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童年(12)
当然,我只是在粗略地描述一个孩子眼中的两个上帝的区别,我记得,正是这种区别曾在我的内心产生过激烈的冲突。
我不喜欢外公的上帝,他让我惧怕,因为他没有爱,永远严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他关注的只有人性丑恶、堕落的一面。他不相信人类,时刻等待着人们向他忏悔,他以惩罚人类为乐。
在那些日子里,上帝成了我最主要的精神食粮,他是我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其他所有的记忆都只留给我残酷、污秽的印象,令我感到悲哀和厌恶。
上帝——外婆的上帝,是一切生灵的朋友,是我身边最美好、最光辉的事物。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公就看不见这个仁慈的上帝。
大人不准我到街上去玩,他们说街上太乱了。我每次出去就和喝醉了酒一样,打架,胡闹。
我没有朋友,邻居的孩子们都敌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希林,他们知道这一点,就叫得越发起劲:“嘿,小气鬼卡希林的外孙来喽!快来看哟!”
“揍他!”
我就这样和他们打起来。
按照我的岁数,我算是长得壮的,打起架来力气也不小。我的对手也承认这点,所以他们从来不和我单挑。因此,每次栽在他们手上,我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狼狈地逃回家里。
我的样子每次都把外婆吓坏了,她会心疼地说:“怎么啦!小家伙,又打架啦?让我看看!这可如何是好呢?”
她给我洗脸,帮我处理伤口,一边说:“你为什么老要去打架呢?在家倒是老老实实的,怎么到了街上就那么不像话了!真不害臊!看来我要告诉你外公,不让你再出去了!”
外公看到我又青又肿的脸,从来都不生气,只是咕哝几句:“又挂彩啦!好你个勇敢的斗士,不许再上街了,听见没有?”
我对空无一人的大街是没有兴趣的,但只要一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我就会把外公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跑出院子去。我一点都不在乎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我无法忍受男孩子们残忍的恶作剧:他们让狗和公鸡打架,虐待猫,追打犹太人的山羊,戏弄喝醉的乞丐和虔诚的“死鬼装在兜里”的伊戈沙,等等。
伊戈沙高高瘦瘦,浑身脏兮兮的,瘦削的脸上胡子拉碴。他常驼着背在街上踱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身上的羊皮长大衣摇来摆去的,样子很奇特。
他铁灰色的脸上一双忧伤的小眼睛,令我肃然产生敬畏的感情。我总觉得这个人正在做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谁都不该去打扰他。
但是孩子们跟在他身后跑,朝他的驼背扔石子。他并不在意,似乎也不觉得疼,但他会突然站定,转过头来颤抖着拉拉破帽子,环顾四周,好像刚刚睡醒一样。
“伊戈沙,死鬼装在兜里!伊戈沙,你去哪儿啊?看看你兜里,有个死鬼呀!”孩子们叫喊着。
他抓住衣兜,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或者土块,笨拙地挥动长长的手臂回击,嘴里骂骂咧咧的。他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而孩子们还击他的语句则丰富多了。
有时候,他一瘸一拐地追上去,一不小心被长袍子绊倒,跪倒在地,两只干柴棒似的手臂撑着地面。
这时候,孩子们便朝他扔石头,胆大的甚至跑到他跟前,抓起泥土朝他头上撒过去,然后飞也似的闪开。
街上最让人痛心的要数看到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了。
他全瞎了,沦落在街上以乞讨为生。他高大清秀,沉默不语,由一个矮小、不起眼的老太婆领着,挨家挨户地要饭。每到一户人家窗口,那个老太婆便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可怜可怜这个瞎子吧,看在耶稣的分上……”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什么也不说。黑镜片后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别人家的墙壁、窗户,还有过往的行人,被染料浸透了的手轻轻拽着自己的大胡子,双唇则始终紧闭着。
我常见到他,可从来都没听到过他发出一点声音。这种沉默令我无比压抑。
我从没有走近过他——我做不到——相反,每次我见到他,都会跑回家去告诉外婆:“格里戈里来了!”
“啊!”外婆痛苦不安地惊叫一声,“拿着,快把这个送去给他!”我就是不肯去。于是,外婆亲自走到门外,她会在那里和格里戈里谈很久。我看到他带着笑,抖动着胡须,但话很少。
有时候,外婆会把他拉进厨房来吃东西。有一次他问起我。外婆叫我,但我跑开了,躲到了柴火堆后面。我无法面对他,在他面前我会觉得很惭愧,我知道外婆也很难堪。
我们很少谈论格里戈里,只有一次,外婆目送着他离开之后,慢慢地穿过院子走进屋里,低着头暗自啜泣。我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
“你为什么老躲着他?”外婆轻轻问我,“他很喜欢你的,他是个好人……”
“外公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我反问。
“你外公?”
