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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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童年(5)

外婆跳舞的时候,保姆叶夫根尼娅一直吹喇叭似的歌唱着:“周日下午弥撒后,跳舞直到拂晓至。良宵苦短,周一又至。”

外婆跳完后,又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大家都夸她跳得好,她却谦虚地说:“够啦,够啦!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真正的舞蹈家。”她一边说,一边理理略显蓬乱的头发。

“以前,在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从不轻易跳舞,可一旦跳起来,舞姿绝对让人惊叹!那真是一种心灵的享受;你甚至会想,只要能看一下她的舞姿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那时候,我多嫉妒她呀,真是罪过!”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一脸正色,说罢她又开始歌唱大卫国王。

“你该去酒吧里跳舞,”雅科夫舅舅把手搭在小茨冈人的肩上说,“人们一定会为你痴狂!”

“可我其实想唱歌,”小茨冈人抱怨道,“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一定要好好唱上十年,哪怕以后让我去做修道士我也干!”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戈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

“悠着点儿,格里戈里,再喝下去你会变成瞎子的!”外婆一边往格里戈里杯里倒酒,一边警告他。

“瞎了又怎么样?我要眼睛也没什么用了,反正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并没有醉,只不过话越来越多,一个劲儿和我说我父亲的事。

“他是个心地宽厚的人,一点都不假,小老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

外婆叹了口气,表示赞同:“是呀,他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我始终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这种气氛勾起了我心底那股绵绵不断的淡淡忧愁。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欢乐和忧愁总是如影相随,密不可分,而又相互交替的。

有一次,略带醉意的雅科夫舅舅撕扯着衬衫,揪着自己的卷发和浅色稀松的胡子,泪流满面地哀号:“哦,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扇着自己的耳光:“我是个坏人,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呀!”

“是啊,没错!”格里戈里吼道。

外婆也有点酒意,她拉着儿子的手说:“够了,雅科夫,上帝会教我们该怎样做人。”

外婆喝了点酒以后特别好看。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给每个人都带来温暖,她一边用手绢扇着绯红的脸颊,一边用歌唱般的嗓音说:“哦,上帝呀,上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瞧瞧,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哇!”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感叹,她生命的口号。

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舅舅的表现,我十分吃惊。我问外婆,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打骂自己。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外婆一反常态,很不乐意地咕哝了一句,“小孩子家,问这些事情还太早。”

这只能让我更加好奇。我跑去染坊问伊万,可他也不愿意回答我,只是笑笑,眼角瞟着他的师傅,就要把我推出染坊。

“行了,行了!快出去,再缠着我,小心我把你扔进染锅里!”

又宽又矮的炉灶上架着三口大锅,格里戈里师傅拿着一根黑色的长木棍正搅和着锅里的东西,他不时用棍子把锅里的布拎起来,查看一下滴下来的水的颜色。

炉火很旺,火光映照在他五颜六色的皮围裙上,好像是神父的外衣。

染料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刺鼻的蒸汽弥漫着整个屋子,蔓延到院子里。

师傅抬起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透过镜片看了看我,然后粗声粗气地对伊万喝道:“没看见柴火不够了吗?”

趁小茨冈人跑去院子的时候,格里戈里坐到一只染料口袋上,招呼我:“到这里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柔软温暖的胡子蹭着我的腮帮子,然后他和我说了一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你舅舅把他老婆给打死了!他一直良心不安,明白了吧?你老这样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得小心点儿,不然会有危险的!”

与格里戈里在一起很随意,和同外婆在一起一样。不过,我有点怕他,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黑色镜片下的那双眼睛。

“那么,他又是怎么把她打死的呢?”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讲,“事情是这样的:两人一块儿睡觉的时候,他常用被子把她从头到脚裹住,然后打她,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老婆被他打死了。为了什么打呢?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这时候,伊万抱着一堆柴火进来,蹲在炉子前烤手。格里戈里正讲在兴头儿上,一点都没注意到他。

“他打她,也许是因为她条件比他好,他嫉妒她!卡希林家看不惯别人比他们好,他们喜欢嫉妒,不喜欢好人,所以就想除掉这些好人。你可以去问问你外婆,他们是怎样想逼死你的父亲的!她会告诉你的——她不会说谎。你外婆是个好人,尽管她现在也喜欢喝点酒,吸点鼻烟。她算得上是个圣人。你可别惹她不高兴,小家伙。”

他推开了我。我走在院子里,心中感到既苦闷又恐惧。

当我正要走出院门的时候,万尼亚追上来,他捧住我的头,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你别怕他,师傅是个好人!以后碰到他要看着他的眼睛,他喜欢那样!”

