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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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童年(6)

他把我抱到一堆还没有染色的羊毛上面,细心地为我披上羊毛。他闻了闻大锅里冒上来的蒸汽,对我说:“我认识你外公已经三十七个年头了,小家伙,我看着他创业,现在也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坡路。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一起入行,一起发展。你外公,是个聪明人。瞧,他当上了这儿的老板——我就不行了。不过,上帝比谁都聪明,和上帝相比,人世间再聪明的人也不过是个傻瓜。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可是你慢慢都会明白的。孤儿的日子不好过呀!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绝对算是个能人——他什么都懂。也正是因为这样,你外公才不喜欢,不肯承认他……”

坐在那里听格里戈里讲话,让人特别愉快。炉子里摇曳着红红的火光,大锅里冒着乳白色的雾气,它们升到屋顶斜面的木板上凝成一层霜;透过天花板的缝隙,我还可以望到一线蔚蓝的天空。

风渐渐变小,太阳钻了出来,院子的地面上闪着玻璃折射的光芒。街上传来了雪橇路过的吱嘎声。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升起,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好像在向人们讲述着什么。

高瘦的格里戈里站在那里搅拌染料,他留着大胡子,没戴帽子,一对大耳朵露在外面,极像善良的巫师。他一边搅,一边继续教导我:“不管对谁都要正眼相待,直视对方,这样,即使是一条狗,原本想要攻击你,它也会退却……”

他的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鼻尖上布满青筋,和外婆的一样。“出什么事了?”他突然停下来,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用脚钩上了炉门,一个箭步向院子冲去。我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小茨冈人平躺在厨房中间的地板上,窗外射进来两束宽宽的阳光,一束照着他的脸和胸脯,一束落在他的脚上。

他的额头奇怪地发着亮光,眉毛向上挑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暗紫色的嘴唇不住地抽搐着,吐出一些淡红色的泡沫。他的嘴角渗出一股股鲜血,顺着脖子流到地面上,很快他的人就浸泡在鲜血之中。

伊万的双腿扭曲着,他的裤子紧贴着地面,显然血已经把它们浸湿了。

地板是拿沙子擦洗过的,太阳的反光有些耀眼。鲜血像一条小溪流向门口,路过阳光照得到的地方特别刺眼。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伸开的双臂尽头,几根手指头还在微弱地抓着地板,被染料浸泡得变了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蜷在伊万身边,想把一支蜡烛塞到他手里,可是他根本无力握住它,蜡烛倒了,倒在了血泊中,烛光灭了。

叶夫根尼娅捡起蜡烛,用裙角把它擦干净,再次往伊万颤动的手指间塞。屋子里沸沸扬扬的,在大家压低了嗓门的议论声中,我好像有点站立不稳,于是我赶紧抓住门把手。

“他绊了一跤,”雅科夫舅舅嗫嚅道,他耷拉着脑袋,黯淡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他摔倒了!被木头压住了——就砸在他背上。要不是我们闪得快,也会被压在下面的。”

“是你们压死他的!”格里戈里声音嘶哑。

“呃,你认为我们……”

“就是你们!”

血还在不停地流,门边上已经积了一大摊血,而且开始逐渐变黑,越来越厚。

小茨冈人不停地吐着血泡儿,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的身体好像渐渐融化了,扁平得似乎和地板贴到了一起,就快陷进去了。

“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接爹了。”雅科夫小声地说。

“是我把他抬到一辆马车上,把他拉回来的……还好不是我自己背着那个十字架,不然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叶夫根尼娅还在尝试把蜡烛塞进小茨冈人的手里,蜡烛油和泪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掌心。

“把蜡烛竖在他头旁边就行啦,蠢得要命!”格里戈里粗暴地喊道。

“好吧。”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摘下他的帽子,伊万的后脑勺咚的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他的头歪向了一边,鲜血便顺着这一边的嘴角往外淌,淌得更多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起先我还在等着小茨冈人休息好以后坐起来,很不屑地吐一口唾沫,用他常用的口吻说上一句:“咳,还真是热……”

平常,他星期天午睡醒来都是这么说。可是,他没有坐起来,他就那样躺着,越来越虚弱。

太阳渐渐落山,两束阳光越变越短,已经退到窗台上。他的脸,他的手,越来越黑,手指也不再动弹,嘴角也再没有泡沫往外冒了。

他的头旁边已经摆了三支蜡烛,金色的烛光照耀着他蓬乱的黑发、鼻尖、沾着血渍的牙齿,还有逐渐泛黑的脸颊。

保姆跪在他身边不停地哭,一边喃喃着:“哦,我亲爱的小宝贝!你是多么讨人喜欢哪!”

