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害羞并不是一种把少数人与人类群体中的大多数人区分开来的罕见的变异。有些形式的害羞看上去是普遍的,不仅在人类中,在其他动物中也存在着。许多生物,当它们感觉受到威胁或恐惧时,会采取保护状态或植物状态,这意味着自我保护,但也会导致它们处于无保护状态。弗吉尼亚负鼠(opossum)喜欢装死或进入“假死状态”,短语“装傻”(playing possum)就由此而来。鸟类和啮齿类动物会采取呆立的姿态,如把头转向一边或假装睡着。当蟾蜍感觉到危险时,它们并不是跳开——这似乎是更明智的选择,而是收缩身体,闭上眼睛,后腿藏入柔软的土地里。窘迫者也以相同的方式畏缩不前,蜷缩到他们自身之中,为的是在世界上少占据点地盘。
有些动物看上去如此的高深莫测,以至于它们被赋予了主要是人类才有的害羞属性。海洋上沉默的隐居者——信天翁,长久以来在海员眼里都是神秘的,其中一个特别的品种——被称为“白顶信天翁”,又叫“害羞信天翁”,在1841年就已由英国博物学家约翰·古尔德(John Gould)命名,当时他看到这种鸟飞离了塔斯马尼亚岛(Tasmania)的南海岸,令人不解的是,它们并没有像其他种类的信天翁那样跟着船飞,因此,它们很难被射中捕获。
对于探索过北方冰冷海域的海员们来说,海豹的害羞是众所周知的。它们看起来如此狡猾和难以捉摸,一对大眼睛和长着长须的脸会挑逗似地突然露出海面。1856年,伊莉莎·埃德蒙斯顿(Eliza Edmonston)在她的《设德兰群岛素描及其故事》一书中写道,设德兰群岛(Shetland)的渔民敬畏当地海豹的“害羞,力量强大,以及它们外貌上所表现出来的非凡智慧”,这些品质使它们看上去像是“轮回中的堕落灵魂,以海豹的形体承受着一种缓和的惩罚”。有关海豹的神话的一个版本是:海豹是支持撒旦(Satan)的天使,与撒旦一起被逐出了天堂,落进了海里。而且,当渔民杀掉海豹取皮时,他们带有疑虑,相信它们“有强大的伤害力,会恶意报复”。海豹的不可思议性,或许激发了北部群岛关于“海豹女”(selkie)的传说:这种海豹登陆后能够褪下皮肤,呈现人形,但是却仍然对海洋生活充满渴望,有一天也会重返大海,而对它那心碎欲绝的人类恋人会连声“再见”也不说。
对于海豹的害羞,挪威科学家兼探险家弗里乔夫·南森(Fridtjof Nansen)有一种更为系统的解释,这是他1880年代前期在奥斯陆大学(University of Oslo)学习动物学时,接触达尔文理论的结果。当他于1888年第一次穿越格陵兰群岛(Greenland)时,他注意到囊状鼻海豹比较害羞,比他几年前作为学生第一次参加挪威捕猎海豹探险队时看到的海豹要害羞得多,那时捕猎者在海豹躺着的地方就可以打到它们。现在他们不得不使用步枪,因为这种海豹能意识到带有瞭望台的船只和环绕它们的一大堆船代表着危险,它们会返回海里,或者撤退到紧密严实的内陆冰川之中。令南森困惑不解的是,年幼的海豹与年老的一样害羞,这意味着:要么是父母们教会了它们的孩子害羞,要么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仅仅通过淘汰群体中懒惰的和不太谨慎的个体”,遗传性就已经取得了同等的效果。
对于动物的这种随着进化而来的害羞,严谨的科学研究始于家犬。其中一个开拓者是海伦·马胡特(Helen Mahut)——一位波兰犹太人和大屠杀的幸存者,她曾亲眼目睹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被纳粹活埋到一个村庄的校舍里,看到一个德国士兵将一个婴儿的头撞碎在墙上。在目睹了这些难以言说的行为之后,她开始对人性中不可改变的方面产生了兴趣,并渐渐转向对行为科学的研究。1950年代中期,她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读书期间,开始拿狗做实验:在狗面前给气球充气、撑开伞、拿滑行的机器蛇和万圣节的面具吓唬它们。最胆小的是工作犬,比如威尔士矮脚犬、科利犬和阿尔萨斯犬;最勇敢的是拳师犬和小猎犬。
达尔文观察到,家鸽爱好者通过在共同的普通岩鸽中繁殖多样化的变种,创造了一种加速进化的形式。正如达尔文一样,马胡特认为,犬类的繁殖也清晰地表明,某种品质比如害羞也是可以遗传的。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随着养犬俱乐部在英国和美国的出现并强行规定了严格的繁殖标准,这种情形发生得更为系统了。一名犬类饲养专家应该能够在繁殖中消除害羞的痕迹,以及其他一些不良品质,比如胸腔窄小或严重的弓形趾。然而,一位动物行为学家可能会做出相反的事,通过繁殖出害羞的狗,以表明遗传在品性方面的重要性。1960年代前期,一组由罗斯科·德克曼(Roscoe Dykman)和奥迪斯特·默弗里(Oddist Murphree)领导的科学家在阿肯色大学(University of Arkansas)的一个实验室里,用一对非常害羞的狗繁殖出了几只神经紧张的阿肯色波音特犬。当人们接近它们时,这些神经紧张的波音特犬眼睛睁大并变得冷淡,它们的背部拱起,侧腹部的肌肉发抖。这些科学家是巴甫洛夫主义者(Pavlovians),他们以为自己能够让狗适应环境,不再如此神经过敏。他们失败了。无论人们如何抚摸和宠爱它们,波音特犬也从未习惯于人们的存在,它们的身上出现了严重的与压力有关的动物疥癣。
这种人为选择的过程大概在四万年前就开始了,人类将灰狼驯化成了犬。人类选择灰狼,很可能是因为它们足够勇敢,可以成为人类的朋友,但是又足够胆怯,知道它们在人——狗层级结构中的正确位置。如果你对着一只狗吼叫,它便会退缩,不是出于恐惧或懊悔,而是因为经过数千年,它已经进化出这个技能,以回避我们的敌意。特别是工作犬,如海伦·马胡特所发现的那样,必须得服从人类。尽管杰克·伦敦(Jack London)1903年的小说《野性的呼唤》传播了一个神话——北极的爱斯基摩犬都是大男子主义的、自封为狼的物种,实际上,它们都很顺从和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