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希腊艺术
几个人的故事就够了
苏格拉底曾说过,如果一个人能够泰然自若、勇敢机智地面对生活中的问题,并且可以认识到这些问题的最终价值,那么他一定是希腊最睿智的人。
一次,在伊里苏斯河岸,苏格拉底向诸神如是祷告:“敬爱的牧神潘,此地的各路神仙,请赐予我美丽的内在灵魂,让外表的皮囊和内在灵魂和谐统一吧。让我拥有创造财富的智慧,让我拥有一个节制的人可以承受的财富吧,不需要很多。”
“还有别的吗?足够了。这些祈望对我已经足够了,我别无他求。”
我把这段话作为本章的开头。因为这就是中心思想,接下来的故事都会围绕着这个主题。当然,想把整个希腊艺术压缩成一个短小的章节不太可能,要我给你详尽地描述希腊在那几个世纪里创造的每个物件,那就绝对不可能了。不过要记得,希腊在历史舞台的中央只停留了几年时间。
埃及艺术开始于公元前4000年,经历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直到公元5世纪前半叶基督徒终结了最后一批象形文字,埃及艺术才落下帷幕。
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两河流域艺术,即所谓的迦勒底艺术,以及巴比伦人、亚述人、赫梯人等所有美索不达米亚的征服者们的艺术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卒于巴比伦王宫为止。
克里特和爱琴海以及定居在希腊大陆上的爱琴海居民的艺术都延续了大约1500年。但最古老的希腊神庙修建于公元前700年,公元前4世纪中叶,斯巴达人攻占了雅典,终结了这段短暂的辉煌。希腊的一切成就都是在短短的300年内取得的。想一下,希腊可以在短短的几百年当中,为整个现代西方文明奠定根基,不仅仅在政治和科学领域,而且还包括艺术领域(最广义的艺术),你就会意识到,这些古代的“赫楞人”(他们从来不使用希腊一词,因为那是罗马人的叫法)一定具有超凡的能力。
古希腊神庙
天才一词现在已经被用烂了,如今再想把这两个字落在纸上之前难免都有些犹豫。但如果我们认为天才的意思是“天赋异禀”,那么希腊人无疑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具天赋的民族。我们总会犯一个常见错误,就是把古希腊描绘成人间天堂。普通的希腊人也并不是集聚了所有美德——威武不屈,终日为自由和民主而战,通宵达旦地与各路朋友讨论柏拉图的哲学论点。当然在伯利克里时代确实有一些这样的人,不过他们是例外,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
同样,总体来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和所有人一样。以理性的角度评判他们,用我们1937年的礼仪和诚信标准来看,我认为他们是可悲的失败者。因为在他们的贸易往来中充斥着欺诈,他们就和腓尼基人一样狡猾。无疑,希腊人是地中海东部地区大量奸诈民族中最狡猾贪婪的一个。希腊人在欺骗朋友这种恼人的把戏上可是老手,极少有民族能够望其项背。不过,他们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
他们天生的好奇心以及对政治和八卦的热爱,注定了这一切。如果不被卷到密谋推翻政府统治的斗争中,他们就不会开心,即使这个政府是他们自己一手打造的,甚至是几周前才通过一系列复杂谋划,刚刚建立起来的。
希腊人对自己的血统十分自豪,认为自己是丢卡利翁的儿子赫楞的后代。丢利卡翁是希腊的诺亚,他把方舟准确无误地开到了阿波罗居住的帕纳塞斯山上,把他载的人都送到了缪斯花园的中心。但这种民族自豪感并没有妨碍他们制定一个和粗野酋长一样的目标,只要这个目标能帮助他们满足兴趣所需即可。
