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因里希·施利曼

着重解释何谓“意外且愉快地发现珍奇事物的本领”

在开始讨论古希腊之前，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插入一个小故事，如果想更好地了解伟大的政治家伯利克里和著名雕塑家菲狄亚斯所在的古代雅典，我们就有必要绕个弯子。我要讲一个老朋友“意外新发现”的故事。“意外发现珍奇事物的本领”（serendipity），这个词看起来怪怪的。它来自英国古物收藏家霍勒斯·沃波尔（卒于1797年）的一本书，小说的名字为《塞伦狄普三王子》，塞伦狄普是锡兰（Ceylon）的旧称。这三个年轻人总是“意外地洞察到”新奇的事物。因此，serendipity的含义便是“意外且愉快地发现珍奇事物的本领”。

海因里希·施利曼的职业生涯是我能想到的对这个词最好的诠释。童年时，施利曼听牧师爸爸给他讲特洛伊战争的故事。那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去发掘古特洛伊战场。但是，他意识到这段征程要花费大量钱财，所以他决定先发大财。

到了可以离开家的年龄，施利曼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开始给邻村的一个杂货商做学徒工。但称称奶酪和梅子并不是一个能赚大钱的买卖。于是，他决定到南非碰碰运气，在去南非的路上做一名船上服务生。但是，他乘坐的船在到达美丽的印加海岸之前就遇险沉船了。施利曼很幸运，活了下来，开始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荷兰商人经营的工厂里帮忙做会计。

晚上，施利曼利用时间学习语言，并最终掌握了18门语言。因为他熟悉俄语，所以老板派他去圣彼得堡，在那里他成了蓝靛进口商。1854年，克里米亚战争爆发，他和军方签订了数个合同，赚得盆满钵满。不过他对此并不满意，淘金热期间，他去了加利福尼亚并加入了美国国籍。

终于在1868年，施利曼觉得自己已经赚到足够多的钱可以追求人生理想了。在周游世界一番后，他来到君士坦丁堡，贿赂了所有可能用到的土耳其官员，之后便踏上了去往希萨利克山的路。希萨利克山离达达尼尔海峡不远，但在海峡位于小亚细亚半岛的另一侧，施利曼相信在那里自己可以找到特洛伊古战场。

这个疯子般的德国人猜对了。在接近两千年里除了一些牧羊人和他们的羊群外，没有人注意过那座矮山，而这座矮山竟是古代社会最重要的贸易枢纽之一。

不幸的是，施利曼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专业考古学家。他急于找到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宫殿，竟然一路挖到了荷马时期的特洛伊遗址，发现了一些比特洛伊战争遗址早得多的村庄，这些村庄正是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为海伦而战的场所，比公元纪年早1200年。

和所有对爱好十分狂热的人一样，施利曼也从不考虑犯错的可能。他骄傲地向世界宣布问题解决了，特洛伊终于重见天日了。这一结论引起了考古爱好者和考古专家们之间苦苦的争论，就在这时，土耳其官员对此事做了了断，他们让施利曼走人。因为他们对施利曼的贿赂不满。这个老外曾经许诺过黄金，可连影子都没看见，金子在哪儿？

确实有金子，不过金子所在的地层并不深，施利曼为了尽快找到他想要的，挖得太深，忽略了金矿层。这时候，施利曼觉得没有必要再在希萨利克山上下功夫了，于是他付了当地工人工钱，拍掉身上的小亚细亚泥土，起身奔向希腊大陆了。

古城迈锡尼的遗址在阿尔戈利斯的中部，伯罗奔尼撒的东北角。迈锡尼古城以城墙所用的巨石和城门所用的雕刻石而广为人知。城门上雕刻有狮形图案，让人想起巴比伦的雕塑家曾雕刻的野兽图形。在施利曼来到这里之前，没有人认真研究过这片废墟。他开始在狮门附近挖掘，他立刻发现了一些非常罕见的竖井墓。这些井墓排列成圈，从未被人动过。不仅尸体完好无损，就连与尸体一起埋葬的金银器物也都完整无缺。只有一种情况下这样的事才能发生，那就是迈锡尼古城被突然袭击，完全出乎迈锡尼居民的预料，甚至来不及告诉入侵者金银珠宝在哪儿，以换取自己的性命。

此后大约10年间，施利曼去过特洛伊两次并且试图发现奥德修斯在伊萨基岛的宫殿。1885年，施利曼发现了梯林斯。这是伯罗奔尼撒的又一个重要城市，且出土了大量古物。这里应该是迈锡尼和梯林斯王欧律斯透斯为了惩罚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谋杀厄耳癸诺斯，让他完成12件极为艰难的任务开始的地方。施利曼在梯林斯发现了一座完整的宫殿，这座宫殿为人类探索史前希腊提供了线索。

