迷信。

波兰人路德维克·尼埃莫约夫斯基（Ludwik Niemojowski）在西伯利亚地区探险期间目睹了萨满降神仪式后，提出萨满教发端于东南亚某地、很可能是佛教和婆罗门教的蜕变的观点。他指出，因为佛教、婆罗门教以“坚忍、行善”为宗旨，所以它们在向外传播的过程中排挤出了血腥和巫术的内容，这部分内容集结起来就形成了萨满教；由于萨满教过于黑暗，最终被排挤到亚欧大陆冰天雪地、荒无人烟之地并很快被那里的“野蛮人”接受。

萨满教起源的话题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19世纪早期一批俄国学者仍乐此不疲。尼基塔·比丘林断定西伯利亚萨满教是亚洲佛教的变种，因为只是凭借口头传说来学习萨满教仪式再加上他们的蒙昧无知，必然不可避免地用他们粗劣的创新和附加来扭曲仪式。另一名俄国学者扎瓦利申注意到阿尔泰地区的萨满通晓藏族地区的佛教治疗和药物传说，推断其起源与藏传佛教有关，进而将当地的萨满教与印度甚至埃及联系起来。

关于萨满教的判断还有另外一种取向。

18世纪中叶以来，在席卷欧洲的资产阶级革命推动下，欧洲大陆的社会和工业迅速发展，资本主义到达了它的繁荣阶段。伴随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关于人类发展的“进步”“进化”的观点十分流行，它鼓舞了整个欧洲社会。许多哲学家、思想家以及学者纷纷著书立说，从不同领域探讨发展问题，使得进化一词得到广泛普及。

在比较宗教学兴起阶段起关键作用的是关于“进化”的观念，人们试图用历史的发展和历史进化的概念去统一把握世界上各种文化或宗教，把它们纳入一个历史演化的序列和过程之中。

比较宗教史研究假设了一个人类文化、人类宗教的起源和衰落的历史演进模式，泰勒（E. B. Tylor, 1832-1917）认为无论神话还是仪式都涉及了宗教的本质问题，即它们的基础是万物有灵论。泰勒提出万物有灵论是“最低的宗教定义”。在《原始文化》中，他描述印第安人、博多人、巴塔哥尼亚人、堪察加人等的萨满迷幻现象，称其为“疾病性的中魔”，所谓的“中魔”在当地人看来即灵魂的入侵。但是，他强调中魔论只是低级文化的产物，还假设在他的时代如果还有一半人类相信这种万物有灵的鬼魅观，那么这一半人就是对最远古的祖先信仰遗留物的顽固继承者。在他看来，古代万物有灵观的中魔观最终会被高级文明社会的医学所识破：萨满歇斯底里的现象只不过是严重的神经错乱、痴呆、癫痫等疾病的发作。由此推断萨满教是人类早期的原始宗教。

卢伯克（John Lubbock）是泰勒同时代的另一名进化论人类学家。他认为尽管“萨满”一词来自西伯利亚地区，但是萨满教是普遍存在的。在对宗教形式进化的研究中，卢伯克提出人类社会宗教的发展经历了从无神论阶段、拜物教阶段、自然崇拜或图腾崇拜阶段、萨满教阶段、神人同形论阶段、道德一神论阶段的进化过程；在萨满教阶段，萨满是唯一能够沟通人神的中介，并且此阶段中神灵与人并不处于同一空间，只有获得了神灵的许可萨满才能进入它的领域与其交流。他用文化残存法来解释萨满教，认为“野蛮民族”现存的萨满教信仰实质上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遗存物，与现代文明社会无关。

进化论认为，原始社会的鬼、神，都是在万物有灵观上做出的推理性解释，万物有灵观是自然崇拜、祖先崇拜以及各种各样的多神崇拜的根源。由于社会的变化和知识的增长，原始宗教经由不同的发展途径从多神信仰进入一神宗教，万物有灵观的基础仍旧保留。