然而,他们也具备可爱的品质——他们充满活力。他们可以做到全身心投入并保持极度热情。他们具有接近圣洁的高傲。他们大胆亲近自然,期望揭开自然的奥秘,假设他们自己是万物的始终。他们做事都要做到极致。如果他们做英雄,就会成为诗人歌颂的英雄,直至海枯石烂。相反,如果他们下决心做恶人,耍起无赖,那也一定会让自己成为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恶魔。
希腊人就是如此的多才多艺、头脑精明,又完全没有任何犹豫或者宗教约束,所以一旦他们开始了某个过程,就会很自然地进行角色转换,不受良心限制。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是唯一一个同样做任何事都很优雅的民族。因此,我们很难公平地评价古希腊人,或者欣赏他们的价值。因为他们的道德光芒照耀我们的同时,他们相反的一面也在挑战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绝大多数都成长在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更喜欢明确的颜色划分,不知道如何理解希腊这块混乱的调色板。
理解这种情况的最好方式就是全盘接受。古希腊人已经死了,但他们的作品活了下来。只有那些花心思探索世界得出的结果才对我们有价值。那些花费在市场里的时光,或者在昏暗的酒馆里掷骰子的日子可能有一点儿情感价值,但实在对我们现在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
希腊人不论把心思放在哪里,都会刨根问底,得出个所以然。因此,他们也给世界带来了全新的东西——对人类尊严的高度信仰。在希腊人出现以前,所有民族都是蜷缩着拜倒在神面前。东方的神是恶毒的暴君,疾恶如仇,唯恐有人玷污自己的尊严,如果有人胆敢质疑他们的权威,或者怀疑他们对信徒的残暴统治,那个人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被他们统治的人只能不惜一切地接受并顺从他们。暴君的怒火只能靠无止境的自谦和对身体的屈辱来熄灭,否则更加残暴的惩罚就会降临到让他感到不快的人身上。
其他民族的地理环境无疑让他们悲惨无助的境况雪上加霜。沙漠总是注定有奴隶。埃及人或巴比伦人不可能逃出他们凶残主人的手掌心。他要想逃走,只有步行一条路可选。广袤的平原让他们无处可藏,国王骑兵很容易就能把他们抓回来。这些可怜人的情况就跟100年前俄罗斯族的奴隶一样。不论他跑到哪里,最终都会被找到,用大铁球和铁链拴在茅棚里,在采石场挖石头度过余生。
而海风就总会助自由一臂之力。一旦离开了陆地,不论是哪种船,逃跑的奴隶都有机会,只要有划船的好本领,破渔船可以和大帆船一样快。奴隶们知道这个道理,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主人也知道。于是为了避免出现损失后大动肝火,他们选择看紧奴隶,否则一觉醒来可能王宫上下只剩孤家寡人和一条拴在花园大门上的看门狗了。世界各地,各个时代,人们都以人的形象来勾画神的模样,聚居在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灵就与躲藏在山里或埃及、巴勒斯坦、迦勒底平原上的神灵有很大不同。
