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疾病容易悲情化,残缺总是值得被歌颂
我不是过了一种比较少的生活,而是过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一
倪萍老师上《朗读者》那期,讲了因为儿子眼疾,带儿子求医12年之路。
她说自己是从得知虎子生病那天开始吸烟的,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每次复诊的头天晚上都通宵难眠,去医院的路上太困了,只能大声唱歌。
节目里,她朗读的是《姥姥语录》,说起姥姥给自己的鼓励,“你不倒下,谁也推不倒你”。
我妈在电视机前抽泣。
我到处给她找纸巾,心里也是难过的。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里,倪萍阿姨的声音几乎就等于年夜饭、新衣服和压岁钱,是喜气洋洋的。只要听到她的那句“观众朋友们”,新生活就随时要开启了。
可是她老了,老成这样子,让人跟着沉默。身材发胖,牙齿因为吸烟变得黑黄(演播厅的大屏幕还一遍遍回放她主持春节晚会的画面,那时她笑靥如花,牙齿像白色的广玉兰),还有走路时一瘸一拐,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儿子的那场病。
沉重,从她的那句“如果一个人眼睛看不见了,那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开始。
倪萍老师在电视上边流泪边朗读,我妈在电视机前不停地抽纸巾。
我开始有些手足无措。
“你眼睛如果看不见了,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虎子在长大过程中面对这句话时是什么感觉。
它让我有点儿喘不过气。当了妈妈之后,仅仅看孩子生病,都觉得是一种折磨。每个妈妈都一样,我们面对病痛,忍不住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但那份照料是有代价的。得到越多的照料,随之而来的限制就越多。照料本身在不断地提醒对方,“你是不正常的”。
如果病痛不能选择,“做一个正常人”也许是可以选择的。
想起曾经看过的另外一个“盲人”的故事。
你还记得吗?《奇葩大会》的蔡聪,10岁那年得了药物性青光眼,“这辈子要完蛋了”,他听到别人这么说。还是孩子的他,在那个瞬间无限恐慌。“要完蛋了”,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
爸爸妈妈带他尝试了各种治疗方法,发现没戏。他索性回学校继续读书。第一个月,一不小心考了全年级第一。
“你们看看人家蔡聪,都这样了,学习成绩还这么好。你们有手有脚,眼睛又好,学习不好,你们觉得好意思吗?”——“我忽然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而且作为一个盲人,还走向了人生巅峰!”
生活总有另外一副样子。
慢慢地,他觉得不对劲,盲人怎么了?盲人怎么就生活完蛋了?
读大学后,他采访了哈佛大学法学院第一个聋盲人,见到人家,他忍不住问:“你生下来听不见看不见,你父母没说把你给扔了啊?”
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笑了。虽说是在问对方,其实是他把这么多年的愤怒给消解了。
“啊,我跟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是我父母的礼物,干吗要把我扔了?”
那些话,蔡聪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他说:“当医生和父母发现我治不好了,他们说,那就换个活法儿吧。”
我没有被倪萍阿姨的“不要倒”弄哭,却被“那就换个活法儿”给戳了一下。
在我们的文化中,疾病容易悲情化,残缺总是值得被歌颂。教科书里的英雄们,个个身残志坚,带病坚守在伟大的岗位上。
一个正常人工作,就只是在工作,如果生病了,就显得格外伟大。
可是,因为这种没来由的伟大,它显得格外沉重。蔡聪很气愤,他说:“这个世界就不应该有‘残疾人’这一说,那不过是你们在固有认知中给我们贴的标签。”
如果,生病就是生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伤病只是一个人的特点和条件;如果,每一个孩子面对疾病时,能感受到妈妈的另一种态度,“我们只是换了一个活法儿”,那该多好!
二
我曾在一家自闭儿康复中心做义工。那里的孩子都是从全国各地来的,由爸爸或者妈妈陪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福建的小男孩儿,他叫豆豆,3岁。豆豆的爸爸浓眉大眼,“今天豆豆爸爸来吗”是康复中心女老师们说早安的方式。
以我最为明目张胆,每天跟在他身后。“因为他帅啊!”我理直气壮地回应其他老师的揶揄。
他跟我说:“豆豆呢,只是跟一般小朋友不一样罢了。你看,他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看到他的眼神没?他在思考。”
后来他们要回老家了。告别时他说:“跟着豆豆到处旅行,还有点儿想家呢。得回去攒点儿钱,然后再开始新的旅程。”
他说:“这个小朋友到来后,我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到处行走,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他把到处看病叫作到处旅行。他说:“别着急!你非要把一个特殊的孩子给掰扯成正常孩子,做得成,是好事儿;做不成,也不是坏事儿。”
好多女老师都哭了。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忍不住赖在离他1米左右的地方。
因为太多爸爸妈妈都觉得再治不好,自己的孩子这一辈子就完了。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惨淡里,他是一束光。
高晓松跟蔡聪说:“你有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因此体会到了别样的人生’。因为即使你有最强大的感知力,以5.0的视力,也不一定能感知到完整的世界。”
蔡康永说:“你不是过了一种比较少的生活,而是过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蔡聪跟同样是盲人的妻子生下了孩子之后,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将来会成为我希望他成为的那个样子,也不是因为他将来可以照顾老去的我。我爱他,只是因为他跟其他孩子有着同样价值的生命,这种价值不会因为外在的条件有任何减损。”
说这些话时,他已经是一名残障公益基金会的残障资助官员,同时还是残障意识培训师和非视觉摄影培训师。
他用生命的每一天告诉我们,什么叫“同等价值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