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床以辨

郑注曰：“足上称辨。谓近膝之下，诎则相近，申则相远，故谓之辨。辨，分也。”虞曰：“指间称辨。《剥》剥二成《艮》，《艮》为指，二在指间，故剥床以辨。”【并见《集解》】王曰：“剥床以足，犹云剥床之足也。辨者，足之上也。”正义曰：“辨，谓床身之下，床足之上，足与床身分辨之处也。”引之谨案：以，犹与也，及也【说见《释词》】。床与辨不同物，故曰“剥床以辨”。若如王说，“剥床以辨”犹云“剥床之辨”，则下文“剥床以肤”亦可云“剥床之肤”乎【《集解》引崔憬曰：“床之肤，谓荐席，若兽之有皮毛也。”其说尤谬】! “肤”为人身之皮肉，不可云“床之肤”，则“足”与“辨”亦当为人之形体，岂得云“床之足”、“床之辨”乎！郑以近膝之下为“辨”，虞谓指间称“辨”，以形体言之，虽义胜于王而亦皆无依据。今案：辨，当读为蹁【《玉篇》音蒲田切】。《释名·释形体》曰：“膝头曰膞。膞，团也，因形团圜而名之也；或曰蹁。蹁，扁也，亦因形而名之也。”蹁，盖“髌”之转声。《说文》：“髌，膝端也。”“髌”之为蹁，犹“獱獭”之为猵獭也。膝头在足之上，故初爻言足，二爻言蹁。二居下卦之中，犹膝头居下体之中，故取象于蹁焉。古声“辨”与“蹁”通，犹“周遍”之“遍”通作“辨”也【“遍”与“辨”通，详见《日知录》卷五】。古字多假借，后人失其读耳。

提要

《剥》六二“剥床以辨”，以，犹与也，及也。“剥床以辨”，辨，当读为蹁，膝头也；蹁，盖“髌”之转声。

讨论

《剥》卦作（《坤》下《艮》上）。剥，剥落之义，谓刚阳剥落，《周易集解》卷五引虞翻说，谓之“阴消乾”也。初六曰“剥床以足”，六二曰“剥床以辨”，六四曰“剥床以肤”。《子夏易传》卷三解初六“剥床以足”，曰：“床，人之所安也。剥之以足，灭下之道。潜而剥之，犹未见也”；解六二“剥床以辨”，曰：“剥以渐长，小人渐得位也。至剥其床，剥道见而可辨矣”；解六四“剥床以肤”，曰：“剥至上体，过床以及肤。”于六四“剥床以肤”之“肤”，《象传》曰“切近灾也”，当然是指人之肌肤。如此，则其“以”字当然应解作“及”。《易传》以床足解初六“足”字，以辨认解六二“辨”字；而于“以”字，殆分别以“之”、“而”二义解之（并六四之解，其“以”字共作三解）。

虞翻解初六“剥床以足”，曰：“此卦《坤》变《乾》也。动初（《乾》初爻由阳变阴）成《巽》，《巽》木为床；《复》，《震》在下为足。”其说一则说明“床”之所由来；二则说明“足”之所由来（殆谓《剥》旁通于《复》，《复》下体《震》为足）。而据其释《象传》“剥床以足，以灭下也”而曰“床所以安人，在下，故称足”，则似以“足”指床，是则无谓。虞氏又谓“剥二（二爻再由阳变阴）成《艮》”，是无误；然“《艮》为指”云云则亦不可取。

王弼则以“足之上”解“辨”字，孔颖达更以“谓床身之下，床足之上，足与床身分辨之处也”为王说疏解。孔氏之解“辨”字，实取义于“分辨”（“分辨”与“辨认”二义本相通）。尔后，说《易》者大抵皆视初六、六二、六四为以近身次第取象。于“足”字，皆解以床足，无异义；但是，于“辨”字，虽大致仍皆取义于“分辨”，然而解法颇为参差。主要有三种：一则以为床足与床面之间，即床的主干部分。唐史徵《周易口诀义》卷三曰：“（辨），床梐之间，床足之上，分辨之处也。”北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二曰：“辨，分隔上下者，床之干也。”清包仪《易原就正》卷五曰：“辨，本义谓床干，床身也，正上下分辨之处。”是也。一则以为置于床体与人体之间者，即床笫。南宋沈该《易小传》卷三上曰：“辨，床笫也，上下之辨也。过足至辨，渐上及人。”（是以床为“下”，人为“上”）是也。一则以为床足与人体之间，即床除去足的部分。南宋赵彦肃《复斋易说》卷二曰：“初足二辨三则袵席与！”项安世《周易玩辞》卷五曰：“足者，床之下木。辨者，床之上木。”是也。另，南宋杨简《杨氏易传》卷九曰：“足最居下。辨者，上下之际曰辨，取象乎床者。床，人所安处。今曰‘剥床’，庶居上者知所惧也。”王宗传《童溪易传》卷十一曰：“辨，上下交际之地也。夫床之所赖以正者，上下交际之地也。”二说的意思也是以床除去足的部分为“辨”。

此外，还有结合卦旨以为解者，也都是取义于“分辨”。如，北宋胡瑗《周易口义》卷五：“按，初六居一卦之下，是民之象，故曰‘剥床以足’。六四处上卦之下，切近于君，故曰‘剥床以肤’。六二居肤足之间，是上下分辨之际。以人事言之，则是居君民之间，臣之位也。始既剥于民，至此则剥于臣也。”

这些解法，于“足”字，于“辨”字，皆据床为说，与“肤”字皆不免不相照应。从章法上说，是非为文之道。惟郑玄于“足”、“辨”皆据人体为说（虞翻仅将“辨”归于人体，然显属错误，可勿论），以近膝之下（殆指胫）为“辨”。依郑氏，足、近膝之下、肤，三者诚相照应。然而，其解无根据，亦难以成立。

王引之之解法，则为正解。依其解，“以”字当训为“与”。《广雅》即曰：“以，与也。”《经传释词》于此释之详矣，兹不赘。王引之读“辨”为“蹁”，实主要着眼于本篇章法。初六言“剥床以足”，六二言“剥床以辨”，六四言“剥床以肤”，三语之义当平行。“肤”为人身之皮肉，则“足”当为人身之肢体，“辨”亦当为人身躯体之局部矣。王引之明谓：“膝头在足之上，故初爻言足，二爻言蹁。”依此为读，文脉贯通，章法安稳，自胜于诸家之说。读“辨”为“蹁”，即所谓因声求义也。不因声而求其义，必失其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