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的社会阶梯
(一九四三年)
一
社会组织的形式,原是像埃及的金字塔。金字塔顶端,具有高高在上的权力,为社会人追求的目标。社会份子除了极少数例外,恐怕谁都向着这极峰上面,采取各种不同的路线攀登的。这爬上的路线,就是所谓社会阶梯。其功能为社会份子上升的工具,也是阶层解放的武器。它像一个起重机,把低层的社会人可以提到上层去。譬如科举制度,使童生可以变成状元;学校组织能够训练小学生变为大学生;文官制度上的委任官终有任职的希望;军队中的小兵也可以做大元帅的梦。科举、学校、文官、军队,都是社会阶梯极明显的例子。
邵罗金教授(prof. P. A. Sorokin)在他所著的《社会流动》(Social Mobility)上,举出社会份子上攀之路,大致有六种(军队,宗教,学校,政府与政治组织,职业组织,以及家庭)。可惜邵氏没有指出社会阶梯中主从之分,有难易之别。这里是值得略略加以补充的。
我们说社会阶梯有主从难易的几种特性,这也许是随社会态度不同所引起的。例如西藏及蒙古,直到今日,还是喇嘛的世界。于是宗教制度,能引起社会态度上极大的重视,宗教阶梯也许就成为社会份子争先恐后的主要出路。因为它是社会环境中重要的一部选择机器,支配社会人的力量也许便由此表现得格外显著。攀爬这种阶梯的人物,无疑是最多的;竞争的现象,也会是强烈的。因此理论上说,主要的社会阶梯同时也许是难于攀缘的上通之路。避难趋易,人之常情,走冷门的现象,或许就是这一心理现象的表现。又如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是武士的天下:武士道成为社会上的骄子,武士的阶梯也就成为这时的主要出路。目前西洋特别是英美的社会,资本家是最高的统治者。如今拜金主义支配着英美社会上大多数的人。纳粹主义的德国社会,是国社党的舞台,只有通过纳粹党的上爬难关,才有出人头地的希望。上述社会之梯上,不难了解其上攀之难,是可想见的。此外非主要的上通之路,其一帆风顺的飞黄情形,是用不着说了。
在中国,社会上向来“重文轻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中国社会的士农工商几个阶层,士早就居四民之首。自春秋到目前,中国社会上的领袖是士(当然也有些例外),掌握政治权的也是士。“学优则仕”,一般人都是这种看法,读书人的看法尤其如此。所以士的社会流动,特别在中国社会,占着优越的地位。
社会变迁与社会流动,原是关系颇密的。社会之梯如果发生了故障,失去其选优淘劣的作用,则优秀者就很难攀登到最高上层的。上层如没有优秀人才领导,“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的现象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社会伪组织”的局面下,便是无能者在上,才智之士反死于草野。这不但是社会的大浪费,也是社会组织倒台的先兆。法国大革命前的社会是如此,俄国十月革命前的情况也是如此,历史上许多的革命,都莫不可推源到优秀人才过于压迫的结果。
二
上文提到社会组织像埃及的金字塔,社会份子有争先恐后向上高爬的通性。社会变迁与社会流动有其密切的关系。士是社会份子之一,在中国,士更有其特殊地位。从士层上分析中国社会,也许是更容易了解中国社会的本质。
中国社会的上层向来是士的地位,统治权便是士权。所以士成为官僚制度的主要根源。“读书人做官”,素来的书生都抱此宏愿。韩非子在《外储篇》说:“王登为中牟令,上言于襄主曰:‘中牟有士曰中章胥己者,其身甚修,其学甚博。君何不举之?'”士人起为官僚者,史例甚多,政府的达官要人,几乎完全为书生包办了。中国政府的官职,向来对各阶层公开的,考其原因之一,也许是士的阶层,对于非士之类素不采闭门政策。孔子有“有教无类”的主张,荀子有“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王制篇》)的议论。换句话说,即不问贫富,皆可依其天资与自身努力,而攀跻于学术上的高峰,加以教育与选举密切相连,白衣及第,即可肩国重任。例如战国时代,苏秦张仪,是布衣卿相的;范雎蔡泽为贫士起家的。这种情形,相沿至今,并无大改变,从今以后,恐怕就难能维持这种局面了。关于这点,留在后面讨论。
