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陶壶陶罐和耳饰汤匙
希腊人的所谓小型艺术
“小型”不代表“低等”。在艺术的国度里,所有艺术的价值都是平等的。小蛋卷如果被烹制得美轮美奂,也同样比得过大壁画,与拉什莫尔山上雕刻的开国元勋相比,塔纳格拉陶俑也可以给人带来美的享受。
但生命短暂,只有中国人才动不动就出版长达上百卷的书籍。而我必须把所有该说的在700页内说完。所以,为方便起见,我就使用老的说法了。如果要找个切入点,我就从陶器讲起吧,因为去博物馆时你会有种感觉,那就是这100万希腊人在100万年里除了做陶壶陶罐就什么都没干。如果你想炫耀一下古希腊知识并且说得更精确一些,可以说除了制双耳陶瓶和基里克斯陶杯,他们什么都没做。
希腊人是聪颖过人、才华横溢又有良好素养的民族,和其他同样聪明的民族一样,喜欢直接、坦率地表达对生活和自然的态度。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当然满怀深切的懊悔),在希腊人留下来供我们学习的大量艺术品中,时常能看到粗俗的痕迹。雅典制陶艺人(一群粗俗的家伙)桀骜不驯,所选题材在优秀艺术家眼里简直就是最大的羞耻,而他们却以此为傲。然而,真正的艺术家也会大声欢呼,因为他们也像一群粗俗而目无王法的家伙。为什么如此,我也无法告诉你。但据我所知,在已知的画家、音乐家或雕塑家中,差不多每个人在职业生涯中都有过突发奇想——给自己做一个下流的无聊作品。
有人正在给主日学校的课程寻找一些材料作课外补充,我希望以上这点可以给他们一个提醒,就是不要过于仔细地研究这些古老的希腊花瓶。要想研究的话,机会太多了,因为所有的博物馆里都塞满了这些大酒壶,提水罐,名叫“火山口”的调酒碗,油瓶,盛蜂蜜、谷物或橄榄油的双耳瓶,还有许许多多我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容器。希腊是酒、蜂蜜(替代糖)和油的世界,自然会有这么多容器。而且玻璃当时还很昂贵,木制酒桶制作不易,所以这些原料不得不在大罐子、小口瓶和小陶罐里保存和运输。
和其他技术一样,陶匠的艺术也是从克里特人和爱琴人那儿传到希腊的。似乎是克里特人发明了陶轮,与之前给一块静止的陶土塑形相比,这种方法无疑是一项巨大的进步。此外,他们还发明了一种非常漂亮的陶釉,液体浇在陶器表面,烘烤之后就会非常光亮。制作这种陶釉的秘方已经失传了,许多其他秘方也已经失传了,所以我们无法达到古代艺术家那么高的造诣。希腊人学会制陶技术之后,生意取得巨大成功,他们很快就开始为整个地中海地区供应陶壶陶罐了。
起初,制陶业的中心在迈锡尼,那里的陶匠非常擅长制作饰品,他们从植物和鱼类那里获取灵感。迈锡尼文明衰落之后,阿提卡逐渐成为整个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制陶中心。最后,在公元前6世纪中叶,雅典人成功取得了绝对的垄断地位。
