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疑义辩正:基于《经义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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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来复

引之谨案:“七日来复”有二说。谓建戌之月阳气既尽,建亥之月纯阴用事,至建子之月阳气始生。隔此纯阴一卦,卦主六日七分,举其成数言之而云“七日”者,郑氏康成之说也【见正义序】。谓五月一阴生,至十一月一阳生,凡七月。欲见阳长须速,故变月言日者,褚氏、庄氏、侯氏之说也【见正义及《集解》】。今案:建亥之月凡三十日,至建子之月阳气始生,已在三十日之后矣。经何以不云“三十日来复”乎!若谓《坤》主六日七分,则卦爻直日,每月皆有五卦。《易纬稽览图》曰:“《艮》、《既济》、《噬嗑》、《大过》、《坤》,亥;《未济》、《蹇》、《颐》、《中孚》、《复》,子。”亥者,十月;子者,十一月也。由《坤》而《未济》而《蹇》而《颐》而《中孚》,每卦六日七分,五卦则有三十日又八十分日之三十五【每日分为八十分,见正义】。举成数言之,则当云“三十一日来复”,何得但称“七日”乎【李觏《易图论》曰:“以十二月之卦论之,则《剥》尽之后经《坤》一月,非止七日也。以六日七分言之,则《剥》尽之后经《艮》、《既济》、《噬嗑》、《大过》、《坤》、《未济》、《蹇》、《颐》、《中孚》九卦,每卦六日七分,乃至于《复》,非止七日也”】!郑氏之说非也。至以“七日”为“七月”,则尤不可通。积日而后成月,积月而后成岁。月可谓之日,则岁亦可谓之月乎!《乾》言“终日乾乾”矣,未闻以为“终月乾乾”也。《明夷》言“三日不食”矣,未闻以为“三月不食”也。况阴生午月,阳生子月,皆有一定之候,无所谓迟速也。而云“欲见阳长须速,故变月言日”,则是阳生本未尝速而作《易》者速之,有是理乎!侯氏引《豳》诗“一之日”、“二之日”,以为“一之日”,周之正月;“二之日”,周之二月,是古人呼月为日之证【王氏《诗说》亦踵其谬。辨见“诗一之日”下】。不知“一之日”谓一月之日,“二之日”谓二月之日【见《诗》正义】,承上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而省“月”字,非谓月为日也。遍考诸书,皆无谓月为日者。褚氏、庄氏、侯氏之说,诚臆说也。曰:然则“七日”何所取义乎?曰:仍求之于本经而已。《震》之六二曰:“震来厉,亿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既济》之六二曰:“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丧而复得,皆以七日为期。盖日之数十,五日而得其半。不及半则称三日,过半则称七日。欲明失而复得多不至十日,则云七日得。此卦之“七日来复”,亦犹是也。《复》为刚反,有去而复来之象。占者得此,则凡已去者可以来复,至多不过七日,故云“七日来复”。七日者,人事之迟速,非卦气之迟速也,何须承《坤》计之而云“六日七分”!又何须承《姤》计之而云“七月”乎!必欲连《坤》与《姤》计之,则夫《震》与《既济》之“七日”,又将连何卦以成数乎!《彖传》“天行也”,乃统释“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之故。言占者所以如是者,剥尽而复,天之道也【说见前“乾,行也”下】,岂谓积累卦气以成七日乃合于天道乎!《蛊》之《彖传》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终则有始,天行也。”文义与此相似,又将连何卦以计日乎!解经者不考全经之例,宜乎多方推测而卒无一当矣。