在《战国任侠论》上,苏东坡说:“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所谓“学”、“郡县吏”、“九品中正”、“科举”,正是士子的社会出路。科举废后,学校兴起;学校成为今日读书人的上升之路。
自春秋到现在,中国社会都是另眼看待读书的。凡从事实际政治的人,都知道养士不失为一种高明的策略。传统的政治手腕,似乎只讲求士生,而不谈民生,好像士子相安无事,社会就可以相安无事了。社会上既特别尊重书香人家,这是值得读书人引以为荣的。
三代是中国史书描写郅隆之治的时代,因其传得最美,理想的成分恐怕是多的。“出于学”,本文不加讨论。降及春秋战国,社会情况有一大的变迁,为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春秋之际,孔子最大的抱负本在政治,而他最大的成就却在教育。因为在孔子以前,教育是贵族专利品,师儒是贵族的寄生者。孔子首先提倡“有教无类”,这是学术平民化的造端,也是布衣卿相的引子。至于他率领弟子,周游列国,作政治活动,实为后来战国游说风气的前奏。迄至战国,自墨家和法家兴起后,其无稼穑,无恒生,而以做官或讲学为生活的读书人,即所谓“文学游说之士”者,派别反益纷繁。同时在政权的争夺,强邻的抗拒,或侵略的进行当中,列国的君相,因需人孔急,对于这班游士,礼遇日益隆重。最著名的如在齐宣王的朝廷中,被爵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的游客,一时有七十七人。宣王在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因此有稷下先生的称号。苏轼曰:“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战国任侠论》)。越王勾践有士子六千人,齐田文、魏无忌、赵胜、黄歇、吕不韦,都有客人三千。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太子月,都收养客人无数。所谓“客”,便是此时上升的跳板。
养客的风气,为好或坏,我们不论。但有一点可以指出,便是它具有一种选择作用,贤能优异之士,有一技之长者,都可以有大露头角的机会。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乃止。既并六国以后,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不任人,以为民可以恃法而治,官吏用不着才学,取能守法者足矣。丞相李斯上言,有云:“今诸生不师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羽成乎下,禁之便,臣谓请敕史官非秦记,皆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灭……”诏从其议。我们从以上文中,可以点出当时儒生反对始皇的情形。加以当时侯生卢生相与讥议始皇,更使皇上大怒,因而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埋在咸阳。士子斯时所受的压迫,是可想而知的。贾谊曰:“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儿不言”(《过秦论》)。士子斯时“咸不安其位”,是可想而知的。始皇压迫读书人的手段,所引起的结果,便是自于灭亡。“秦王既没,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杰,遂并起而亡秦族矣”(《过秦论》)。“一夫作难,而七庙隳”,秦的速亡,原因当然有很多的,其中恐怕要算没有拿爵禄尽糜天下士为最重要,所以苏轼说:“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此四人均系读书人),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战国任侠论》)。