之后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克里特岛，那里出现居民的时间要比希腊大陆上早得多。但是，他的愿望又因一次贿赂官员而破灭。这位集发战争财、做白日梦、淘金探险于一身的充满好奇心的传奇人物离开了人世。无疑，在他去往天堂的一个半小时前，他还在挖掘天堂前的文明。

施利曼也曾犯过一些严重的错误。但1890年在他去世时，希腊的历史被向前推进了整整700年。最重要的是这位自学成才的德国人让世界意识到那里的文明还有很多可以挖掘，而这些是很多教授想都未曾想的。

在那之前，人们习惯上认为欧洲的艺术起源于希腊半岛。现在我们知道，希腊远非第一个出现艺术的国家，几乎可能是最晚的一批，雅典人开始建造雅典卫城时，爱琴海已经作为高度文明的贸易、艺术中心存在了上千年。

我时常听到年轻人抱怨说这个世界太单调，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如果一个人想找可以忙一辈子的工作，那么他可以去研究爱琴海的历史。这片水域许许多多个世纪以来都是连接东西方的桥梁，与之相关的文明还有很多问题尚未解决。而且还不仅仅与当地有关，而是涉及西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例如，第一个在此居住的民族是哪个？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有通过他们的艺术，我们才有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们现在所说的米诺斯时期的艺术家，即公元前2000年克里特岛上的艺术家们，他们有把动物生活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天赋和敏锐的观察能力，这与我们在欧洲的洞穴里发现的史前绘画非常相似。但阿尔塔米拉石窟绘画和克诺索斯王宫里的绘画之间相隔至少七八千年。那么这些穴居人在这七八千年里发生了什么？欧洲中部发生了什么样的气候变化迫使他们背井离乡，漂洋过海来到了爱琴海上的岛屿？这是踏上充满敌意的亚细亚之前最后一片欧洲土地。还有，这些迈锡尼和梯林斯的神秘巨石墙和希腊大陆上的其他堡垒又都遭遇了什么？

40年前，我刚开始学习希腊历史，老师告诉我那些墙是最早进入希腊半岛的入侵者建造的，比真正的希腊人要早很多年。因此这些城墙以独眼巨人命名，被叫作“独眼巨人墙”，荷马告诉我们独眼巨人生吃活人。但现在我们知道这些墙没有那么古老，是一种相对较近时期的建筑形式，与大西洋海岸的竖石纪念碑、史前巨石和英格兰的巨石阵相似。

二者有什么联系吗？塞浦路斯，从名字上来看，似乎这里是最早的“铜岛”，整个史前世界都是从这里获得铜的，是这样吗？在克诺索斯还是世界最重要的文明中心的那几个世纪里（大约公元前2500年—前1500年），埃及和克里特的艺术有怎样的联系？最后，到底是谁几乎在一夜之间摧毁了这个繁荣的帝国，而且是彻底毁灭，以至于在500年里我们都无法找到任何原住居民的痕迹。

再一次，我们不得不承认虽然我们急切想破解谜题，但我们一无所知，因为3000年前的克里特人和我们今天有太多共同点，所以我们对他们的雕塑、绘画和珠宝都有强烈的认同感，而对埃及或者美索不达米亚的这些艺术形式就没有这种感觉。

这些早期的爱琴海游民一定非常懂得秩序和享受。他们的宫殿非常明亮而且通风良好，与底比斯、巴比伦和尼尼微的皇家宫殿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宫殿之脏乱和伊丽莎白女王或法国路易十四的王宫不相上下。爱琴海的公共建筑都有排水系统和供暖设备。我们还发现了一种为老年人提供的早期“电梯”。而且，房屋内还设有浴室，不同房间之间安装有推拉门，皇家秘书还有单独的工作区域，以免工作时被其他仆人打扰。

在使用轮子方面，埃及和迦勒底地区要比米诺斯文明早至少1000年。马车在这里不仅是种交通工具，显然还用作比赛，而马车的使用直到18世纪中叶才意外传播到苏格兰。和我们一样，这些人也是各种体育运动的爱好者，他们酷爱舞蹈、拳击、摔跤和斗牛。

政府不实行民主统治，希腊后来也采用了同样的方式，这也是他们最后悲惨灭亡、失去自由的一个重要原因。早期的爱琴海国家都是由国王统治的。我们发现这里基本上没有士兵的雕塑，却有大量的法律条文被刻在石碑上，这些君主似乎在努力通过有效的公务员系统而不是武力实现统治。这不禁让人想起40年前，19世纪末出现的世纪末艺术。那时，许多人坚信美好的时代就要到来了，军队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需要遗弃的东西。但世界大战让他们从美梦中惊醒。专权统治让他们更加清醒地认识了现实。柔弱的世纪末文明被彻底击碎，片甲不留。