当然,我们无法切身感受希腊人对神所怀有的那种情感。我们已经完全接受的观点是上帝具有绝对权威,上帝只对自己负责,上帝就是上帝。而古希腊和古罗马对神的看法则要民主得多。众神之主宙斯(罗马人称为朱庇特)对他的地位并没有绝对的掌控权。确实他不能被废黜,但可以被他的妻子或诸神联合起来推翻,而且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对其亲属的权力和普通罗马百姓对自己家人的权力一样,只不过罗马父亲对儿女管束要比朱庇特对子女的管束多。
奥林匹斯山家族的其他堂表亲、姑舅亲都各司其职。一些负责商贸,一些看管溪流。其他分管地震洪水、霹雳闪电、婴儿出生和牲畜产子等。
我们仍使用“路仙”或“山神”,但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只是我们走在迷人的乡间小路上或日出登山时产生的诗意幻想。而希腊人和罗马人却确信有神住在山里,也有神在路旁望着路人。有时会陪着行人走好几里路,一路上讲各种故事,比如邻市菜场鸡蛋的价钱或今年收成如何等。那些有幸见到神的人就可以向雕塑家和画家详细描述神的相貌和步态,甚至眼睛的颜色。直到奥林匹斯山上的每一个神仙都被记录在石雕、泥塑或者绘画里,成为人们眼中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就和几年前的威尔士亲王一样。
人们从未见过神,也不指望能够有幸遇到,但这都不重要。看过神的画像、听过神的故事,这就足够了。人们知道神存在,过着幸福的生活,住在离阿提卡和阿尔戈利斯山很远的地方。但神也一定要很努力地工作来保证一切顺利,所以对神的崇拜之情极少会夹杂嫉妒之心。威尔士亲王像神一样也属于另一个世界,只不过那是一个基于不平等原则的世界。因此买威尔士亲王的画像,你也不会在意画像有些美化,或者五官有些理想化。否则神(或者亲王)长得跟平常人一样,像隔壁大叔,那就有些破坏人们心中神的美好形象了。
神就讲到这里,下面我们开始说说雕塑。
希腊人是一个信仰运动的民族,同时也酷爱搏斗。战争太残酷,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健康的搏斗是很愉快的体验,也是释放压力的绝好方式。希腊人进行的战争就是体育运动的高级形式。两个像钉子一样刚硬的汉子,刀砍斧劈,两方部队坐山观虎斗,为胜者欢呼。为了成为对抗者的一员,要不停地训练。不过,我们还要更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找到古希腊人为什么对运动如此执着。
希腊人最先开始意识到并且欣赏人体美。他们完全不会有任何自卑感,而且勇敢地宣扬人就是上帝创世的唯一目标。他们从不认为身体会让自己感到羞愧,或为了得到神的赞许应该忽略身体。其实,对于神也一样,神也非常在意他们的外表,也参加赛跑和游泳比赛,也要驾驭未驯服的野马。
而且希腊的气候注定会让人萌生对户外运动的热爱。全年绝大多数时间里,户外温度都十分宜人。
此外,他们都有巨大的学术好奇心。很久以前,希腊人就发现了运动的人头脑清醒、思维敏捷而且可以进行长时间思考;相反,常年久坐不运动的人,体内垃圾堆积,头脑也不灵光了。
还有一点我们一定不能忽视——生而自由的希腊人经济独立,精心运作的奴隶体制让自由人拥有大量闲暇时间。作为脱离蒙昧状态的20世纪的人,我们派海军到世界的另一头去消除奴隶制,结果发现要把古希腊人对待奴隶的看法和高尚的美德结合起来非常难,因为他们对奴隶漠不关心,就像我们现在对“钢铁奴隶”(机器)漠不关心一样,这些奴隶为我们工作,但除了维持继续工作的水和油之外没有任何回报。现在动动手指,打开水龙头,水就可以从城市水库流到自己家,所以我们不会想到要去乡村打井水。那些“钢铁奴隶”不用太费事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如果都要让我们来做,那我们的生活该多么难以承受!
