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童年(13)
“啊哈,这就对啰,小朋友,好极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这么难闻,怎么会好极了!”我生气地问他。
“可不是?”他眨了眨眼,大声道:“凡事并不都这样啊,小朋友,你喜欢玩羊拐子吗?”
“你是说羊拐子游戏?”
“对,就是它。”
“玩啊。”
“我给你用铅灌一个,一扔就中的,喜不喜欢?”
“喜欢!”
“那我就动手做了。”
他再次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那个冒烟的大杯,用一只眼睛瞟着我。
“我给你做了以后,你就不要来我这儿了,行不?”这可把我气炸了。
“你就是不做我也绝不再来了!”我毫不留情地回敬他,气冲冲地去了花园。
在那儿,外公正忙着给苹果树施肥。已经是秋天了,树叶早就开始落了。
“来,把马林果的枯枝剪掉。”外公把大剪刀递给我。
“‘好极了’是干什么的呀?”我问道。
“鬼知道,”外公生气了,“简直是在糟践房子,烧焦了地板,弄脏了墙纸,还被他撕破了一大块。得让他滚。”
“对,让他滚。”我一边剪着马林果树枝,一边应道。
但是我太性急了。
雨天的晚上,如果外公外出,外婆就会在厨房里开聚会招待所有的房客,包括两个马车夫、勤务兵、快活的军人妻子,卖牛奶的大嗓门彼得罗夫娜也常来,这时还能看到“好极了”也坐在角落里的炉子边上,不动弹也不出声。
聋哑人斯捷潘跟鞑靼人瓦列伊在玩牌,瓦列伊刮着哑巴的大鼻子,说道:“你这个鬼东西!”
彼得大叔带来一长条白面包和一罐马林果酱,把面包切成片,涂上厚厚的果酱,放在手上,一一递给客人。
“请您尝尝看。”他边说边深深地一鞠躬。
当有人从他手中拿走面包片后,他会仔细查看他黝黑的手掌,如果有果酱滴在上面,就立刻舔干净。
大嗓门彼得罗夫娜带来的是樱桃酒,快活的胖女人带的是坚果和糖果。就这样,丰盛的宴会开始了,这可是外婆最喜欢的活动。
就在“好极了”讨好我,要我离开他那儿不久,外婆办了这样一个聚会。那晚,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秋风簌簌掠过,树枝摇摇晃晃地倒向墙壁。厨房里却温暖如春,大伙儿彼此紧挨着,人人都笑脸盈盈,格外亲切。此时的外婆兴致大增,打开了故事匣子,一发不可收拾。
她坐在炉炕边上,脚踩炉阶,俯身向着大伙儿,她的脸被一盏小铁皮灯照亮了,在她兴致正浓的时候,她都习惯这样坐,还不忘对大伙儿做一番解释:“我喜欢坐高了讲,这样讲起来好些。”
我就坐在她脚边的炉阶上,刚好在“好极了”头顶的上方。
外婆讲起武士伊万和隐士米龙的故事来,朗朗上口,如行云流水般:
有个将军叫戈尔将,
他亵渎真理害忠良,
他欺压百姓狠心肠,
他像躲在洞里的虎豹豺狼。
隐士米龙捍卫真理有声望,
戈尔将一直伺机把他伤。
将军召来忠实的武士名伊万,
“快叫那傲慢的老儿刀下亡!
头颅砍下,胡须拔光,
我等他的脑袋把狗赏。”
伊万奉命前去杀米龙,
一路上苦思冥想意彷徨:
“并非是我要他亡,
而是将军的命令难违抗,
也许命中注定就这样。”
伊万来到米龙的地方,
手握利剑襟下藏,鞠躬请安礼周详,
“正直的老人,您一向可安康?
最近过得怎么样?”
隐士呵呵一笑神色安详,
未卜先知,机智对他讲:
“伊万努什卡,你不肯把实情讲,
可你的来意我早已知端详,
万事万物上帝来执掌,
是善是恶难逃他手掌。”
说得伊万羞愧难当,
抽出宝剑露锋芒,
用衣襟擦得亮晃晃。
“我本不想叫你剑下亡,
就让你最后一次求上苍,
为你,为我,为人类的安康……”
米龙双膝跪倒在地上,
再起身来到橡树旁,
橡树躬身对他表敬仰,
老人含笑把话讲:
“伊万,为人类祈祷时间长,
你还要等上许多时光!
不如一刀送我见阎王,
免得你受累又遭殃!”
伊万怒气冲冲眉一扬,
夸下海口不思量:
“君子一言岂能忘?