在研究这些希腊陶器的时候,我们可以很有趣地注意到,所有技术都必须慢慢地通过不断的试验和失败才能获得。希腊窑炉出产的早期作品和克里特及其殖民地的产品相比,相差十万八千里。希腊这些懒散的陶工完全制造不出克里特产品的形状。他们最多也就是在陶器上画些几何形状的装饰,这些几何形状不禁让人想起那些不耐烦的人在电话记录本上胡乱画的图形。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希腊人开始越来越大胆地尝试新图形。我们时不时地能够看到人物形象了。之后,这些人物形象开始成群出现。突然间,这些人群开始做事情了。他们不再呆立着,而是开始在瓶瓶罐罐的表面四处游荡。最后,我们看到他们在一起做游戏、参加婚礼和葬礼、追逐赛跑或领军打仗。这些主题都得到了详尽的阐述,场景变成了奥林匹斯山,众神或严肃或亲切的形象都出现过。为了方便人欣赏,陶匠通常给英雄人物旁加上文字和名字,这样人们就不会弄错这些人是谁、在做什么了。
遗憾的是(至少在我看来),古希腊的陶器相当单调。陶土本来的颜色是深红色,不过,这些陶器都被涂成黑色。细节部分,比如衣服褶皱,在黑色表面上刻画,于是底下红色的陶土再一次暴露出来。有时,特别是在科林斯,会用到白色或者紫色,但主流作品中红色和黑色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尽管希腊人很有天赋,不断创造新形状的花瓶酒杯,上面的图案也不断推陈出新,但在我们欣赏大量希腊艺术时,反复出现的黑色和红色难免让人觉得有单调之感。
古希腊陶器
由黑色人物画在红底上演变为红色人物画在上釉的黑底上
然而,这只是品味的问题。希腊陶器产量如此之大,足以说明希腊人似乎非常喜欢装饰陶瓶,人们对形状复杂、制作精美的饰品需求量很大。这也许是因为希腊人和现代日本人一样,他们居住的房间里家具不多,也没有许多小器具,不会把家里堆得像要办拍卖会。显示家庭富裕的唯一方式就是摆放双耳陶瓶和调酒碗。除了这两样,没有人会在其他东西上多花银币。就连华丽的服装,统治雅典的贵族穿的紫色托加袍和刺绣长袍都被朴素的白色布料代替了。一日两餐像阿拉伯饭一样简单,菜品种类有限,只有肉和面包,很少吃蔬菜,只有一点鱼,除了蜂蜜没有其他甜品。
另一方面,在古希腊社会,即使最好的工匠一天也只能赚20美分,10美分就可以雇到想要的水手,所以富人(拥有1000美元就算相当富有了)可以雇用大量用人随从。这样一来,必不可少的几件家具也非常笨重、难以移动。比如沙发长椅(古希腊和古罗马流行卧式用餐)、油灯、妇女儿童的床铺和长凳都比现在重10倍有余。但没有关系,因为总有足够多的仆人来挪动这些笨重的家具。另一个影响人们选择家具的有趣因素是:没有人搬家。一个人从生到死,一辈子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去世之后,子孙继续住在这里。而如今,大多数人都在不停奔波,买家具都尽量买轻便的。我们尽量慎重,不买太多画,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会不会把那些画带到新家去。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现代人喜欢把钱花在珠宝首饰等个人饰品上的一个原因吧。不论去哪儿,珠宝首饰都可以随身携带。
希腊人当然也搜集大量珠宝,但是出于不同原因。金戒指和宝石是他们的投资品。今天,我们购买大量股票、债券,努力为明天做准备。古希腊没有股票和债券。于是他们未雨绸缪的唯一办法就是囤积大量黄金器皿,给女人购买应有尽有的珍珠宝石和昂贵的首饰。我们对这种麻烦的做法感到非常惊讶。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囤积珠宝,为什么不直接攒许多钱?古希腊一定已经出现了钱币吧?