三
高帝出身微贱,对于儒生,是非常轻慢的。既得天下,任用叔孙通陆贾等人,才知道儒生有益于人主。惠帝时,始除挟书令。文帝时,始购求遗书。武帝元年即位,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名儒董仲舒对策,置五经博士。令郡国各举孝廉一人,置博士弟子五十人,每岁课弟其高下,以辅郎、文学、掌故。优秀者,常因此一举闻名;其不事学而下材者,在这种制度的前面,只能望洋兴叹。遇一艺以上的官吏,得选择辅右职。于是公卿士大夫间,彬彬然多文学之士。如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儿宽,都以布衣,致位宰相。此外待徙之臣,例如司马迁、司马相如、庄助、朱买臣、东方朔、枚皋、终军等,学问文章,都是一时的健将,观此可与察举、征辟,实在是这时上升的初阶。
本来西汉君主,都已牢笼士子作为治政的百年大计,所有举拔,多利禄之徒。迄至末年,养成许多伪君子,占社会上层的最高地位。这种现象,可以说是当时选举制度形成的恶果。譬如王莽篡汉,便是借助于这批伪君子的力量的。所以到光武中兴以后,赐博士弟子便有差异的分别了。三公九卿及地方长官,都多以耆儒硕学为标准,根本上改变那时选举所造成的恶劣的士风,是当时的一种设施。赏罚严明,吏治上蒸蒸日上。例如颍川太守郭伋,南阳太守杜诗,渔阳太守张堪,会稽太守第五伦,洛阳令董宣,江陵令刘昆等,都是起自书家。选举制度,仍是前汉孝廉方正的旧习;不过特别注重孝廉。提拔的人才,也是极多的。
中国有国立大学也是在此时创立的,并以政府力量发展地方教育。汉武帝时在京师立大学,于郡国立学校,收容博士弟子达三万余人。同时私塾,也是非常发达的。所以班固《东都赋》曰:“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当非虚语。说到孝廉选举的制度,是在每二十万人以上的区域,每年选出孝廉一名,不足二十万人的地方,每二年选出一名。当时人口最多的要算南阳郡,每年有十二名选额。次是汝南,每年选出十名。所以东汉人才,以汝南、南阳二郡极盛一时了。说到选举的方法,其注重点在实行方面。每年由地方官加以精选,预备政府任用;不由孝廉出身的,无攀政界的资格。故此士子争相砥砺,注重品行,希冀获选。可是过于注重实行的缘故,这中间便发生一种反选择作用。其结果便是有些人士,往往不问学问如何,当选的孝廉,有学问空虚的,有政治经验毫无的。这种弊端,到顺帝时才将它矫正。
顺帝用尚书令左雄的议论,命令郡国举孝廉,限年在四十以上。并且诸生须通章句,文吏须能践奏,才可以应选。不过有茂才异形的人,也可以例外。因此诸郡守十余人,都坐谬举免黜,只有汝南陈蕃,颍川李膺,下邳陈球等三十余人,得拜中郎。从此以后,牧守畏慄,莫敢轻易选拔。察选清平,所以人才辈出,是势有必至的。后来复用尚书令黄琼议,增孝悌及能从政者分为四科,选拔出来的人才,比往昔要更多了。
东汉二展年间,士子在社会上占有优越的势力。从上所述,是不难想见的。到了末年,朝政昏浊了,国事日非了,加以党锢之狱连相二次;这种情况愈下的局面,其原因当然复杂,主要者之一也许是独行之士,依仁蹈义,舍命不渝的结果。例如毛义的行义,素来见称于乡里的,南阳张奉慕其名,往见,以义守安阳令,义奉檄而入,喜动颜色,奉心贱之,辞去。后义母死,征辟都不至,奉欢曰:“贤者固不可测,往日之喜,乃为亲屈也”。又如薛包,少有至行,安帝闻其名,征拜中郎不就。又如李固杜乔的隐匿,终生不仕。凡此史证,实在不胜枚举。加以党狱两次后,天下名士,几乎诛戮殆尽。郭泰虽好臧否,但是他不为危言核论,所以能处浊世而怨祸不及其身,是党狱后硕果仅存的一人,可见这时社会情况,真是一个上下颠倒的局面。贤人才子,已经有善良的选举制度,把他们提拔出来了,既被提上以后,而党狱欲完全消除之,实乃社会的大不幸,其灭亡,全然是意中事。所以黄巾贼起,汉皇的伪社会组织,也就随之倾覆了。郭泰曰:“《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汉室灭矣,但未知瞻乌爰止,于谁之屋耳”,读史至此,抚昔悲今,焉能不废书而欢?