等你祷告百年也不算长!”老人从清晨祈祷到晚上,
再从深夜祷告到天亮。
春去夏来秋风送爽,
送走冬日又迎春光。
小橡树吸风饮露茁壮成长,
圣者的祈祷年复一年不改样,
直至今日他还是这模样。
老隐士哀声对上帝讲:
“求您让苦难的人们把福享,
求圣母让人间远离悲伤。”
武士伊万静候他身旁,
戎装盔甲早已腐烂光,
手中宝剑锈得像根棒,
可怜一身臭皮囊,
风吹日晒寒来暑往,
蚊叮虫咬遍体鳞伤,
才离虎豹又来豺狼,
一动不动痛苦难当,
就是不能立即命丧。
瞧吧,这就是他的下场,
谁让他听从恶言当替罪羊,
谁让他昧着良心为虎作伥!
为给我们这些有罪之人添吉祥,
老隐士直到如今还在祈祷上苍,
祷告声如潺潺溪水汇入了汪洋!
可她的故事才开了个头,我就发现“好极了”开始不对劲儿了:双手不停地将眼镜拿上拿下,随着外婆动听的故事节奏,他的两条胳膊东挥西舞的,时而点点头,用手压压眼睛;时而擦擦额头和脸上的汗。这时倘若有人咳嗽,走动,脚擦到地板发出声响,他会极不耐烦地小声警告你:“嘘——嘘——”
外婆的故事讲完了,他挥动着手臂乱跳一通,还激动地转了几个圈,自说自话道:“这故事好极了!一定得把它记下来,简直太逼真了!”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竟然哭了:眼里噙满泪水,一直淌到脸颊。
这副怪模样让人想笑又不忍心,看着他在厨房里跳来跳去的滑稽样儿,想把眼镜戴上,却怎么也够不到耳边。彼得大叔第一个笑出声来,其他人觉得尴尬都没出声。
“对,赶紧把它记下来,”外婆忙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的故事我多着呢!”
“哦,不!只要这一个,只有它是地地道道俄罗斯的。”“好极了”兴奋得大声嚷嚷。
他突然在厨房中间停了下来,开始大声讲话,右手使劲地挥动着,颤动的左手握住眼镜,慷慨陈词,滔滔不绝,伴着他的嘶喊和跺脚,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不能让人牵着你的鼻子走,不能,万万不能!”
后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没了,看看周围一张张惊愕的脸,他不安地耷拉着脑袋,偷偷溜走了。大伙儿极不自在地相对苦笑,外婆也挪到了炕上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长吁短叹。
“他这是怎么了?生什么气了吗?”彼得罗夫娜用手擦着厚厚的红嘴唇问道。
“没事,”彼得大叔说,“他就这德行。”
这时外婆从炕上爬了下来,给茶壶加柴添火,一声不吭。
“文人先生们都这样——喜怒无常的。”彼得大叔不紧不慢地说道。
“光棍儿就这么怪!”
瓦列伊闷闷不乐地插了一句,惹得大伙儿都笑了。彼得大叔又补充说:“哭成那样了吧?钓惯了大鲟鱼,吃不惯小鲱鱼啰!”
厨房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震。“好极了”大出我的意料,又深得我的同情,他那噙满泪水的双眼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天他在外面过的夜,回来已是第二天午饭后了,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我昨天不该闹的,”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满怀歉疚地对外婆说,“您生我气了?”
“我生什么气呀?”
“我当时说那样的话。”
“您也没伤到谁。”
我总觉得外婆有点怕他,说话时不看他,声音也轻得出奇。
他靠近外婆,毫无掩饰地向她吐露:“您瞧,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压抑久了,受不了的时候就爆发了……那个时候看到树,看到石头,都想跟它们说话。”
外婆避开几步,问他:“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唉!”他摇摇手,紧皱着眉头,叹了叹气走开了。
外婆望着他走远后,吸了口鼻烟,转过身来,严厉地告诫我:“别老跟着他转,天晓得他是干什么的。”
但我对他的好奇心却有增无减。
我注意到,在他说了“我孤苦伶仃”这句话后,脸色都变了,而这句话里的有些意思我能听懂,也被触动了,我决定去找他。
我站在院子里从他的窗口望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到处散落着稀奇古怪、毫无用处的东西,跟它们的主人一样。
我又去了花园,在那儿的土坑里找到了他。他正蜷身坐在一道烧焦的横梁上,双手抱住脖子,手臂支着膝盖。横梁上沾满泥土,一端翘起,底下杂草丛生。他坐在那儿显然是不舒服的,这让我更加怜悯他。
他坐在那儿,睁着猫头鹰似的空洞的眼睛,好久都没有看到我。突然,他令人生厌地问道:“来找我?”
“才不。”
“那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布满红黑污点的脏手帕擦了擦,对我说:“那,你爬过来吧。”
我坐到他身边,他搂紧我,说:“我们就这样坐着,别说话,好吗?……你很犟吧?”