是的,那时确实已经有了钱币。金币、银币很早就从小亚细亚流进希腊,但钱归根结底还是一种交换媒介。在物物交换(两只鸡换一只鹅,一头牛换十头猪)仍普遍存在的时代,人们对这些刻着经济等价物图像的钱币没有太大需求。
也许因为钱币稀有而神秘,没有人完全理解。人们投入大量精力雕刻钱币的模具。这些古希腊钱币值得仔细研究。如果我们想把钱币,尤其是纪念币做好,那就要向希腊人好好学习,因为我们大多数钱币都丑到无可救药。
当然,我们现代钱币遭到了严重的绑架。我们的钱币必须是平的,这样才能摞起来。希腊人不介意他们的金币、银币表面有多凸出。因此,造硬币模具的人在制模的时候就跟制作普通浮雕一样,也是人物刻在高起的一层,较矮的一层用作背景。我们现代钱币具有扁平的特质,认为这与美紧密相关,然而希腊人完全不用考虑这一点,于是希腊艺术家拥有大量自由发挥的空间。现代造币师对此则嗤之以鼻。
这里出现一个问题:我们应该把文学、音乐和表演纳入这本书中吗?我坚定地认为应该纳入,因为根据本书开篇时给出的艺术的定义,艺术就是人类努力在上帝面前证明自己,文学、音乐和表演当然也属于这个大范畴。我也向上天祈愿,希望有更多篇幅给这些方面,特别是文学。
在希腊,人们非常重视文学、音乐和表演。希腊的文学和戏剧不是为了让人们逃避自我,去“打发时间”(这也许是最讨厌的一个短语了)。首先,希腊人非常有智慧,他们意识到,打发时间的时候,你就打发掉了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其次,我们生活中非常有影响力的一种精神状态,他们似乎并不熟悉,这种状态我们称其为“无聊”。
希腊人和罗马人对那些无聊的人很熟悉,而且非常厌恶和鄙视他们,这些人物常常可以在戏剧舞台上看到。法语中“无聊”一词在18世纪进入英语词典,意思是因为生活物资丰富,不需要付出太多劳动,而产生的一种模糊的厌倦感。但无聊这种我们现代人眼里属于中上层阶级的烦恼,直到罗马帝国的最后200年才出现。那时候人们要么极其富有,要么穷得可怜,而且人们知道无论多么努力,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希腊人从未建立过帝国,政治架构一直是以城邦的形式存在,因此也避免了许多因为家庭或者国家扩张而产生的麻烦事。一直以来,在这些小城中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新思想四处飘荡,所以聪明的人不会变得陈腐。陈腐就会滋生无聊之感,希腊人从不需要好莱坞帮他们打发时间。他们会去剧院,但并不是为了欣然一笑,而是为激起积极健康的兴奋之感而去的。
有许多艺术形式,我们不了解它们的起源。同样,我们也并不十分了解戏剧的起源。对戏剧文学的起源我们有多种假设,一些比较值得赞成,另一些则不然。很不幸,我对舞台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我不能在此肆意给出我的理论,但在这种情况下我通常会拿起手边的词典,从这本有用的工具书里找些线索。
于是我发现,希腊语中“戏剧”一词源于动词“做或行动”。这种解释非常合理,因为戏剧里有了行动才更像真正的生活。在生活中,人们做事情,而不是坐在那里说话。不过沙皇俄国是个例外,但俄国也有进步之处。人们走上街头、走进商场,情感的起伏让人敢爱敢恨。
据我了解,对于戏剧的起源有两种相互矛盾的理论。有人认为表演是从歌唱和跳舞演变而来,唱歌、跳舞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而宗教仪式在原始人的生活中必不可少。另一种理论认为真正的戏剧只是对已故英雄的著名行为进行阐释(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利于大众接受),英雄因此得以扬名。如果这种情况是真的,那么最初的演员只能以某种神秘的象征主义形式参与到戏剧中来,而且戏剧一定会带有宗教情感色彩。
不论是哪种起源(留给你选择),有一点我们很确定,那就是当希腊出现剧院之后,戏剧表演成了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因为整个社会都可以参与到这种艺术中去。表演和绘画或雕塑完全不同,因为绘画和雕塑都由艺术家一人独自完成,欣赏者完全扮演次要的、被动的角色。相反,戏剧一开始,观众就开始选择立场,积极参与到眼前发生的事情中去(至少在情感上)。