四
三国戎马倥偬,无暇言举,经五胡乱后,弦诵哀息,士子无正当出路,趋向清谈,原是极易养成的事。这时士气消磨,是可想见的。选举的制度,至是也大为改变。其改变的原因,主要者也许是当时社会环境转变的结果。
原来,魏晋南北朝的社会情形,有一特殊状态,便是九品中正的局面。因当时无统一的中央政府组织,只有上层下层的门第区别。上文讲过东汉时有地方察举与征辟的制度,是士子进升的阶梯。三国时,因祸乱相继,所以各处地方政府,不能真正行使其选拔的职能,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没有地方政府的存在了。加以在一个兵马战乱的时候,地方与中央“天高皇帝远”的现象,恐怕是越加显巨的。再者地方的名流都在飘避之中,就是有察举与征辟,恐怕也是难于实行,所以不能不更新制度,这是第一个原因。
当时戎马倥偬之际,军人得势,专横跋扈的局面原是不可避免的,于是选举的事宜全然操纵在军人手中,政府的达官贵人,大部分都是从军队的梯子上爬上来的。魏文帝时,陈群为尚书,因鉴于政府人选的腐败,乃新定用人制度。这制度就是所谓九品中正。认为朝廷用人,须有一比较的官观标准,不宜照旧法专用军人;并且特别规定,不从军队中提拔所谓当时的人才。可见九品中正是当时军人跋扈的一种反映,这是第二个原因。
九品中正形成的原因,当然还有许多,即以上述两者而论,不难见其一斑。考九品中正的来源,可溯及班固的《汉书》上古今人名表。中正的职责,就是按人品分列为九等。当时地方分州与郡。州有牧,郡有守。所以中正也分为大中正与小中正。在州内设大中正,在郡内设小中正。中正的资格有二:为中正者是中央的官吏。可知中正非正式的职位,是兼差,是名誉职。这是一个条件,为中正者须是本州人,这是另一个条件。
中正将人品分为等级,以备朝廷采用。军队上的推选作用是毫无效力了。才德之士可以从这种制度上出人头地。
历史的事实大多如此:天下乱时,名人多集于中央,所以人选较易;大乱息后,这些人倘返回原籍,便少有出身机会了。因此当时很多名流都不返原籍,仍留中央。结果习于荒荡,放言高论,使人知其名,希得中正的垂青,高高在上的安插在提名录上。可是社会的上等份子,老在中央徘徊,不返家乡,这对于地方全然是一种损失,所以又有人创士断之制,使用人之机交于郡太守,这是九品中正的反动,因为九品中正的制度也是有其弊端的。前文说过东汉时的察举,原是选拔孝廉至中央,做郎署的部下,如果朝廷一有空隙,乃派出充任其位。每年考核成绩,三年再定升降。这种权柄握在尚书手中,尚书之上,虽有宰相,但宰相对官吏的选举与升降,仍是无权过问的。尚书再根据成绩考核后,评定士子的职位,也不敢营私舞弊的;因其上有宰相监督。所以这种制度,是很开明的。东汉制度的优良,在于先做本地官者,如果盛治地方,再将其提拔,选至中央,所以中央能因之盛治的。
但是无论什么优良的制度,都有其缺点。察举征辟也不能例外的,已如上述。九品中正也复如此。原来九品中正是根据一州或一郡的公正乡评,作为士子等级的标准。士子欲想飞黄腾达,不能不束身自爱;否则不入流品,终无扬名的一日。例如大文学与大史学家的陈寿,四川人,在中央做官时,母临终嘱曰:死后身葬客地,不返原籍。陈寿依之。结果被人指斥此系非孝行为,降其等级。此后有人见陈寿身旁有嬖女做丸药,又被指斥其行为不端,而降等级。这都是乡评的力量,使陈寿数年不能向上攀登。可见士子的升降完全受九品中正的支配。士子的攀登阶级,如果专在品状上讲虚荣,不在实际上下功夫;不在服务的成绩上定升降标准,仅在名誉上做升降的测验,其结果所致,难免不养成伪君子的风气和社会伪组织状态。