希腊人对奴隶的看法和我们看钢铁仆人的看法相同。而且毋庸置疑,越开化的希腊人越清楚对奴隶的责任义务,就像现代制造商清楚其维护机器的责任。生物需要好心对待,耐心照顾,即使只为了让他们最大限度地劳动。如果你爱惜你的车,希望物尽其用,你就会定期加油,不让车暴露在雨雪中,还会给车做必要的维修,这样才能避免在路边抛锚。
现代批评家肯定会说这种比喻不公平。因为汽车没有灵魂,而你的奴隶拥有比你自己更值得救赎的灵魂。的确如此。我们更加明白,现代社会再也不会回到基于传统奴隶制的旧经济体制了。
但希腊人不这么认为。如果他们质疑这种安排,他就会问你:“是的,但如果我们放弃了这种安排,世界怎么运转?”如果有人提醒我煤矿工人是危险又艰苦的职业,提醒我建筑工人或深海渔民也很危险,我们也可能给出同样的回答。我们难道不需要煤了吗?我们也必须有房子住,有鱼吃。为了安抚我们的良心,我们让一切听起来那么合理,那些人真正热爱他们的工作,他们待在矿井或浅滩上的船里,要比待在办公室或工厂里更快乐。在完全不了解他们真实感受(我们只是偶尔在杂志或小说中见到他们)的时候,我们却用这种方式打消了内心的疑虑。
一不小心,这要成为一本经济学著作了。经济无处不在,很难避而不谈。不过,研究希腊艺术的同时,我们要记住艺术只属于小部分人,而且是基于其他大众劳动之上的。因此这群人艺术造诣之高,我们今天甚至无法理解。
现如今,我们正处于一个过渡阶段,大部分人实际都是我们钢铁仆人的奴隶。但工程师和发明家都在尽可能地改变这种情况。没有工人的工厂不再是乌托邦的美好理想。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不断向这种理想靠近。工作时长被大幅缩短。大批人因此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而这些人一直以来都像牛马一样做苦力,读书和听交响乐的机会之少与军队里的骡子和矿井里的马驹相差无几。等到有空闲的时候,这些疲惫的工人不需要用广播、电影等令人压抑的艺术形式来填补空下来的时间,这些艺术形式除了让他们忘记单调生活有多无聊,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希腊艺术的背景情况就介绍到这儿。下面我们来看看他们在希腊——这个对于幸运的少数人来说已经足够完美的世界——到底取得了哪些成就?
与文学一样,艺术也需要沉思。尼禄是唯一一个能够在大火中演奏小提琴的人。但普遍来说,伟大的艺术都不是在动乱时期创造的。挖渠伐树的手抑或战场上举枪摇旗的手都太疲惫、太僵硬了,无法弹奏贝多芬的奏鸣曲。整天探听是否有敌人入侵的耳朵不可能去欣赏赞美生命光辉的颂歌。连续几周担心没有足够的马铃薯粉和马肉让家人果腹的人,不会去设计新型的教堂建筑。
艺术需要沉思,但当你乘风破浪逆流行舟的时候,不可能安心沉思。然而,风平浪静的时候,过去的经历可能突然让你眼界大开,感受到从未想过的美。此时此刻,你就会变成伟大的诗人、画家或作曲家,也就在这一刻,在经历巨大灾难之后,国家就会创造出最伟大的艺术作品。
我们对于早期到希腊群岛上定居的人知之甚少,因为那时他们建造的一切都是木制的。希腊的气候和埃及不同,那时期的木头都已经腐烂了。然而,后来希腊人建造神庙的方式处处体现着原始木制建筑的特点。他们的雕塑也遵循着与木制品相同的原则。与其向大家一一讲解(文字很难告诉人们事物的模样和声音),还不如您亲自到图书馆里研究早期雕塑的图片。你可能觉得这些图片让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就对了。他们会让你想起阿拉斯加的图腾柱。图腾柱的雕刻方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起初雕刻者必须在树干上进行雕刻。
语言学家能够解释这个问题。最早的希腊语“雕刻形象”是从动词“刮”演变出来的。不论你想知道什么事物的起源,研究它的名字准没错。很多时候结果都会让你大吃一惊,一个词竟然记录了背后的整个故事。
这些木雕完全没有踪迹可寻,但早期的大理石雕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00年,并且在提洛岛和萨摩斯岛上出土过,它们和木柱雕塑非常相似。雕像的人物穿着布饰,但这些布饰与后期希腊雕塑中飘逸灵动的布饰不同,而是遵循木雕的传统而简单地垂下。