我很高兴地说,这种情况仍存在。虽然在我们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见,但仍有一些人,当他们来到剧院的时候,他们会忘记一切烦恼,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投入到舞台灯光里那些人物的纠纷和烦恼中了——那一刻,他们活在戏剧人物的世界里。
至于“喜剧”和“悲剧”,名字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这是什么。“喜剧”或者“狂欢”起初是非常低俗下流的闹剧,结尾是千篇一律的狂欢场面,而且这种场面要是发生在今天,警察绝不会容忍。不过这在情理之中,因为所有远古人都对性直言不讳。但在公元前5世纪时,即使社会中较为粗鲁的人都为这种粗鄙无耻的举动表示震惊。于是喜剧褪去了以往的粗俗外表,在阿里斯托芬的改革之后,变成了对时事睿智的调侃。这样一来,雅典百姓即使带着祖母去看戏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后果了。
“悲剧”解释起来就不这么简单了。起初,悲剧(意思是“对山羊的颂歌”)是在山羊尸体前咏唱的颂歌,山羊被认为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化身。我们认为狄奥尼索斯是最典型的希腊神之一,他要比希腊本身久远得多。实际上,狄奥尼索斯是所有宗教的创始人之一,因为他的历史我们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时。而且他体格健康,和牧神潘一样,至今仍与我们同在,只不过小心翼翼地躲藏起来,即使在今天日夜守卫的社会里,也不让你看到他红润的脸庞。狄奥尼索斯一直坚定地推崇一个信念,那就是世间创造的美好事物是要被人享受的。后来的教众推崇“忏悔吧,罪人”,狄奥尼索斯的信念与此不相符。
希腊人生来是自然主义者,接受世界本来的模样,把人类看作拥有无限智慧的哺乳动物。不过是一种对“罪”没概念的哺乳动物,不仅希腊人,其他地中海东部的民族也一样,他们认为狄奥尼索斯不仅不低于其他奥林匹斯山众神,甚至在某些方面,他们认为狄奥尼索斯完全与宙斯平起平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名字那么奇怪,叫作“上帝的儿子”。
我们也许觉得这很有趣,因为我们只把狄奥尼索斯与对酒的崇拜联系起来。但其实这是后来的事。开始,他的崇拜者为了拉近与自己崇拜的神之间的距离,每年举行人肉祭来庆祝狄奥尼索斯节。然而,这些野蛮人吃敌人的肉,不是出于饥饿或者喜欢人肉的味道。他们只是希望通过“吸收同化”从敌人或神那里得到一些勇气和力量。
随着希腊人越来越开化,他们开始觉得杀戮同胞的行为非常恐怖。他们推断,多产神给人类带来各种美好的祝福,而酒就是其中一部分,饮酒应该也可以带来同样的效果。于是,神山羊替代人成为神的化身。以适当的方式宰杀分食之后,虔诚的信徒会赞美神山羊的美德,通常会由最合适的人选来吟咏。其他并不十分擅长的人围站一圈,配合合唱,强调一些更加突出的句段。
一段时间之后,这一切变得非常单调,难以满足越来越“现代”的希腊人的高品位。他们想要更精致的。因此出现了一个“解决办法”——添加一位“矫饰者”(没错,希腊人对演员的称呼就是矫饰者),演员与赞颂神山羊美德的吟咏者对话。于是我们有了两位“演员”,他们有自己的表演片段,穿插着对话和缓慢吟唱的悼词,有点儿像我们看到的现代宗教剧,比如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和海顿的《创世记》。
这种新奇的安排在几个世纪里满足了大众的需求。之后又出现了一位天才,他又带来了一个新的想法,彻底颠覆了旧式剧院。他的名字叫埃斯库罗斯。他带来的新“解决办法”让以后的剧院不只有两名演员,而是3名演员,而且开始重新演绎神的生活和家喻户晓的英雄故事。因为在那个时期,人们早已不再把剧院和狄奥尼索斯崇拜联系在一起了。
这种事情非常普遍。我们把教堂的钟声和礼拜联系在一起。其实,教堂的钟声是为了驱走人们来教堂路上遇到的邪恶灵魂,100万个人中能有1个人知道或者在乎这个起源吗?寡妇穿黑色的衣服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其实她只能穿黑色的,这样死者房屋里捣乱的邪恶灵魂才看不到她。