当时还有上品清流下品浊类的局面,这情形有使社会组织骸骨化的趋势,即下层社会的人永远是浊类,上层社会的人永远是清流。所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正是当时的描写。我们试问上品做大官者与下品做大官者,这中间的情形,是否能够相提并论呢?因为有的士子靠着乡评一跃可以高官厚爵,有的士子因乡评不好,终身无出头的机会。这些高位在上的人,有许多既缺乏学问,又缺乏经验,其结果不免有“不贤者在位,君子道消,小人道长”的风气。这是第一层。如果为官之士,品级虽是高的,为了专讲名誉,这些人便不会有才能之官了。社会可以因此腐化,不中不正的局面似乎也可因此造成,这是第二层。在身份条件下,每一个门第都保持其自有的地位,不同品级者不能相互坐谈,不能相互通婚,清浊之别,判若鸿沟,社会上品级间不能互通声气,这样下去的结果,恐怕是中正的流弊,也由此可见了。所以到南北朝时,人材选拔的制度,虽大抵沿袭魏法,但稍有变更了。梁有限年之法,州置州重,郡置郡崇,乡置乡豪,专司举荐,无复膏粱寒素的隔膜,大抵年满三七,使得人仕,北魏崔亮始立停年格,不向贤愚,断以日月,循资积格,人才消沮,至北齐时,就废除了。士气在此时的消殆,是用不着说的。
五
隋唐至清,出于科举。科举是一种考试制度,国家制定许多科目以为取士的标准,士子就依照这个标准去读书去写文章以备应试。这制度滥觞于隋而完成于唐,后来时时加以修改。大概从唐到宋神宗熙宁以前侧重诗赋,可称为“诗赋取士时代”;熙宁以后到元末,侧重经义,可称为“经义取士时代”;明初到清末,改用八股,可称为“八股取士时代”。
通鉴网目载隋炀帝大业二年始置进士科是专文辞赋士的开端,到了唐朝取士的科目多至十余种,据《唐书·选举志》所载:“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经,有俊士,有进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开之礼,有道举,有童子,而明经之别,有五经,有三经,有二经,有学究一经,有三传,有史科”,虽然科目多,而行至最久的是进士与明经,其中尤以进士为当时所重。王定保《唐摭言》云:“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士子得进士及第后,荣耀的情形,实在使当时读书人心骨俱酥,《蓬窗续录》记新士举行“曲江宴”的盛况,可以证明。孟郊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人重进士,谓衣骨并香。
科举制度盛行以后,取士重词章,德行方面是早已忽略的,有名的诗人兼画家,醉心科第,不惜请托权贵,暗通关节,而冀一举登科的故事,够足证明“文人无行”的是科举制度下专重词章的结果。
宋朝循唐旧制,有进士明经诸科;常选之外,又有科制,进士考试的标准,犹重诗赋。到了神宗熙宁四年始罢,改以经义取士,王安石曰:“今人材乏,且其学术异论纷然,不能一道德故也,一道德则修学校,欲修学校则贡举法不可不变。若谓此科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能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材,致不如古。”于是遂罢诗赋,专用经义取士。
宋代经义取士,虽不像唐代帖经那样简单,但学子只务记诵,不讲实学,所以一样流于空泛,王安石有“变秀才为学究”,顾炎武有“今之进士乃唐之明经”,都是感于时而发的。
元代国祚短促,前后仅一百多年,停止科举者五十多年,到仁宗延祐元年继仿宋制行科举并以四书为题,以朱子章句集注为宗,兼以“经义”“经疑”试士。明洪武初定科举法,亦兼用经疑。清代科举,沿明旧制,一直到戊戌变法,才废八股。焦循云:“八股文口气,代其人论说”,是不准发表自己意见的。所以一班举子,除努力读“时文”外,对于历史上的知识可一点都不知道。当时的考生有把贞观认为汉朝年代。八股取士的人才,与此也见一斑了。科举制度的设立,是在打击魏晋以来门阀制度的阶级组织,而恢复战国以来两汉布衣卿相的局面。《唐摭言》载,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一句话,真把创立科举制度者的用心很坦白表明了,可是天下英雄才士众多,加以科举限制严格,实际上也许要遗漏许多优秀之士。《百川学海》载《广科举以弥盗》一文有云:“唐宋进士第王芝辈唱乱,而敬翔李振之徒,皆进士不得志者也,盖四海九州之广,而岁上第者仅一二十人,苟非才学超出伦辈必有绝意于功名之途。”