她停下脚步,把我搂在怀里,凑在我耳边说:“记住我的话:上帝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我们的!一定会惩罚!”
外婆没有说错。十年以后,那时外婆早已长眠地下了,外公疯了,在城里的街道上游荡,凑到人家窗口讨东西吃:“好心人哪,给点吃的吧,就一点点……咳,什么人!”
从前的他全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这么一句苦涩而令人心碎的话:“咳,什么人……”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另一个让我避而远之的是一个叫沃罗尼哈的浪荡女人。
每到礼拜天她便出现在街头,她身材高大,头发散乱,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尖声唱着下流的小曲。她走起路来很特别,脚不沾地,好像是一朵乌云在往前飘。街上的人都躲着她。
她从街上走过,就好像把街道清扫了一遍。她的脸肿得像个皮球,脸色铁青,瞪着一双骇人的灰色眼睛。有时候,她又哭又叫:“我的孩子们哪,你们在哪儿啊?”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你不该知道!”起先外婆是这样回答我的,可后来她还是简要地向我解释了一下:
这个女人曾经有个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当官的。为了升官,他把自己的妻子送给了自己的上司,那个上司便把她带走了。两年后,当她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孩子——一男一女——都死了,丈夫则因为赌博,输光了公款,进了大牢。
她伤心极了,开始酗酒,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现在每到礼拜天,警察就会把她抓走。
毫无疑问,家里还是比街上要好。特别是午后的一段时间。外公去雅科夫舅舅的染坊了,外婆就坐在窗边给我讲故事,讲我父亲的事儿。
那只从猫嘴里救下来的八哥,在外婆的治疗下已经恢复,外婆剪掉了它折断的翅膀,它受伤的腿则被巧妙地用一截木棍固定住。外婆已经在开始教它讲话了。
鸟笼子挂在窗台前,外婆常常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想教会八哥的话:“喂,快说:八哥儿要吃饭!”
八哥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睨着她,忽而用那条木腿敲敲笼底,伸伸脖子发出黄莺的叫声,它还会模仿松鸦、布谷鸟,甚至小猫小狗的叫声,可它好像就是学不会人话。
“别淘气了!”外婆会很严肃地和它说,“试试看,说:八哥儿要吃饭!”
这只长着羽毛的小猴子要是突然大叫一声,叫声像极了外婆要教她的这句话,外婆便会高兴得哈哈大笑,用手指给它喂一点燕麦粥。
“我就知道你会说,调皮鬼!只要你想学,什么话都能学会!”
外婆真的教会了八哥说话。一段时间以后,它能很清楚地要饭吃;老远看见外婆,还会扯着嗓子喊:“你好!”
原先,鸟儿挂在外公屋子里,可不多久,外公就把它赶到阁楼上来了,因为它开始学外公说话。外公的祷告词念得清清楚楚,八哥会从笼缝里伸着它黄蜡的嘴巴模仿外公的祷告。
外公觉得鸟儿在戏弄他,有一天,终于一跺脚,发了火:“把这个小魔王给我拿走,不然我杀了它!”
家里还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但我时常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包围,近乎窒息。这种感觉就像有一个巨大的包袱压迫着我,好像我一直生活在漆黑的坑底,看不见,听不到,没有知觉——我像个瞎子、活死人。
八
出人意料的是,外公竟把房子卖给了酒馆老板,然后又在缆绳街上新添了一处住宅。这条街道一直通向田野,虽然没铺石子,遍地是草,但是既干净又安静,街道两侧分布着一幢幢五颜六色的小房子。
新房子比原来那所更漂亮可爱。房子的正前方涂的是暖洋洋的深红颜色,在三扇天蓝色的窗扉和阁楼上那扇带栅栏的百叶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左边的屋顶被榆树和椴树的浓荫形影不离地覆盖着。院子和花园里有多处绝妙的藏身角落,像是特意用来捉迷藏的。
花园不大,却其乐无穷。连那儿的灌木丛也长得枝繁叶茂,惹人喜爱。园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间清清爽爽的小浴室,像座玩具房子。另一个角落里是一个荒草丛生的大大的深水坑,依稀可辨从前浴室失火后残余的木炭痕迹。
园子的左边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马厩的围墙,右边是贝特连家的房子,花园深处连着的是卖牛奶的彼得罗夫娜家的屋子。这个胖乎乎的红脸女人,长着一副喋喋不休的大钟似的嗓门,让人受不了。她家的小屋破旧阴暗,爬满了青苔,有相当一部分已经陷入土里,两扇窗户像眼睛似的,一眨不眨望着田野。田野里整天有士兵在那儿操练,明晃晃的刺刀在秋日的斜晖里更觉得耀眼。
整座房子住满了人,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前边住着的是个鞑靼军人,他有个长得像小肉球似的妻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弹她那把装饰考究的吉他,她常常引吭高歌的便是下面这首:
去爱一个你不爱的人?哦,不!如果你是聪明人,就该另觅佳人。找个意中人,她有多动人,倾国又倾城!