可这些让我莫名的不安。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生活,但我仍模糊地记得,我父母的生活不是这样;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他们总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非常亲密。

夜晚,他们常坐在窗边放声唱歌,开心地笑着,弄得邻居们都围拢来听他们唱歌。我记得,那些仰着头往上看的脸孔总让我想起没洗过的脏碟子。

可这儿几乎听不到笑声,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人们总是大声嚷嚷,互相威胁,要不然就是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孩子们也不敢大声说话,没人注意他们,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在这个屋子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总是感到如坐针毡,处处警觉,事事提防。同时,我和小茨冈人的友谊却越来越深。外婆从早到晚都忙于家务,所以我成天都围着小茨冈人转。

每次外公打我,他都会用胳膊为我挡鞭子,第二天又举着打肿了的手向我抱怨:“唉,不管用啊!没帮你多少,而我也被打成这样——从今以后我不管你了!”

可是,每次我挨打,他依然为我受着没必要受的苦。

“你不是说再也不管了吗?”

“说归说,做起来就是两码事了,那时候手不知不觉就伸过去了。”

不久,我又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我越发喜欢他了。

外婆有一匹心爱的枣红马,叫沙拉普,它调皮捣蛋,爱吃甜食。每逢星期五,小茨冈人都要把它套在雪橇上,驾着它去集市购买家里一周所需的食物。小茨冈人每次都戴顶大帽子,穿件短皮袄,腰上紧紧地束一根绿色的腰带。

有时候,他去很久都不回来。家里人就会很着急,不断走到窗口,哈着热气把窗玻璃上的冰花融掉,这样就可以看到外面了。

“还没回来?”

“没呢!”

外婆比谁都着急。“唉!”她会对舅舅和外公说,“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还有没有良心哪!一点都不知足!真是愚蠢,贪得无厌!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只好愁眉苦脸地嘀咕道:“哦,好了。就这最后一次……”有时候小茨冈人中午就回来了,外公和舅舅们便赶忙跑到院子里迎接他;外婆使劲地闻着鼻烟,步履蹒跚,像只大狗熊似的跟在他们后面——不知道为什么,每到这时候,她就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纷纷跑出来,开始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各种野味,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东西你都买了?”外公问,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打量着雪橇上的东西。

“该买的都买了。”小茨冈人乐滋滋地回答,他在院子里跳着取暖,戴着手套的手相互摩擦。

“别搓了,手套要搓坏了,那可是拿钱买来的!”外公厉声呵斥。“钱还有多的吗?”

“没有了。”

外公绕着雪橇慢慢儿转了一圈,一边嘀咕着:“看起来你又买了一大堆东西。确定都是花钱买的吗?我可不希望发生不光彩的事情。听到没?”

然后,他皱着个脸,迈开步子就走了。

接着,两个舅舅兴冲冲地奔向雪橇,一件件拿起禽肉、鱼、杂碎、小牛腿、大肉块,开始掂分量。他们吹着口哨,夸奖小茨冈人:“挑得不错,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起劲。他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绕着雪橇跳来蹦去,又像只啄木鸟似的东闻闻西嗅嗅,眯着眼睛,咂巴着嘴。

他和外公一样瘦,长得也很像外公,不过他的个子略高些,皮肤黑得像个吉卜赛人。

他双手在袖子里一拢,问小茨冈人:“老头子给了你多少钱?”“五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十戈比。”

“也就是说九十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啊?听到了吧,雅科夫?这可是个攒钱的路子。”

雅科夫舅舅大冷天只穿了件衬衫,他轻轻笑着,眨巴着眼睛望着冷冰冰的蓝天,慢吞吞地说:“万尼亚,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怎么样?”