我又冷又怕。我钻到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外公穿着熊皮大衣,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跟着是穿着厚厚外套,围着毛尾巴领子的外婆。然后,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涌了进来。

外公把外衣往地上随手一扔,吼道:“你们这两个浑蛋!你们毁了多棒的一个小伙子!用不了五年,他可就比金子还值钱了!”

地板上堆着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爬到一个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不小心碰到了外公的脚。他踹了我一脚,又向两个舅舅挥舞着红通通的拳头:“恶狼,你们这两条恶狼!”

他跌坐到长凳上,声音哽咽:“我知道——你们容不下他。哦,万尼亚,我的傻孩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嗯,该怎么办?马老了,缰绳也卖了……哎,孩子他妈,这些年上帝好像总和我们作对,是不是?你觉得呢,孩子他妈?”

外婆趴在伊万身边,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头、他的身子,她看着他的眼睛,揉搓着他的手,她把蜡烛全都碰倒了。

最后,外婆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身黑色的衣服闪着亮光,她怒目圆睁,冲着两个舅舅低声吼道:“滚出去!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

除了外公,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他们埋了小茨冈人,悄无声息,什么仪式也没有举行。

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床厚实的大被子,外婆在一旁做祷告。

她双膝跪地,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画着十字。

屋外天寒地冻,清冷的月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玻璃窗,照在外婆长着大鼻子的和善面孔上。她头上系着的绸丝巾在月光下发出金属的光泽,一身黑衣垂到地上,随着她的动作一起舞动。

外婆做完祷告后,悄声脱掉外套,整齐地把它叠好,放在角落的箱子上。然后,她往床边走来,我赶紧装作睡着的样子。

“假装的吧,小鬼头。你没睡着。”她轻轻地说,“还没睡着吧,小乖乖?来,给我一点被子。”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便会大声说:“好哇!竟敢耍你外婆!”

她拎起被子的一角,很有技巧地用力一扯,我便被抛到了空中,转个圈儿,又落到了绒垫上。外婆哈哈大笑:“怎么样,小鬼!吃到苦头了吧!”

有时候,她祷告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上的床。只要是一天里发生了麻烦事儿,有了争吵或者打架,那么这天的祷告就会持续得长一些。听她一五一十地把所有发生的事情告诉上帝,我觉得特别有趣。

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开始的时候她讲得很快,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讲着讲着,祷告就成了抱怨:“上帝呀,您是知道的,每个人都想自己过得更好。米哈伊尔,他是老大,照理该留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确实让他觉得不公平,那是个没人住过的地方,谁都不知道住在那儿会发生什么。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科夫。他是个倔脾气,那个老头子。上帝呀,求您开导开导他吧。”她那双闪亮的大眼睛看着发黑的圣像,一边继续给上帝出着主意:“给他托个梦吧,上帝,教教他怎么分这个家。”

她画着十字,磕着头,直把额头碰到地毯。她继续恳切地想要说服上帝:“也求您给瓦尔瓦拉一点快乐吧!她有什么罪过呢,上帝?为什么让她落到这步田地?怎能让她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女子过如此悲惨的生活呢?还有格里戈里,上帝呀,照顾一下他的眼睛吧,它们越来越糟了。他要是瞎了,就只能去讨饭了!那样对他太不公平。他为了我们家老头子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可是老头子是不会帮他的……唉,上帝呀,我亲爱的上帝呀……”

她停下来,半晌都不说话,低着头,垂着手,好像睡着了一般。

“还有什么?”最后她又皱皱眉头,“噢,宽恕所有虔诚的信徒吧,饶恕我吧,饶恕我这个该死的傻瓜吧,您知道,我犯下的罪过并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因为糊涂哇!”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说:“亲爱的上帝呀,您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我非常喜欢外婆口中的上帝,他是那么亲切。我常央求外婆:“给我讲讲上帝的事吧!”