从艺术上看来，克里特人很可能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因为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理性的引导下进行的，他们认为理性可以解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你可能觉得这种说法很牵强，但看到克里特晚期的一些遗物，你就不这么认为了。

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阿瑟·埃文斯爵士开始发掘克诺索斯遗址。那时我们才开始了解如此多的克里特古物，让我们能够更准确地追溯爱琴海文明的发展。

首先，第一个阶段的1000年里发展很缓慢。这是米诺斯早期，从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文明在这个时期内逐渐从一个岛屿传播到另一个岛屿。

接下来是米诺斯中期（公元前2000年—公元前1500年），在这个时期，克里特是文明的中心，克诺索斯就相当于这个岛屿王国的伦敦。

之后是米诺斯晚期（公元前1500年—公元前1000年），这个时期岛屿文明开始在内陆扎根，这时形成了一些鲜明的特点，我们称之为迈锡尼文明，其艺术形式传遍了整个希腊半岛。

之后的情况往往与此相类似。殖民者在一些较荒凉的偏远地区定居，他们比住在家乡慵懒的人们更强悍。所以一个像迈锡尼这样以小型货栈起家的乡村，最终可以推翻之前的统治者，并把克里特变成自己的殖民地。

艺术本身难以避免地遵循“有奶便是娘”的规律。岛屿上的艺术之火以燎原之势横扫了内陆，在那里舒展开新生命，幻化出多种新的艺术形式。比如陶瓷、金属器物以及金银饰物，从那时起开始传遍了地中海，从西班牙到腓尼基，从埃及到意大利。

后续如何？

之后，突然间克里特和迈锡尼的踪迹消失了，而且消失了几乎500年。爱琴海经历了一段不清不楚的时期，这又与罗马帝国倾覆之后的黑暗时期有相似之处。

但要不是敌人拥有的武器太先进，梯林斯和迈锡尼那些如此巨大而坚固的城堡怎会被摧毁？答案就是那些入侵者虽然从艺术的角度上看就如同纯粹的野蛮人，但从制作武器上来看，他们可能就比城里的人精明多了。战争之于他们就如同艺术之于当地人。而且有证据证实这些入侵者原本来自北方多瑙河河谷，他们跟那里的铁匠学会了制造精良的剑和矛尖，而那些铁匠的祖先从史前时代就开始围着他们的小炉子转了。

荷马没有去证实这点，因为他是个诗人，而不是纯粹的历史学家。根据荷马所言，希腊半岛的原住民希腊人来自欧洲北部，可能属于塞西亚人，塞西亚人是哥萨克人的祖先。但不管他们是谁，是否叫作希腊人，他们彻彻底底摧毁了爱琴海文明，随后建造了防卫森严的内陆城市。他们一定建得非常草率又迅速。要不然他们不可能忽略埋藏在那些巨大井墓圈里的奇珍异宝。正因如此，施利曼在3000年之后发现那里依然毫发未动，完好无损。

经过这次突然袭击之后，从岛屿逃到内陆的爱琴海文明有怎样的下文呢？它被迫回到了发源地。一些逃过大屠杀劫难的人逃回了爱琴海上的岛屿；1500年之后，来自内陆的意大利人逃到亚得里亚海的岛屿上并建立了威尼斯城，以躲避哥特人、汪达尔人、匈奴人以及所有其他来自东方的入侵部落，这两种情形十分相似。渐渐地，这些难民又重拾以往生活模式中的零星碎片。渔人又开始打鱼，面包师重新开始烘焙面包，制陶人又坐到了陶轮旁，珠宝匠也开始雕刻珠宝，金匠梦想着再一次打磨宝贝。

与此同时，在内陆上，新主人正在努力寻找快乐，他们被古代宫殿包围着，充满了陌生的庄严感。所有庙宇都不可以被亵渎，迈锡尼人和他们的邻邦居民在没有任何崇拜的时候，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但新主人注意到他们缺少了先前统治者时期非常丰富的某种东西。渐渐地，胜利者和战败者都感觉到需要重新建立一种贸易往来。贸易作为事物自然规律的一部分，不论统治者花多大力气，从来不会被轻易摧毁。这些入侵者的妻子想知道为什么她和孩子们不能得到迈锡尼女人们一样的艺术享受，于是他们就派人到最近的岛屿寻找艺术家、建筑师和铜匠，找到可以传授他们技艺的匠人。希腊人可能完全不在乎这些艺术，这些艺术让他们乏味的灵魂感到敬畏，也让他们的妻子感到嫉妒。

起初，这些匠人十分犹豫，但为了生存他们还是冒险回到内陆。一旦证明了并没有遇到特殊危险，其他人也便纷纷效仿，追随他们的步伐回到内陆。

这样的事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大约500年。但最终我们发现，我们看到的不再是爱琴海艺术或米诺斯艺术，也不是迈锡尼艺术，而是纯粹的希腊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