外婆忙着卸马套。“你怎么啦?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她边干边和马说着话,“想去玩了是不是?去吧,去吧,上帝会答应你的。”

高大健硕的沙拉普抖抖鬃毛,用它雪白的牙齿轻轻蹭着外婆的肩膀,它扯下她的丝巾,快乐地看着外婆,一面抖着睫毛上的霜花,一面低声嘶鸣。

“是不是想来点儿面包?”

外婆说着就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它嘴里,撩起围裙兜在它嘴巴下面,看着它咀嚼。

“奶奶,瞧这马多帅气,多聪明!”小茨冈人小马驹似的跑到外婆跟前说。

“去去去,别到这儿来拍马屁!”外婆跺着脚呵斥道。

后来,外婆告诉我,其实小茨冈人去集市上,买的东西还没偷的东西多。

“你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花三个卢布,偷来的倒值十个卢布!”外婆一脸怒容,“他就是喜欢偷东西,这个淘气鬼!第一次得手了,回来大家都笑着夸他能干,谁知道从此就养成了这个坏习惯。你外公打小儿受够了苦,现在老了,把钱看得比亲骨肉都重要。看到有捡来的便宜高兴都来不及呢。至于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说到这儿,外婆挥了挥手,陷入了沉思。然后,她看看鼻烟盒,又说了下去:“阿廖沙,人世间的事儿啊,就好像是织蕾丝花边,而在织花边的又是个瞎老太婆,越织越乱。你说,这还能搞得清楚吗?人家要是抓住万尼亚偷东西,那是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又轻声说:“唉!这世上规矩倒是不少,可是真理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去找小茨冈人,劝他别再偷了:“你会被打死的……”“他们抓不到我的——我溜得快呀,想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我的马跑得也快。”说完,他笑了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我只是觉得好玩儿才干的。而且我也根本攒不到什么钱,出不了一个星期,你的两个舅舅就把我手里的钱全都弄走了。不过我也不在乎,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也饿不着。”

突然,他抓起我的手,轻轻晃了晃,说道:“你那么瘦,那么单薄,骨头倒是很结实。你长大了力气一定很大!你呀,学学琴吧,让雅科夫舅舅教你。我说认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会难的!小家伙,脾气倒挺大的。你不喜欢你外公,对不对?”

“我不知道。”

“除了奶奶,这家子人我一个也不喜欢。鬼才喜欢他们!”

“那我呢?”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猛地紧紧搂住我,几乎是呻吟着说:“天哪,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该多好!那我的歌声一定动人心魄。好啦,走吧,小老弟,我得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抓了一小把钉子放进嘴里,便开始往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钉一块湿湿的黑布。

不久以后,他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院门口,靠着围墙,躺着一棵十字架形的大橡树树干。它在那里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儿了。

当时,它好像还是刚被砍下来,颜色是黄黄的;可经过一个秋天的雨水,它已经变成黑乎乎的了,散发出一股苦涩难闻的气味。在又小又脏的院子里,它的存在更显得碍事。

它是雅科夫舅舅为他死去的妻子买来的,他发誓要在妻子一周年的忌日里,亲自把它扛到她的坟上。

忌日正好是初冬的一个周六,寒风凛冽,不时把积雪从房檐上刮落下来。

外公外婆带着三个孙子提早出发去了坟地。其他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我因为犯了错误,被罚关在家里。

两个舅舅都穿着黑色的外套,他们把十字架从墙边扶起来。格里戈里和另一个人也一起帮忙把它托起来,架到小茨冈人的肩膀上。

小茨冈人一个踉跄,他忙叉开双腿,总算是站住了。

“挺得住吗?”格里戈里忙问。

“不知道,挺沉的!”

“快去开门,瞎鬼!”米哈伊尔舅舅大吼一声。

“万尼亚,你也不害臊,我们俩的力气可都不如你大!”这是雅科夫舅舅的声音。

格里戈里一边开门,一边郑重地嘱咐伊万:“小心点儿,可别硬撑!哎,上帝保佑你!”

“老秃驴!”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冲着他喊。

院里的人嘻嘻哈哈地大声谈笑起来,似乎都在为十字架终于被抬走而高兴。

格里戈里拉着我来到染坊,对我说:“你外公今天也许不会抽你了,我看他今天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