这段意思,很为明白,是要使天下的才士都可以藉科举以上升,不致再有王仙芝等以不第秀才愤而作乱。王安石在“一道德”的口号下,提倡经义取士,一面又自作三经义疏,使天下士子在他的义疏中翻筋斗。明代科举的方法,虽愈严密,所谓“八股文”者,名义上是“代圣贤”立言,实际上是使士子弄得没有思想,养成十足的奴隶性。固然这是科举制度的坏处,但我们是不能否认的,它为国家确实提拔出了许多真材,即中等以上者。后因科举取士广泛,亦可得上进之路,管同文曰:“迄至今日而府州县学,间岁所入,少者十余人至二三十余人。盖不待十年,而一县之境称为士者,数百十人矣”(《说士》)。照作者说士篇的意思,“莫若寡取士,裁其额,远其期,使一学不过数十人,则士尊贵”。我们不管士是否要增减,但有一点,就是人才辈众多是很明显的。科举制度有一个客观标准,这个客观标准就是测验,较之察举征辟,九品中正,纯凭主观的意见是要好得多的。有人说:中国的科举制度,在学校尚未发达就宣告废除了,很为可惜。当青黄不接时,士子无正当出路,从这点看,不无相当道理。
六
清末民初,士子由学校一步一步往上升起,民国以来,学校制度愈加完备。小学,中学而大学,这是士子的阶梯。据教育部的统计,远的且不必论,即以民二十九年度国立大学学生数共计二万人,在二十六年度只有一万二千人。较之明代,已有逊色。据黄佐《南雍志》等书所载明代南京国立大学情形,永乐二年(一四〇四)南京国子监学生多至九千九百七十二人。据继文献通考云:永乐二十一年全国人口为五千二百万人。由此计算,明代盛时大学生与全国人口的比率,仅就《南雍志》而论,已比现在多出三倍有余。考其原因,固然很多,恐怕是今日学校制度趋向贵族化为其主因之一。即以明代而论,明代的大学生,国家莫不以厚礼待之,学生之衣服膳食医药等均由公家供给,假期返里省亲并给路费。大学生果系真实人才,成为国家未来主人,则此殷勤培植的费用,自无所吝惜。今则不然,到大学读书者,多系中上之家,贫苦子弟,无法从这条梯子上来,在社会上取得一个高高的地位。章太炎谓:“今者政府设学教士,而缴学费,则是设肆于国中,而以市道施于来学之士也。学生如买主,而学校如商场,毕业之证书,廉价之券也”。章氏致慨于教育商品化之弊,主张复兴旧制,严定学额,而不取学费,这就是感于时而发的议论。
在欧洲方面,学校原是为贵族设立的。只有贵族才有就学的机会,近百年来,强迫的国民教育始渐发达,但在高等教育方面仍不脱贵族的色彩,入大学几为资产贵族的特有权利,总之在整个十九世纪里,有两种教育制度并行发展。其一是富人贵族的,从私立的预备学校开始,一直到公立学校,中等学校,以迄大学为止。第二是平民教育,她的开始与终止都在公开的初级学校中。前者是培养领袖人才的教育,她的口号是崇高的文化;后者是培养服从性格的教育,她的口号是识字同忠顺。所以德国纳粹主义的教育部常大声疾呼的反对这种教育制度,说是这两种教育制度之间,正隔着一道“万里长城”,想爬过这道长城,极为困难。一个生于最贫穷阶级的儿童,虽有才能,是否能籍着教育的梯子,一帆风顺地爬上高的位置,得到高的报酬呢?答案必定是否定的。这自然是可能的,而且也有若干人成功了,但总是困难而且例外的(参看E. R. Dodds, Minds in the Making中译本)。
在纳粹主义的德国,是极端反对这两种教育并存的局面;今日俄国的社会主义也是走上这种无阶级制度的。在德国国社党的第十二条党纲写着:“为确保每一个有才能而勤苦的德国人,能受到高等教育,以便担任主要职务起见,政府必须彻底重建我们的整个教育……我们要求贫苦家庭里有智慧的子女,受到教育,不论其阶级同职业,由政府供给学费”。希特勒很得意地指出:“这两个世界中,有一个住着平民的后裔,另一个只有愚蠢贵族同金融臣子的后裔”(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日,《希氏的演讲》,报见E. R. Dodds, Minds in the Making)。在希特勒的世界是没有这两个世界的。希特勒虽然将贵族与平民间的一道教育上万里长城推翻了,可是希特勒重新又建了一道万里长城,这就是党员与非党员之间的。