早期的神庙也是木制的,即使最浅显的关于石头神庙的书也会这样告诉你。希腊人似乎到特洛伊战争结束几个世纪以后才开始不断修建神庙。在那之前他们都在户外露天供奉神像,用大鹅卵石搭建一个简易的神坛就够了。
希腊的宗教滋养了一批最广义的职业牧师。在阿波罗神庙所在地德尔菲,人们需要中间人来解读神谕(有人为这“免费的建议”收取费用),一些神职人员的随从充当了这一角色,在我们看来应该称之为牧师了。总之,这种安排非常明智。神很清楚希腊人已经惹了足够多的麻烦,发动了很多无用的战争,但纵观整个希腊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从未遇到过最棘手的矛盾——宗教战争。
石匠的技艺发展到一定水平,足以活灵活现地向世人展示神的容貌。这时石匠们觉得有必要给这些尊贵的大理石像建个永久居所,于是就出现了神龛,神龛之后发展成了神庙。
建筑材料从木头变成石头,这也完全是顺理成章的。建筑总是受周边环境影响。住在森林里的人不会给自己建造大理石教堂,住在大理石采石场附近的居民也不会翻山越岭拖来木材,还甘之如饴。
不过,这种情况在野心勃勃的暴君那里还是可能发生,为了向世界炫耀自己的财富和权力,他们舍近求远,到世界各地攫取材料建造宫殿、庙宇和陵墓。如法国人所说,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世人大吃一惊”,结果往往都是让人大失所望。
泥土,按照字典里的解释,就是“来自土地的物质”。在艺术领域,来自土地的物质哪怕有一丁点儿不同,都可能带来最坏的影响。祈求、妥协也没有用,因为艺术从不妥协,只有适合与不适合两种选择。好的建筑师明白这个道理,在过去20年间,他们成功地说服一些客户。阿蒙诺菲斯和路易十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我们的国家,至少我们也开始遵守希腊人的建筑原则了——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从非基督教神庙到基督教教堂
神庙、教堂和清真寺的朝向
这些建筑师似乎一直遵循一条艺术准则:言之有物,言简意赅,点到为止。接到任务之后,这些建筑师首先都要自问:“建造这座建筑物的目的是什么?”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之后,根据目的起草计划,随后让建筑物表达出应该表达的意义,这才圆满收工。因此,他们的神庙不会像火车站,火车站不会像银行,银行也不会像神庙,大学不会像乡村俱乐部。我在此故意混淆了时代,没错,希腊那时还没有火车站。但熟悉美国现代城市的读者,亲眼见过美国情况的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现在我们来看看关于古希腊神庙的一些实例。神庙就像车库一样简单,而且是停一辆车的车库,因为每一座神庙都是一个神的家。希腊人具有节制的特质,不会混放神像。宙斯的神庙就只能摆放宙斯,就连他的妻子赫拉或女儿雅典娜都不能一同摆放。不过,赫拉和雅典娜也都是非常尊贵的神,也有自己的神庙,享受同等待遇。
起初,一座神庙就只由地面、四面墙、一个屋顶和一扇门组成。门也同时身兼窗户的职责。这个石盒子的另一端,正对着门的位置摆放着神庙主人的雕像,因为这个位置采光最好,神像通常是铜质、大理石或者二者混合材质,同时配有檀木、象牙或金子装饰。与我们现在的观点不同,希腊人是一个酷爱华丽的民族。
“华丽”渐渐地演变为“不必要地炫耀”。但在罗马时期,“华丽”一词暗示“喜乐”,一种内在的喜悦和感官上的愉悦。此处所说的希腊人热爱华丽,只是说,明亮欢快的色彩组合给希腊人带来发自心底的快乐,就像小孩子第一次看到圣诞树一样喜悦。
希腊艺术在被忽视上千年之后重见天日,那些雕塑、石头神庙仍保留了最初的模样,但华丽的色彩都褪去了。要记住,从自家院子里挖出这些艺术品、并让他们重新焕发生命光彩的人,和最初创造这些艺术品的时代没有半点儿瓜葛,这些人由衷地崇拜希腊人或罗马人创造的一切,这一切都高于他们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所以,他们不敢像我们这样评价古希腊的雕塑,直到最近才敢质疑欧洲歌唱家和小提琴演奏家的成就。
