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并不是那么注重自我的人,我没有把自己的害羞想象成一个不幸,对于耳聋我也是这样看的。但是我确实认为,赖特的困境以一种极端的形式,提出了关于害羞这件事的某些基本问题。这也正是我想去书写的内容,它不仅仅关于胆怯或恐惧,而是要多得多。羞怯也是一种社会性的“耳聋”,一种对于非语言事件的耳聋,一种无法抓住公共生活中看不见的主线的感觉。它就像是去参加一个晚会迟到了,别的人差不多已经是三杯啤酒下肚,进入了一种状态,仿佛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他们可以自由地谈论某些预先约定的话题。
我在整个人生中也如赖特一样,一直在试图琢磨一些在别人看来很自然的事情。如果我不把谈话内容写下来的话,就不会去拨打一个新的电话号码,就像是电话客服中心的工作人员拿着一本公司里的脚本一样,当对方接起电话时,我就照着写下来的话说。(对于害羞的人来说,接电话的人看不见他,这应该是一种解脱,就像《绿野仙踪》里的巫师奥兹从一块屏幕后发出声音一样,但不知怎么回事,有的人却不感到解脱。)我会把我要对人们说的事情记在一个笔记本上,以防自己耗在闲聊上——不过,虽然笔记本都记满了,它看上去却从未阻止我跑题。参加聚会的时候,我不再总像过去那样,盯着书架或冰箱贴看个没完,而是面带神秘的微笑。我希望这微笑可以告诉别人,我对眼前的欢乐场景感到满意,并不担心自己置身事外。
当交谈从偶然邂逅期走向放松阶段时,真正的问题也伴随着不拘礼节而来,仿佛无中生有一样。在工作中,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在如复印室这样的地方,办公室生活相当于教区中心,人们在这里交换着流言蜚语,巩固着各自的同盟;或者在走廊里,从正式的层面来讲,走廊是直接通向其他地方的通道,但是从非正式的层面来讲,它意味着偶然的相遇和逗留。正是在这些有限的空间里,我碰到了困难,我从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停下来、打招呼,或者是停留多长时间。我可能要路过两名正在深谈的同事的身旁,停下来想问候他们,而他们继续在交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插话才好。最后,我只是简单地笑笑、点点头,就溜走了,让他们继续交谈。
进化人类学家罗宾·邓巴(Robin Dunbar)曾经发现,交谈人数的规模有一个天然限制,即4个人。当人数多于4个时,没有人再能够保持对于所有谈话者的注意力,谈话就会分裂成更小的单位。多年以来,我发现邓巴定律是相当可靠的,但即使知道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却并不能让它更容易解决。当一群谈话者分裂为更小的单位时,我试图加入其中的一个小组,但会同时听到另一个小组的谈话,没办法不去听。我最终是一个小组也不加入,晾在两组人之间,他们互相无视另一方,也无视我的存在。我常常和一圈人待在一起,突然那个圆圈就像橄榄球比赛中并列争球时一样闭合了,留下我呆站在外面,像是圈子里的成员们都忘记了我的存在,心不在焉地把我从圈子里推出来了一样。
找到确切的词语,或者至少是表面上看起来足够好的词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如大卫·赖特发现的那样,词语甚至不是现代智人(homo sapiens)的第一语言。我们比任何其他动物都拥有更多的、分散的面部肌肉:甚至当我们的上腭和喉还未充分发育,我们像其他猿类一样,除了咕哝、尖叫和呜咽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时,我们就会运动我们的嘴唇、面颊和眉毛,向别人传达我们的想法了。我们开始识别鱼尾纹,当我们微笑时,我们眼角处形成的这些皱纹是快乐和缓和的符号。我们学着去分配笑声,这种缓解气氛的“音乐”是其他动物无法发出的,也是害羞者很难去伪装的。
这些姿态、表达和咕哝声是无词的语言,除此之外,人类还进化出一套复杂的、不断演化的触感礼仪。在我成年以后的生活中,我紧张地观察到,拥抱从一种边缘性的礼仪转变成了社交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伴随着的还有其他一些礼仪的变体,如法式的亲吻面颊以及“兄弟拥抱”(bro hug),在“兄弟拥抱”中,握手变成了垂直式,并向上拉伸,直到肩膀碰到一起。在我看来,拥抱更像是一种自然与人为的奇怪混合物:说它自然,是因为身体接触是最初的、释放安多酚的语言,我们在婴儿阶段即学会了这种语言,它也是其他猿类所共有的语言;说它是人为的,是因为它必须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同步进行——与握手不同,握手时伸手者和接受者可以不同步。
对于真正不善交际的人来说,甚至握手也是需要技巧的。我年轻的时候,总是把握手弄得一团糟,常常是伸错了手(左撇子可不是借口),或者是抓住了对方的手指,而不是手掌。然后,等我刚刚度过学习握手艺术的漫长实习期,就意识到握手正在失去其“流通性”,我不得不匆忙地再去学习拥抱,或者至少是学会允许自己被别人拥抱,而我做出的是一种“熊掌抱”,双臂软绵绵地从对方的后背上垂下来。拥抱我就像是试图拥抱一个稻草人一样。
社会学家苏西·斯科特(Susie Scott)提出,害羞是在进行“一项非故意的违约实验”。背离实验是人种学上的一种实验,意在观察人们对于破坏社会规范行为的反应——我们通常认为这些社会规范是理所当然的。比如,研究者可能会在未加解释的情况下插队,或者在一列拥挤的火车上,随机走向陌生人,无缘无故地叫他们让出座位。(总体而言,如果这个研究者不害羞会更好。)斯科特认为,害羞者的行为相似,都是令人不快的。他们的身体语言表达出不适,他们的沉默却显得没有勇气。他们缺乏瞬间把握时机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让正在深入讨论的人们表现得像是重复演奏某个片段的音乐家;相反,当害羞者的心智在所有不同的方式上都过一遍,思考哪种方式可能会让谈话失败时,他们早已错过了插话的时机,讨论已时过境迁了。因此,他们介入到谈话中的情形既少又古怪,话题常太过沉重,或者会破坏谈话的节奏。害羞者会让其他人不安,因为他们扰乱了社交生活中那些心照不宣的惯例。
一定是我对这些惯例一直以来的困惑,激发了我对日常生活中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惯例的学术兴趣和写作兴趣。害羞把我变成了一位旁观者,一位符号和社交界奇观的细读者。最终我才明白:这也是缓解伴随害羞而来的自我关注的最好方式。我可以把自己对于害羞现象的个人兴趣,转换为人类学上的好奇,然后开始以一个观察者、一位野外生物学家的身份去探索它。我了解到,害羞有多副面孔。有些人初看起来堪称是社交方面灵巧的典范,从别的角度来看,却被证明并非如此。最不可能害羞的人却对我坦承,他们是害羞的。我过去以为,我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些把玩社会准则的艺术大师,个个表演得一字不差,而只有我一个念错了自己的台词。后来我才认识到,每个人都在奋力学习这些从来未被写成明文的准则,尽管我们之中有些人属于那类劣等生,学起这些准则来,比大多数学生更头脑迟钝,更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