希特勒的学校,照不以门第与金钱但以党为根据,由党来选拔学生,并且只能从党里提拔所谓纳粹人才来。只有党里活动党员的儿子,才有资格进入希特勒学校。他们达到十二岁的时候,先由德意志新国民(希特勒青年团的初级支部)的地方领袖保荐,再由“初级选拔营”和“前后选拔营”一再精细的加以淘汰。他们在两个选拔营里,要受国社主义的测验,最终的选拔,取决于党里的高级人员。在德国的学校里如今是希特勒青年团的天下,一切的活动均由希特勒的信徒操纵。学生是否对于国社主义与种族哲学,有其心得,也要在最后加以考验。大学博士学位的论文,也要遵照一九三九年一月九日的法令,把论文提交“保复国社主义文学考核委员会”,请求通过。设使委员会发现文中有非正统的纳粹“政治观念”痕迹,就令其修改,或禁止发表。总之希特勒权力下的青年,就必得在希特勒的路上盲目的流动着:一切非忠实的纳粹党的青年,在这种教育制度前,只有淘汰的死路一条。
上面将希特勒的教育制度说得太多,有越本文的范围。德国教育制度也代表现在世界上一种趋势。我们目前也染上了这一趋势。
目前中国教育制度,除商品化外,似乎尚包含一种殖民地奴隶的心理。以留学考试而论,可以得到说明,中国教育阶梯的最高地位,不在中国,而在外国。一般人都以留学为荣,出国的留学生有“镀金”的形容词,真叫一般士子刮目相看,日夜祷香以偿其愿。留学制度的好坏,不加批评。有一点值得指出,就是养成一般士子奴隶心的发展,留学生归国后,有些便目空一切,好像真是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了。实在说来,不过是一个制度上的高等奴隶而已。
七
前文将士的阶梯,作了一个史的考察,是非常粗略的。我们的社会向来看重士,所以士的社会阶梯是决定我们社会兴衰的主要力量。根据上文事实,简单做下面的结语:
(一)士的阶梯,在中国社会上已经制度化。第一它从主观的标准,演化到客观的标准。例如从养客,到科举学校便是因为它是一个客观的标准,所以能够得到大多数士子的拥护。非凭自己的本领,是不能达到标准的。第二它从无计划的演化到有计划的形式。譬如养客,后来改变成为察举和征辟,再后来有科举与学校,因为形式已经成为固定不移,一般士子便不致有朝三暮四的动摇心。
(二)政权与士权合一的民主化,中国的政权也既是士权,已如上述社会的统治权付托于最优秀的智识份子,这些优秀份子完全由教育制度上产生。凡是人民,向来无分贵贱,均有教育均等的机会。中国教育制度上最可珍贵的一点,即孔子所谓“有教无类”。不问贫富,皆可依其天资与自身的努力,攀登学术的最高峰,更因教育与选举密切相连,白衣及第,即可膺国重任。所以中国传统的社会是注重民主制度的。在十八世纪时,欧洲思想家已经看出这种特点,他们都很羡慕中国,以为中国人民一律平等,无阶级严格的分野,治国之事,都由考试出身的学者任之。政治受教育的支配,全国人民但分智识的高下,而无世袭的文盲贵族特权阶级。
(三)士的阶梯,在中国社会上成为社会兴亡的测验器。战国时是餐客的制度,汉时有察举征辟的制度,魏晋时是九品中正制度,隋唐至清出于科举,科举以后便是今日的学制。这些制度上的演变,都莫不反映出朝代与替的痕迹。秦朝压迫读书人,并无士子升降的制度,结果速亡。
(四)士的阶梯,在中国社会上成了一个社会模型。士的阶梯是什么模型,所造出的士子,也就深刻的带着那模型的色彩。文质彬彬,充分的可说是这种模型的一个方面。王安石的一道德,士子就在这一道德中翻来覆去,都是极好的例子。
(五)士的阶梯,在中国社会上是社会份子精选的机器。中国古来,对于升学试验,极为严格。因中国各级教育的名额,向来都有规定。例如明初定制,州府县学每岁依成绩保送学生,至京师翰林院考试,及格后,方至大学(国学,国子监)读书,故大学生(明初成为监生)是非常尊贵的。以为取得这种资格,非依其身世,而由于其才智与努力,故为莫大荣誉。这也由于士的阶梯是一部精选机器的缘故。
(六)士的阶梯,在中国社会上保存了一脉相传的固有文化。因为取士的标准,都是着重在传统文化的。标新立异,都为这种制度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