更糟糕的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狂热者追寻着古希腊的脚步,不过至少他们也受到了美好事物的启发;另一种糟糕的情况是,迂腐的学究继承了这种想法,并且希望建立一种基于“完美”艺术的审美标准。这些艺术不能称得上完美,而且埃及和佛教艺术的技法在很多情况下都超越了希腊艺术。希腊人自己也从未骄傲地宣称他们的艺术是最完美的。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匠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也不刻意在作品上留名。但18、19世纪的学究们十分鄙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爱好者,这些学究用科学研究的方法研究希腊雕塑。他们甚至比希腊人自己更懂得什么是好的雕塑。除了线条、轮廓和表现肌肉运动的着色技法之外,他们不在乎其他任何表现方法。因此,在他们看来石膏模型就可以和原作相媲美了,因为他们看重的参数细节都达到了。
我常常想,如果菲狄亚斯突然走进了堆满石膏模型的博物馆,他会怎么想?看到自己作品的仿制品时,他茫然若失的程度,可能不亚于古印度皇帝沙·贾汗在伯明翰看到贝壳作的泰姬陵,或贝多芬在助听器里听到尤克里里版的《莱奥诺拉序曲》。
本章以雕塑开头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希腊艺术就意味着雕塑。除非我们恰巧有机会去希腊,否则我们都不会亲眼目睹神庙。希腊陶器很有意思,但因为无休止地重复黑色和红色变得有些单调。希腊钱币,整整齐齐地收纳在博物馆展柜的小盒子里,不那么让人感到兴奋。但希腊雕塑已经完全进入了西方人的意识里。
雕塑以木雕开始,并且运用的是图腾柱的雕刻技术。之后,希腊人用石头替代了木头,但古老的木雕形象还是沿袭了下来,例如典型的所谓“古典的微笑”的笑脸形象。
几乎在所有的古老雕塑上都能看到这种“古典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其实并不是微笑,很多时候是为了表现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技艺不精的匠人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结果所有雕像就都有了微笑着的嘴。如果你试着画幅画像就明白了:鼻子容易画;眼睛有些困难,但还不是太难;嘴巴是最难的部分。事实上,只有一流的艺术家才能画出一张好嘴。如果不是一流画家,他就难免画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
到卢浮宫参观的游客都说:“看她那迷人的笑容!永恒的微笑。内涵丰富,充满渴望,略带悲伤,然而又透露着智慧!”
古希腊神庙的演变(一)
古希腊神庙的演变(二)
“充满渴望,略带悲伤”——确有此意,但画家不是有意为之。达·芬奇是伟大的建筑家,杰出的画家,但与很多一流黑白艺术家一样,他不是杰出的油画家。蒙娜丽莎的微笑正体现出达·芬奇在这方面的不足。达·芬奇尽力了,但与埃及早期和希腊中期的雕塑家一样,他的技术还不能实现他的愿望。
然而,熟能生巧。虽然是陈词滥调,但我发现陈词滥调是古老智慧的宝库,所以我不再羞于使用陈词滥调。熟能生巧,希腊的石匠们打磨了几个世纪的石头之后,终于掌握了这门技艺,手指、手腕都变得更加灵活。僵硬的手指、手腕,没办法画画、雕刻,演奏提琴和钢琴(我觉得连棒球也打不好)。如果手指、手腕不够灵活,所有的艺术形式就一定都带着木雕的风格,无法带来我们想要的效果。
我对业余爱好者的工作大力支持。但优秀的业余爱好者会尽量不带有“业余”的罪恶感。“业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些自负,认为一点点天赋可以克服技术上的致命缺陷。
如今我们常常听人说任何人——不论男女、不分老幼,都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从不否认他们有权利这样做,但仅限于在自己承担后果的情况下。因为没有技术的所谓天才,其创作出的作品简直是耳目之灾。
20年前尚无必要强调这一点。现在就不同了,这变得十分必要。生活中各个方面的古老价值观都在发生变革,在音乐界、绘画界和诗歌界非常明显。有人经常问我们:“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强调技术和古典方式?有天才不就够了吗?”