外婆讲起上帝的时候,神情很特别:她总是坐得端端正正,闭上眼睛,语调轻柔而缓慢。我仍清晰地记得她挪一挪位置,坐正身子,披上头巾,滔滔不绝地一直讲到我进入梦乡:“上帝就坐在山冈之上,在天堂的草地中间;就坐在一片银色椴树林里的蓝宝石神座上。那些椴树一年四季花常开;因为没有秋天,所以花儿永不凋零,它们为天堂的圣人们带来欢乐。上帝身边围绕着许多会飞的天使,他们像雪花,又像成群的蜜蜂,或者是洁白的信鸽,从天堂飞向人间,又从人间飞回天堂,向上帝报告人间万物的情况。我们每个人都由一个天使掌管着——你的,我的,外公的——人人都有。瞧,你的天使会飞去告诉上帝:‘阿列克赛对着他的外公伸舌头!’上帝就会下令:‘那就让那个老头儿揍他一顿。’每个人的天使都是这样向上帝汇报,什么都逃不过上帝的眼睛。人人都有他的命——有欢乐的,也有不幸的。天使们拍打着翅膀,不停地歌唱:‘赞美您哪,上帝,尊贵的上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上帝只是含笑看着他们,顶多说一句:‘行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讲到这里,外婆自己也会颔首微笑。“这些你都见过吗?”

“没见过。不过我都知道。”她想了想,回答我。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和天使,她都显得特别安详,容光焕发的,脸上不见了岁月的痕迹,目光也变得特别温暖。我会把她绸缎般的长辫子绕在脖子上,一动不动地聆听这些让我百听不厌的故事。

“凡人是看不到上帝的,如果看到了,那他就会从此变成瞎子。只有圣人睁大了眼睛才能有幸见到他。不过天使我是见过的。当你的心灵被净化了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

“有一次,我在教堂里做晨祷的时候,看到祭坛上有两个浑身透明发亮的天使,他们的翅膀碰到了地面,好像轻纱制成的花边那样。他们一直在神座边走动,给老神甫伊里亚做帮手:神甫抬手祈祷,他们就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神甫太老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走路经常磕磕碰碰的,不久他就去世了。看到了那两个天使,我兴奋得不得了,一激动,眼泪竟然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啊,多么美好!和上帝在一起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阿廖沙,我的小宝贝,人间的一切也是一样美好!”

“连我们这儿也是吗?”

“是的,一切都好,感谢圣母。”外婆又画了个十字,回答我。

我不禁纳闷,要说我们这屋里的一切都好,真是让人很难信服,在这里各种关系正越来越紧张。

有一次,我经过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口,瞥见纳塔利娅舅妈一身白衣服,手按住胸口,在屋里跑来跑去,一边发出低沉可怕的声音:“哦,上帝呀,带我离开这里吧,让我走吧……”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戈里总是嘀咕:“我瞎了眼以后就去要饭,那也比待在这儿强!”

我希望他马上就变瞎,那我就可以给他带路,就可以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要饭。我曾把这个想法告诉过他,他哈哈大笑,说:“好哇,我们一块儿去。到时候,我到街上吆喝,让人人都可以听到:这是染坊老板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那可就逗了!”

我注意到纳塔利娅舅妈的嘴唇常常是肿的,她蜡黄的脸上时常会有一块块乌青,我问外婆:“舅舅打她吗?”

外婆叹了口气:“偷偷地打,这该死的家伙!你外公不许他打她,所以他就晚上偷着打!他狠着呢,而你舅妈又很软弱。”

外婆的话匣子打开了:“不过现在男人打老婆不像以前打得那么厉害了!哦,有时候打几个耳光,揪你的头发,过几分钟也就罢手了。以前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呀!有一次,记得那是一个复活节的第一天,你外公打我,从白天做完弥撒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就歇一会儿,再继续打,马鞭什么的,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

“为什么打你呢?”

“记不得了。有一回,他把我打得半死,又一连五天什么都不给我吃——那次我差点儿就没命了!有时他还……”

外婆的话让我目瞪口呆,外婆有外公的两个那么大,我不太相信她打不过外公。

“他力气比你大吗?”

“不是他力气比我大,而是他岁数比我大。而且他是我丈夫。他是奉了上帝的旨意来管束我的,我命里注定要忍受这一切。”

我特别喜欢看她擦拭圣像。圣像做工精细,身上镶嵌着银子、珍珠和宝石,外婆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在手中,一边画着十字,一边亲吻圣像:“多可爱的脸蛋啊!”

“哦,都沾上了灰尘和烟灰,无所不在的圣母哇,是你带给我无以言表的欢乐!阿廖沙,小宝贝,你看看这里,多精妙哇,一尊尊圣像,每个手指都分得清清楚楚。这组叫作‘十二节’[13],正中间的那个是善良亲切的菲奥多罗夫斯卡娅圣母[14]!哦,还有这组——‘母亲,别在我墓前哭’[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