钟乐
一种古老的社区音乐
印第安巫医——舞蹈的起源
所以,看!不知为什么,希腊人发现身边多了许许多多成熟的剧院,因为一旦有了3名演员,接下来就会有4名演员。希腊人懂得用智慧改善他们见到的一切,现在他们开始把戏剧创作和表演看作一种表达方式,且与修建神庙、雕刻雕塑或者给罕见的玻璃花瓶设计新颜色一样重要而有趣。
在古希腊,除了神庙和法院(它们常常长得一样)没有其他公共建筑。那时,像梭伦和伯利克里这样的政治家从未有过真正的“办公室”,他们把大部分办公用品放在外袍的弯曲处随身携带(外袍搭在左臂形成一个口袋)。古希腊是一个鼓励人们到户外活动的地方,没有人想过为观看表演专门修建一座高楼。他们只需要一片舒服的山坡,当然不要太陡,方便人们坐下观看表演就成。人们在山脚下围坐成半圆形,演员和合唱队在此表演。演员表演时的半圆场地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舞台,古希腊人称之为Orchestra, Orchester是舞者的意思,而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管弦乐队。起初的山羊颂歌伴有舞蹈,因此舞蹈的历史可以说与表演一样长,甚至更长些。
一段时间之后,剧院变得复杂了一些,演员表演的舞台后面搭起了棚子,叫作“Skene”,是演员和合唱者的化妆间,他们在这里换面具。露天剧院的舞台离观众太远了,观众看不清演员的面部表情,因此演员和合唱者带着不同的面具,表达不同的心情,这样所有观众,即使最蠢笨的人也能理解演员试图表达的情绪。
最后,圆形舞台成为剧院梯形的最低处,原来棚子的位置成了现代的舞台。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和2500年前没有太大差别,但希腊人比现代人更喜欢观看并且坚持创造高质量戏剧。
不过,去剧院对古希腊人和对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古希腊人去观看戏剧就和乡下人去看马戏一样——可以看一整天。表演从日出开始,常常演到日落。一部剧结束,下一部马上开始。吃完饭马上回到山坡去看第三部或第四部剧。
看戏是百姓重要的娱乐方式,戏剧创作也飞速发展。索福克勒斯生活在雅典卫城建设时期,是第一位引用现代意义上布景的剧作家。他要求在舞台周围搭建房屋、摆放树木和假山。
一个时代过后,欧里庇得斯把合唱从舞台上挪到背景里。除了一些歌剧以外,演员成了舞台的中心,他们从最开始就希望如此。这时,剧院和宗教起源的联系已经被彻底忘记了。从那以后,剧院被公开用作政治宣传,在新政拥护者喝倒彩和最高法院的大声回应中,公元前436年,他们之间的所有争论都在这里解决了。
古希腊演员表演时常戴面具,观众可以清楚地知道演员要表达的情绪
这样的事情在像雅典或柯林斯这样的小城市里更容易发生,而不是在像纽约或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在只有几千自由人(奴隶不允许观看表演)的城市里,人们都知道彼此发生了什么,对人物性格的一点提示(著名哲学家鼻子歪了或著名政治领袖有个爱唠叨的妻子)就足以让观众猜出意思了。
还有另一个原因让希腊人比我们更容易把剧院当作公众讨论时事的地方。每一个希腊人,不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博学之士,还是最普通的乡间农民,他们都不仅拥有相同的宗教背景,而且都对同一部文学巨著十分了解,所有人都知道荷马的作品。
现在一些文学教授已经证明荷马从未存在过,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文学批评和其他多种艺术批评一样都是近代产物。只要艺术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这种结论就没有必要。