基督教声称人类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异教徒是迷途的羔羊，野蛮人是退化的异类，进化论颠倒了这个程序，把原始人奉为当代人的祖先，以此伸张人类整体观并为人类平等和普世人权提供依据。因此，原始社会的宗教哲学不管如何粗浅和幼稚，原始社会的宗教行为不管多么卑屈而迷信，原始人的理性无论如何无知与愚昧，都是人类理性思想的表现，尽管原始人理性思考成熟方面有欠缺，但都是人类曾经有过的智力发展方面的事实。现代人所说的无知与错误，在进化论的构架中，恰恰占据重要的位置。

很多学者认为，萨满教这种最古老的宗教，其信仰特点即如泰勒所说是万物有灵。如波格拉兹（V. G. Bogoraz）就提出：万物有灵论是萨满教的一种哲学以及它的神学。早期的俄国萨满教研究者希洛戈洛夫（S. M. Shirokogoroff，中文名史禄国）认为，万物有灵论为萨满教创立了环境，也为萨满教特有的魂灵体系提供了基础。从本质上讲，萨满教同原始的万物有灵论并无二致。萨满教专有的特性在于奇特的仪式、服装、法器和萨满教的特殊社会地位等方面。福尔斯特（Furst）也认为：在萨满教中表达一种生活的哲学，它坚持所有的存在——人类、动物或植物——性质都是相同的：所有自然现象，包括人类、植物甚至工具，是有活力的，渗透着生命的本质或灵魂，就人类来说，还不只是一个灵魂。这是自然、宇宙的所有方面相互包含的信仰。每件事情遵从同样的规则；人类社会是宇宙的一部分，具有作为整个宇宙世界的同样性质。所以居住在宇宙的神灵和精灵的行为能够影响到人类的日常生活和人类的行动。人类不与其周围的世界分离。他只是各种生命形式中的一个。萨满的世界观假定人类对于其他自然的东西并没有优越性：人类，像其他生命形式一样，在其中存在，倚赖自然和精灵的善意，它们激励并控制环境。

也有学者提出萨满教的观念是万物有灵，萨满教实践和仪式为巫术。因此，“萨满教是关于人类和他的环境的最古老的巫术—宗教形式”。萨满教的巫术不再作为技术行为的分类，而是作为整个宗教系统的一部分而被考虑。

与萨满教为万物有灵宗教近似的提法还有称其为“多神教”的。有学者提出：“萨满教是早期的多神教（polytheism）的形式，是人类宗教信仰发展中的特殊阶段，它出现在狩猎—采集时代，是支撑当时生活的主要方法。在萨满教世界观的观念特征中，最重要的是（a）信仰所有周围世界都是活的，被精灵居住的，精灵影响人类生活；（b）自然界存在普遍互惠的内部联系；（c）人类不是最高的生物，他们与其他生命形式平等；（d）人类社会与宇宙紧密联系；（e）人类获得某些精灵，访问其他世界是可能的；（f）宗教活动的目的是防卫，使一个小的亲属群体繁荣。”

从原始宗教的认识出发，一些学者提出萨满教是最古老的宗教形式。他们认为，萨满教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至少4万～5万年前的石器时代。同时还指出，人类所有的文化都是从萨满文化中进化出来的。萨满教不是外部文化输入的，它根源于世界各地人类的生活之中。人类学者研究了美洲（北部、中部和南部）、非洲、澳大利亚土著居民、因纽特人、欧洲北部的拉普人、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塞内加尔、巴塔哥尼亚（南美洲）、西伯利亚、巴厘岛、古代大不列颠、整个欧洲大陆和苯教。他们提出，从旧石器时代开始世界上就存在萨满教实践的证据。古代的洞穴画和类似记录，都似乎表明所有土著居民都分享相同的宇宙观，有相似的关于宇宙运动的理解。威特伯斯基（Piers Vitebsky）认为：“萨满教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形式。用它可以称呼世界上数百甚至上千种宗教”。他承认萨满教是一种世界性现象，同时也认为，这种一般人类宗教现象有各种各样的地方或文化变体。

在进化论的理论框架中，萨满教是古老的原始宗教，其基础是万物有灵论，属于低级的文化思维，注定要被高级的宗教形式取代。进化论者带着西方人的高傲，认为欧美社会文明是进化的顶端，是进步的标杆，因此提倡用科学和理性，反对迷信，战胜迷信。萨满教属于有害的迷信范畴，是西方人代表的高级文化注定要取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