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新学期伊始。牛津大学正处于战火之中。学校的建筑被征用作了空袭预警中心,一些医院和为孕妇而设的产科医院从伦敦疏散到了这里。油漆刷成的白线穿过了拱门、四方形的院子和庭院,以便于人们在灯火管制期间能够看清道路。用沙袋和帆布搭成的空袭避难处仓促间出现在学校的绿地上。
但是奥里尔学院(Oriel College)的一名新生,来自南非的年轻的大卫·赖特(David Wright)却几乎没去想战争的事。他正遭受着害羞的困扰,这个困扰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在他清醒时便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甚至于把他变成了一个完全的隐居者。一天天过去了,他还未跟任何人说过话。过去全是男生的餐厅和公共休息室,现在不得不与从女子学院分流来的女生共用。当赖特被介绍与一位女生认识时,他像后来自己所写的那样,“握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慢慢地、却显著地呈现出夕阳般的红晕,呆立在那里,脑子里翻江倒海,直到那个女孩神经崩溃,逃之夭夭”。
图1-1 成名后的大卫·赖特。他毕业于牛津大学奥里尔学院,后来成为一名有成就的诗人。他身高6英尺2英寸,身材魁梧,留着一头接近白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杂草一般。
赖特是幸运的。最终,他的厌烦心理战胜了他的腼腆。他决定正面解决害羞问题,在火车上找人交谈——有时车厢被分割得很小,间隔靠得很近,在这种地方,如果有陌生人和你交谈,你很难回避。这是一种高风险的游戏,当他想象那些被他抓住交谈的陌生人可能会逃之夭夭时,就会出现非常尴尬的时刻。不过不要紧,他已经开始作终生的努力,让自己习惯于社交紧张感了。他很聪明,由于学院里的赛艇俱乐部可以成为接触社会的桥梁,所以尽管他认为划船是无用的活动,他仍然参加了赛艇俱乐部。出于相同的原因,他还开始玩桥牌,其实他同样认为桥牌是无意义的,但是却正确地猜测到了一点,即打桥牌更易于加入到大家的聊天之中,因为聊的内容总是围绕着桥牌的。
赖特1942年毕业时,已是一位有抱负的诗人了,他进入了苏活大学(University of Soho)继续学习。他的指导老师中有音乐家、艺术家、作家,以及从巴黎蒙帕纳斯区(Montparnasse)来的流亡者,这些人常在狄恩街(Dean Street)、老康普顿街(Old Compton Street)和拉思伯恩广场(Rathbone Place)的酒吧里碰面。这个团体怀有对艺术、语言和饮酒的共同兴趣,夜晚聚集到一起,彼此间很快便从相识到亲密无间。就像历史上先于他的无数害羞者一样,赖特发现,羞怯的症状会在一种液体——啤酒的作用下缓解,啤酒大约一万年前就被酿造出来了,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赖特从未摆脱掉他的羞怯,但是他巧妙地转变了它的方向。他变成了一个苏活区生活的坚定拥护者,靠自己的才智生活,常常用酒吧烟灰缸里剩下的烟头卷烟抽,爆发出汽车喇叭般古怪的笑声,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他身高6英尺2英寸,身材魁梧,留着一头接近白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杂草一般。他甚至获得了一定的个人魅力。1960年代中期,赖特在利兹大学(Leeds University)做驻校诗人,他在校园附近的芬顿酒吧(Fenton pub)举办的即席吟诗讨论会吸引了一大群学生。
他的诗歌有讽刺的、对话式的、温文尔雅的,所有这些品质都是他所期望的,但是他自身却从未真正获得过。他的诗汇集成了薄薄的小册子,放到一般大小的书架上都能够占半架了,但是因为太过谦逊和文质彬彬,他并未能广为人知。尽管他不像大多数大胆的作家那样,但是他确实想写出一些可以改变人们生活的东西来,比如:阿尔加维区(Algarve)的指南,由他与爱尔兰艺术家帕特里克·斯威夫特(Patrick Swift)合著,旨在向英国中产阶级介绍该地区的情形,引发了在该区购买第二套住房的热潮。赖特和斯威夫特常常一起出现在苏活区的酒吧里,只做嘴形而不出声地交谈,互相打手势并热烈地点头,完全无视其他泡吧者投来的迷惑目光。
图1-2 大卫·赖特关于自己耳聋的记述:《耳聋:一部个人的叙述》。自小患上的深度耳聋,使他的害羞更加严重,由于只能读唇语,他的每一次邂逅、交谈都面临额外的交流风险,他感觉像是从世界中被放逐了。
赖特的害羞因为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而变得更糟了。7岁那年,一场猩红热导致他深度耳聋。他从未弄清耳聋是造成了他的害羞还是仅仅加重了他的害羞,但是他知道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感觉像是从世界中被放逐了。由于他只能读唇语,他在与人交谈时注意不到对方语言的细微差别,不能理解对方随意的插入语或脱口而出的离题话。这使得他看上去似乎不注意社交礼节。在牛津大学学习期间,他一直有一个奇怪的念头——男大学生互相称呼对方为“阁下”。他发现耳聋带来了一个特别令人痛苦的问题,即它会让其他害羞的人尴尬,因为他们与他交谈时不得不夸张地做口型,即使如此,也仍然有被误解的危险,这又给每一次邂逅、交谈增添了额外的风险。
耳聋不仅妨碍他听清对方的话,还妨碍他听别人之间的交谈,因此他无法判断人们交谈时的气氛,他必须把注意力一次只集中于一个说话者身上,而且他需要占据一个背光的座位,这样他才能看清交谈者们的脸。正常交谈中的那些“标点符号”,比如点头、扬眉或者表示赞许的低语——这些意味着我们正在认真倾听的动作表示,都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对赖特来说,口头语言从来不是欢快的杂音,而只能是平静地表达字面意义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