提要

《复》卦辞“七日来复”,“七日”谓十日过半之日数。

讨论

《复》卦辞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于“七日”,说《易》者多将其“七”字作实数解。王引之所举郑玄之说解作“七日”是也,褚氏仲都之说、庄氏(佚名)之说、侯氏果之说解作“七月”亦是也(至于所谓“欲见阳长须速,故变月言日”之为谬且不论)。此外,再如三国吴陆绩《周易注》谓:“七日,阳之称也。七,凡称阳数也。谓《坤》上六阴极,阳战之地,阴虽不能胜阳,然正当盛,阳不可轻犯。六阳涉六阴,反下七爻在初,故称七日。日亦阳也。”(见明姚士粦《陆氏易解》)是虽解法不同,然亦欲将其“七”字作实数解。王弼注与孔颖达正义亦皆如此。王弼注曰:“阳气始剥尽至来复,时凡七日。”孔颖达正义重申王注,曰:“阳气始剥尽,谓阳气始于剥尽之后,至阳七来复,时凡七日也”;复于褚氏、庄氏“变月言日”说予以批判。孔氏推原王注之意同于郑玄,其“七日”亦是就“六日七分”举其成数而言之也。“六日七分”出自《易纬》,孔氏谓王注省略不具,故举《易纬稽览图》而详之。《易纬稽览图》云:“卦气起《中孚》,故《离》、《坎》、《震》、《兑》各主其一方。其馀六十卦,卦有六爻,爻别主一日,凡主三百六十日馀有五日四分日之一日,每日分为八十分,五日分为四百分,四分日之一又为二十分,是四百二十分六十卦分之,六七四十二,卦别各得七分,是每卦得六日七分也。《剥》卦阳气之尽,在于九月之末,十月当纯《坤》用事,《坤》卦有六日七分,《坤》卦之尽则《复》卦阳来,是从剥尽至阳气来复,隔《坤》之一卦六日七分,举成数言之,故辅嗣(王弼)言‘凡七日’也。”北宋胡瑗《周易口义》卷五曰:“言阳气消剥,至于此凡历七爻,以一爻为一日,故谓之七日。然不谓月而言日者,盖日为阳,圣人欲见其阳道来复之速,故以七日言之,其实即七月之间后复也。”是为重申褚氏、庄氏与侯氏之说。程颐更举《临》卦“八月”之“八”之为实数以证明此“七”之亦为实数。其《伊川易传》卷二解此卦辞曰:“谓消长之道,反复迭至。阳之消,至七日而来复。《姤》,阳之始消也,七变而成《复》。故云‘七日’,谓七更也。《临》云‘八月有凶’,谓阳长至于阴长,历八月也。阳进则阴退,君子道长则小人道消,故‘利有攸往’也。”依其说,“七日”即为“连《坤》与《姤》计之”也。程氏意谓,《复》卦是由《乾》卦经《姤》、《坤》二卦变来。《乾》初爻变而为《姤》,《姤》二至六五爻皆变则为《坤》,《坤》初爻变则为《复》。一变加五变再加一变,凡七变(即“七更”),是“七日”之所由来。是其“七日”又大不同于郑玄所说。于《临》之卦辞“至于八月有凶”,程氏意谓,《临》为阳长之卦,本由《坤》变来,是二变;《临》再变为《乾》,是四变;《乾》再变为《遁》,阴长之卦,是二变。二变加四变再加二变,凡八变,故云“八月”。笔者案:如此理会,甚为未安。《坤》二变而为《临》,《临》四变而为《乾》,是为阳长;然《乾》一变而为《姤》,即为阴长,无须乎再变而为《遁》。这样,若按经一变表示历一月计,由阳长而至于阴长,当历七月而非八月,亦当言“七”而不当言“八”。其实,“至于八月有凶”之“八”,固然为实数,然而是纪序之数而不是纪数之数(详前“至于八月有凶”条),本不得执彼以例此也。

后之说《易》者,于“七日”解法虽颇为不一,互有出入,于前人之说抑或有所更张,然无不依实数解其“七”字。比如,北宋李光《读易详说》卷五曰:“阴自五月而生,其卦为《姤》,阴进而阳消。九月,于卦为《剥》。至十月,六阴数极,其卦为《坤》。十一月,一阳复生,刚来反初,复于本位。凡历七变而为《复》,故曰‘七日来复’也。”郑刚中《周易窥馀》卷五曰:“《复》卦曰‘七日来复’,谓自午至子而阳复也。于《复》曰‘日’、于《临》曰‘月’者,盖七者阳数,日者阳物,故于阳长言‘七日’;八者阴数,月者阴物,《临》刚长以阴为戒,故言‘八月’。此‘日’‘月’之辨也。”郭雍《郭氏传家易说》卷三曰:“自夏至阳始剥而于卦为《姤》,建亥剥尽,建子而一阳来复。在天之日,盖自鹑首以及星纪,凡更七岁,在人之月亦七易矣,人之月即月之周天也,从天道与日而言,故云‘七日’。七日,犹《尧典》言‘日永星火’、‘日短星昴’,《诗》言‘一之日’、‘二之日’,皆是也。”(笔者案:《尧典》“日永星火”、“日短星昴”,日犹昼也,且勿论其与《诗》“一之日”、“二之日”之“日”实有所差异,即便与此卦“七日”之“日”亦不相同)赵善誉《赵氏易说》卷二曰:“七日来复者,《乾》一变为《姤》,二变为《遁》,三变为《否》,四变为《观》,五变为《剥》,六变为《坤》,七变而阳始复也。曰《复》,见其天地之心者。”吕祖谦《古周易·上经》曰:“七日来复者,由剥六爻至复之初九,凡七易,以爻主一日也。举隅而言,阳七日而复,则由《复》六爻至《剥》之初爻,亦七日而剥矣。辰以子午分阴阳,自子至午,自午至子,皆七日,故两卦互以天行为言。”这些解法,或可谓言之凿凿,然不免或于卦义难以契合,或于全经文例有所违戾。

王引之力排众议,独出心裁,谓:“盖日之数十,五日而得其半。不及半则称三日,过半则称七日。”这是以“十”、“五”、“三”、“七”为虚数,犹谓“十”指全数,“五”指半数,“三”指不及半数,“七”指过半数。是虽于古无据,然此处以“过半则称七日”解“七日来复”之“七日”,诚胜于上述诸家之说法。由引之此说,亦可见其为学之精于思考,睿识独到。数字之可用于虚指,是则为不烦缕之定论。一般诗文中可如此,《易》中当亦可如此。要之,对于数字,能作实数解者即作实数解,不能作实数解者即作虚数解,不可执于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