只有天才远远不够!
不久之前,我提出对天才的定义,就是完美的技术外加一点儿别的东西——这点儿别的东西像神的恩典一样很难描述,但我们一听到、看到或尝到就立刻能认出来。不同环境下这点儿东西可能也不同,但对技术的要求永远都相同。精湛的技艺都是靠点滴的练习获得的,以致最终完全掌控神经和肌肉,成为下意识的动作,就像开车一样。
经过训练,每个人都能学会开车,掌握交通规则,知道怎么超车,怎么躲避消防龙头。但真正优秀的司机,这些知识已经融入血液、灵魂,他可以靠本能进行操作和反应。一辆车突然从隐蔽的街道冲出来,他就自动知道该如何做,该刹车还是踩油门,该左转还是右转。艺术的道理也一样。能当天才很好,如果上帝给了你0.1%的天分,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但如果没有必要的技术,天分也可能无法显现,而获得技术的唯一途径就是练习、练习、再练习!
关于希腊雕塑家的个人生活就十分简略了,因为对此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对作品的兴趣远远超过对自身的兴趣。几乎从不在出手的作品上留名,大众也把他们的作品当作理所应当,就和我们现在对大厦、桥梁里的钢铁结构的态度一样。
过去400年里,我们搜集了成千上万尊希腊雕塑,与当年希腊向整个文明世界提供雕塑的时代相比,这简直是沧海一粟。我很遗憾地说,我们得到的一等雕塑不多,因为大多数作品都遭到了人为或自然元素的严重破坏。但雕塑的每个部分,躯干或者头部都显示出作品产生时代的流行技法。(通过仔细对比原始照片)你能够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从爱琴海文明衰亡到所谓希腊黄金时期之间,技术发展经历了巨大飞跃。
木刻法中怒视的眼睛不见了。之后的人物形象不再僵硬。眼耳口鼻和四肢躯干的肌肉纹路都表明艺术家不再满足于展示传统类型(希腊人之前的埃及人和巴比伦人,以及后来的拜占庭人和俄罗斯人都很注重人物类型化),而是努力表现每个人和物的气质。而且不仅雕塑家意识到了这一点,油画家和制陶人都遵循这一原则。很可能音乐也受此影响,但我们对古希腊音乐知之甚少,不敢妄加推断。
不过剧院我们就比较熟悉了,因为我们了解公元前500年的希腊剧院,也知道公元1937年的美国剧院。剧院建造技术的巨大提升,让我们知道了技术发展之快与国家经历的灾难息息相关,希腊人失去了自由独立,因此他们也失去了纯粹的民族特点。
公元前500年,希腊还是一个乱石丛生的小半岛,这个国家没有自然资源,没有国家财富,离当时世界的文明中心埃及、迦勒底和克里特十万八千里。希腊人和占领了小亚细亚沿海地区的波斯人之间存在摩擦。对波斯内部的反抗势力,希腊人表示赞许,还给予经济支持。只可惜,反抗军轻而易举就被镇压了。波斯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决定夺取对这条古老东西贸易通道的统治权,他们选择古代特洛伊的方式,要在欧洲大陆上争夺一席之地,彻底铲除雅典城。他们制订了一个不可能出错的行动计划。雅典以前不过是世界另一头的小村镇。
雕塑艺术的发展
波斯开始向西进军,挺进欧洲大陆,在马拉松,雅典人和普拉蒂亚盟军把大半波斯军推进了海里。
波斯人花了3年时间反思,认清了自己。这次他们避开了战争,遵循了亚细亚的传统,靠贿赂收买进入希腊腹地。一个叫埃菲阿尔特斯的叛徒告诉入侵者怎样避开斯巴达人在山路上把守的关卡。斯巴达国王莱奥尼达斯和他的战士们浴血奋战,但雅典城和卫城还是化为了灰烬。几天之后,希腊战舰击败了波斯战船。这场战争以平局告终。
这个消息震惊了远在波斯的百王之王,一场不起眼的殖民地战争,竟成了东方与西方的战争。波斯这次派出强大雇佣军,第三次站到欧洲的土地上。东方在普拉蒂亚和米卡勒又一次战败,水陆战场上都溃不成军。希腊从此再未遭到来自东方的侵袭。
人人皆怀谦卑之心,唱起对远方神灵的欢快赞歌,神灵们施展他们的魔法,保佑子孙万代远离外藩人的侵扰。