荷马的作品可称得上是希腊人的《圣经》,只不过荷马的史诗并不专门针对人类的道德,而是公元前1000年的绅士标准。这就是荷马的作品一直能够吸引读者兴趣的原因。在每4年举行的泛雅典娜节上,有专人诵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观众会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带有虔诚的朝圣者观看耶稣受难剧时的真实感。希腊的英雄和神的英勇举动造就了雅典人的性格,让希腊人成为世界上最高贵的人。在荷马史诗里,他们能够看到这些英雄和神。于是每个人都立刻将这些美妙的诗章铭记在心,可以随口引用,就像我们几个世纪以前的祖先可以随口引用《新约》《旧约》,或者像德国人可以引用歌德的《浮士德》一样。
想想看,这种情况非常有趣。希腊并没有我们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古代雅典没有小说,没有连载故事的杂志,没有传奇故事,只有富人刚从腓尼基人那儿学来的几页手稿。然而,希腊人,这些全凭耳朵和记忆力听故事的乡野村夫和城镇市民却对文学有着相同的感受,比包裹在纸浆印刷品海洋中的我们有更强烈的文学共通感。
最近总在想与希腊“音乐”一词有关的东西。音乐,现在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广播里传出来的带切分音的噪声,或者更糟糕的,意味着一晚上坐在让人难受的椅子上,听某位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希腊和我们使用同一个词。但是它的含义却和现在没有丝毫相同点。希腊的音乐与9位缪斯女神司管的艺术都相关,这些迷人的女神为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歌唱,阿波罗用里拉琴为她们伴奏。逐渐地,音乐包括了所有关于大脑开发的学科,就像体操包括了所有有助于锻炼身体的运动。
接受“音乐教育”不同于学习演奏钢琴、小提琴或者萨克斯。而是意味着要深入学习所有人文学科,包括写作、数学、绘画、物理和几何,还能够在人群面前演唱,精通至少一种乐器。
希腊理想的教育方式是基于对“通识教育”的认可,而且你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希腊的教育模式流传了多久。即使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年轻的绅士仍需要掌握以上大部分知识。人们理所当然认为他能写出优美的英文,懂得简单的拉丁文,受邀到乡下度周末的时候能歌善舞,或者会演奏鲁特琴。此外,人们还希望有良好教养的绅士能够区分牧歌和回旋诗,如果场合需要,能够当场做一首十四行诗,或者当欢乐的人群围在圣诞柴周围时能够演唱第一男高音。
人们经常想16和17世纪的作曲家怎么能那么多产?想想他们要在纸上写下几百万个音符!但其实他们恰恰不会那样做。他们从不纠结于细节,只会记录下头脑中旋律的大体轮廓。因为当时的音乐家和外行人都十分清楚自己要做的事,一个轮廓——几个速记的音符——就足够他们完成清唱曲和协奏曲了。
吉卜赛人仍然使用这种方法,一些黑人爵士乐艺术家也非常擅长这种方式(“摇摆舞音乐”现在非常流行,也是为了让人完全自由地表演),你也能在蒂罗尔阿尔卑斯山施拉莫尔音乐中看到这种自由。但现代社会中这种自由发挥几乎见不到了,一切与艺术相关的都已经严格地分门别类,缩减成一门“科学”或一个“流派”,一切人文科学都属于艺术的这种理念已经成功地被根除了。
也许这是我们能从希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要建造古希腊式的建筑,只会显出我们的荒谬。想写出古希腊式的文章,只会变得呆板无望。要模仿古希腊的雕塑,结果却大相径庭,不禁让我们想起罗马帝国时期最糟糕的翻版。但是音乐不同,因为希腊完全没有固定的乐谱,于是我们根本不可能猜出从古希腊流传下来的那几个曲调的含义。所以,要成为希腊人,根本没有希望,我们也不应该试图成为希腊人。《圣经》里说“让死去的死去吧”,这句话在艺术领域中比在其他人文领域里更正确。
但是有一样我们可以做,希腊人可以成为我们这方面的导师,虽然他们已经在其他许多方面教导过我们了。他们可以带领我们回归到通识教育的道路上,让我们意识到,通识在人类所有成就中的作用。希腊人让我们再次意识到世界上没有完全独立存在的事物,与人类精神相关的一切都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也让我们对智慧有了全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