她的丈夫,胖得也像个肉球,这会儿正坐在窗边,鼓着发青的腮帮子,一个劲儿地抽着烟斗。一对快活的棕色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咳嗽起来声音怪得像狗叫:“汪呜——汪——呜呜——”
搭在仓库和马厩上方的一间暖和的简易棚屋里,住着两个马车夫和一个高高的鞑靼人。鞑靼人叫瓦列伊,是个勤务兵,一脸的愁苦相。那个头发花白的小个儿车夫,人们都管他叫彼得大叔,另外一个是他的聋哑侄子斯捷潘,长得魁梧结实,面若铜盘。所有这些陌生人都让我捉摸不透。
但是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一个外号叫“好极了”的搭伙房客,他住在后屋厨房边上一间狭长的屋子里,两扇窗户一扇朝花园,另一扇朝院子。
此人是个驼背高个,两撇分开的小黑胡子把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戴着眼镜,目光和善。总的来说,他言语不多,为人谨慎。当人家告诉他茶饭已备好时,他总是说:“好极了!”于是,外婆就在人前背后都这么叫他。
“阿列克赛,去叫‘好极了’喝茶。‘好极了’,多吃点,你怎么不吃呀?”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木头箱子和一些我看不懂的书,到处散落着装有各色液体的瓶子,还有一些铜丝、铁块和铅条。
他老是穿那件棕色的皮上衣和灰条子的裤子,浑身沾满颜料,散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
他从早到晚就站在那儿忙着熔化铅条、焊接铜丝什么的,或在小天平上称东西,也不知道嘴里在咕哝什么,有时烧伤了手指就吹几下,跌跌撞撞地走向挂在墙上的图表,擦擦眼镜,凑近了细看,那粉笔似的白灰鼻子都快要撞到墙了。有时候,他会突然在屋子中间或窗户边上停住脚,闭上眼,抬起头,不声不响,像座雕像。
我穿过院子爬到他的屋顶上,从开着的窗子里观察他。
我看到桌上的酒精灯闪着蓝色的火焰,他躬着黑乎乎的身影在一个破本子上记东西,镜片像清冷的冰块,冽着寒光。
也不知道这人变的什么戏法,我好奇得不得了,常常趴在屋顶上一连几个小时都不愿离去。
有时候,他会呆立在窗户中间,双手搭在背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屋顶,但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我,这让我很恼火。忽然,他又会急匆匆地回到桌子边上,使劲地弯下腰,把桌上的东西乱翻一通。
我想,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戴得体,我或许会怕他。可他是个穷光蛋,又脏又皱的衬衫领子从外衣领口上露了出来,裤子打过补丁还满是污迹,光脚穿着双很破的鞋子。我从外婆的同情和外公的鄙夷中得知,在穷人身上没有丝毫危险或可怕的东西。
整座房子的人都不喜欢“好极了”,大伙都嘲讽他。快乐的军人妻子笑他是“粉笔鼻”,彼得大叔说他是药师和巫师,而外公认为他是法师、共济会分子。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我问外婆,可被她厉声喝道:“没你的事。不该问的就别问,知道吗?”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来到他的窗边。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吃了一惊,在镜片后打量我很久,然后才伸出那只满是烫伤疤痕的手,对我说:“来,爬进来吧。”
他居然让我爬窗进去而不是走正门,这让我觉得他好了不起。他自己坐在一个箱子上,让我坐在他前面,一会儿把我挪到这边,一会儿又把我挪到那边,最后问我:“你从哪儿来呀?”
这话问得多奇怪!要知道,我每天四次在厨房里吃饭喝茶,回回都是挨着他坐的。
“这儿是我外公家。”
“哦,是的。”他说,随后就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出声了。
但我觉得有必要让他明白:“不过,我不姓卡希林,我姓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用错误的音调重复了一遍,“好极了!”
他把我推开,起身来到桌子边上,“好了,坐下,别吭声。”
我一坐就是很久,看他用钳子把一根根铜丝锉成碎屑,锉够了,就把这些金黄色的碎末儿掸到一块,倒进一个大杯里,再从一个罐头瓶里倒出盐一样的白色粉末,加到铜屑里,最后又倒入黑色液体。杯中的混合物开始扑哧扑哧地冒烟,发出刺鼻的怪味,呛得我拼命咳嗽。
“不好闻吧?”这个怪物竟然得意地问我。
“难闻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