与旧时一样,圣山脚下列着一些不起眼的小房子,但从这些房屋里走出了伟大的伯利克里、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埃斯库罗斯、阿那克萨戈拉、芝诺、希罗多德和波留克列特斯。不得不提的苏格拉底,为人类留下了一座巨大的采石场,用他坚定的智慧打磨人类灵魂的顽石。
之后,毫无征兆,突然爆发了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一次战争,战争持续了一代人的时间。一方是雅典人和阿提卡人,他们充满好奇心,精神自由,只要能够带来荣誉和快乐,他们时刻准备着席卷奥林匹斯山的山峰。而另一方是身居内陆、头脑简单而四肢发达的斯巴达人,他们坚定地信仰三个传统美德——勇敢、服从和爱国。
蚂蚁虽小,只要持之以恒也可以打败蜂鸟。伯利克里死后25年,雅典城被攻破,海军投降。希腊式的民主政府停止运转,雅典已经准备成为另一个新兴帝国——马其顿王国——的一部分。马其顿王国在希腊边境以北。在年轻王子的率领下,马其顿王国的疆土很快就扩大到了远在南方的埃及。这位王子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至此,希腊不再扮演独立的政治体。希腊人摆脱了令人厌烦的国家责任,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喜欢的事业中去,向全世界传播自己的艺术、文学、戏剧、音乐、烹饪和礼仪。
但是,从命运不被自己掌握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希腊丢失了自己真正的民族特点。希腊的土地不再孕育艺术。艺术家也不再表达对所处社会的情感。雅典的制陶工坊再也迸发不出自然愉悦的艺术灵感,雕塑家的生存环境远比不上那不勒斯、马赛和阿提卡。
艺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变化在所难免。在希腊时期如此,在其他历史时期也一样。比如,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期,17世纪的荷兰,18世纪的法国。有一种艺术,其诞生就是为了一个长远目标,因此质量也最上乘。并不是希腊后期的匠人比不上从前,技术即使在灵感消失之后也会继续完善。希腊失去政治独立,成为马其顿帝国的一部分之后便遇到这种境况。雕塑大师的想法变成:“我要让生育之母尼俄柏更肉感些,胸部更丰满些。否则那位发战争财的罗马胖子就不满意了,不能给我说好的5000银币,而是价钱折半,甚至白忙活。”
人们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尊重贸易传统、老实忠厚的手工艺人开始给新建的亚历山大城的批发商写信说:“我们稍微修改了一下传统图案,以便更好地满足埃及当地市场的品位。我们等着您120打的大订单。”
任何一个国家发展到这个阶段,最好还是被大浪卷到大洋底算了,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天才自我沦丧更可悲了。
在希腊殖民地,诸如珀加蒙或安条克的一些地方,古老的精神与智慧的火花偶尔会燃烧得像以往一般明亮。从工艺上看,给每一个参观梵蒂冈博物馆的游客都留下深刻印象的雕塑群《拉奥孔》,以及雕塑《垂死的高卢人》和《阿波罗》(更为人熟知的名字《贝弗德勒的阿波罗》)都可以和以往的任何优秀艺术品相媲美。然而,还是存在差别。不同之处,有人可能会说它们过于完美,但缺少了点儿什么——自发性和自我诠释的能力。这些雕塑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自身,而是基于一个故事,比如高卢人杀死了妻子和自己,在罗马也是同样的情况。然而当艺术品本身不再是一个故事,而是刻意讲述别人的故事时,艺术便开始走向衰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