“嗯。”
“好极了。”
我们就这样坐在那儿好久也没说话。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温和,静谧,冷冷清清。花木虽妍,霎时间却已零落成泥。也许是盛夏让大地耗尽了元气,如今她只有力不从心地呼出阴冷的潮气。晴空如洗,寒鸦划过落霞,勾起人缕缕惆怅。万籁俱寂,悄无声息。细微如小鸟抖羽、落叶飘零声,也能让人为之一震,但瞬间又被卷入无边无际的沉寂中去。
此时此刻,思绪飞扬,轻盈,空灵,纤如蛛丝,无以言表;转瞬即逝,宛若流星。这绵绵思绪灼痛人的心灵,爱抚它又灼伤它,使它沸腾,使它熔化,直至铸就永恒,人性由此定格。
我依偎在“好极了”温暖的怀里,和他一起透过苹果树乌黑的枝丫眺望漫天红云,一行忙碌的白腰朱顶雀在云中穿梭,几只红额金丝雀在啄食牛蒡干果里青涩的果瓤。田野上升起一片片灰蓝色的云彩,云彩的边缘红霞飞涌。群鸦归巢,缓缓飞向墓地。一切那么美好,那么纯净,又那么不同寻常。
有时候,他会深深地叹息,问我道:“好极了,不是吗,小朋友?很潮吧?你冷不冷?”
当天色渐暗,周围的一切隐入夜幕时,他说:“好了,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走到花园门口,他停了下来,说:“你外婆人真好。啊,大地多美呀!”
说着他就微笑着闭上双眼,声音不高但念得铿锵有力:
瞧吧,这就是他的下场,
谁让他听从恶言当替罪羊,
谁让他昧着良心为虎作伥!
…………
“你一定要记住,小朋友!”他警告我,把我往前一推,问我:“会写字吗?”
“不会。”
“一定要学,一旦你学会写字,就把你外婆讲的写下来,那很有用。”
打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我可以时不时地去找“好极了”,坐在他塞满破烂的箱子上,看着他旁若无人地把铅丝熔化,给铜丝加热,然后用一把有着漂亮锤柄的小锤子敲打烧红了的金属,再用锉刀、砂纸和其他的器具加工,其中有样工具细得像头发丝似的。他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在那架精确的铜天平上称量过,再混合各种液体,倒入一个很厚的白瓷杯,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接着,他皱起眉头去翻一本大部头的书,抿着嘴唇,喃喃自语,或低声哼唱起来:“啊,沙朗的玫瑰……”
“你在做什么呀?”
“一样东西,小朋友。”
“什么东西?”
“哦,你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可外公说你在造假钱。”
“你外公?哼,胡说八道。钱这东西,小朋友,不值得这样。”
“那没钱你能买面包吗?”
“不错,没钱是买不了面包。”
“我说对了吧,那肉呢?”
“没钱也买不了肉。”
他轻声笑了出来,这让我感到惬意。后来他又像给小猫挠痒似的挠我的耳后根,“小朋友,我说不过你,”他求饶了,“每次你都让我无话可说,我们还是别说了吧。”
有时候,他也会放下手里的活,陪我坐到窗边来,我们俩一起望着窗外的苹果树落叶翩翩,望着屋顶上雨滴纷纷,洒落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好极了”话虽不多,可句句都很关键。通常,如果他想让我去注意某样东西,就推推我,或朝我眨眨眼,使个眼色就行了。
我本来看不出院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从他的轻轻一推和片言只语中,所有的事物都变得不同寻常,而且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一次,有只猫儿在院子里追逐,突然停下来盯着自己在水坑里的倒影,抬起爪子就要朝影子打过去。这时,“好极了”轻声念道:“猫是骄傲多疑的动物。”
还有一次,有只叫玛玛依的金红色大公鸡,飞到篱笆上,还没站稳,就扑棱着翅膀,险些掉下来,这个笨家伙恼羞成怒了,扯长了脖子,咯咯咯地傻叫个不停,想要发泄。
“它是将军,自视甚高,但愚蠢极了。”
再有一次,笨手笨脚的瓦列伊像匹老马,慢悠悠穿过泥地来到院子里,抬起他浮肿的胖脸睥睨着天空,一束秋阳的白光正射在他胸前,照得上衣那几枚铜扣仿佛火烧似的。鞑靼人停住脚步,弯曲着手指抚弄那些扣子。
“他以为别着军章,正陶醉着呢。”
很快,我对“好极了”的依赖变得寸步难离,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要与他分享。他自己虽然寡言少语,可从不阻止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外公就没这么好了,总是骂我:“别烦了,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似的!”
外婆满脑子装的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听不进别人的。
只有“好极了”总能耐心地听我讲,还常常笑着对我说:“小朋友,这哪是真的,你自个儿编的吧。”
他话虽不多,可句句及时又有理,好像能明白我的心思,在我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了我所有的谎话,只用了三个字就使我无话可说了:“你撒谎。”
有时候我故意编些故事,讲得跟真的似的,去试试他的魔力,可他一听就摇着头对我说:“你撒谎,小朋友。”
“你怎么知道呢?”
“哦,我当然知道了。”
外婆常带我去干草广场挑水。有一天,我们看到五个城里人在殴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他按在地上,像一群疯狗似的殴打起来。
外婆赶紧甩掉水桶,抄起扁担,向那几个城里人冲了过去,大声让我“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