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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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童年(14)

可我害怕极了,躲在她身后跑,朝敌人扔石子。她用扁担奋力地戳他们,狠狠地打他们的头颈,后来其他人也过来帮忙,城里人最终被赶跑了。

外婆给那个乡下人洗伤口,他那张脸已被打得血肉模糊了,用脏得发黑的手指堵住被打烂的鼻孔,迸出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溅到外婆的脸上和胸口,他不住地咳嗽,哀号。外婆也战栗不已,惊叫起来。我只要一想到这些,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回家后,跑到“好极了”那儿,把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他停下活儿,站到我面前,手上像举剑似的高举着一把长锉刀,透过镜片,一脸严肃,死死地盯着我。突然,他打断了我的话,超乎寻常地大声说道:“好极了!就应该这样!很好!”

由于那件事对我的震撼实在太大,我顾不上“好极了”说些什么,仍一个劲儿地往下讲。可他抱住我,在地上来回走动。

“够了,够了,”他大声喝道,“该说的你都说了,明白吗?够了!”

我这才停了下来。起先我心里很不痛快,可想起那事,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他打断的确是时候,我也的的确确把事情都讲了。

“不要老想着这些事情,”他说,“忘了它们吧。”

有时,他会说些出其不意的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次,我跟他讲起我的冤家对头克留什尼科夫,这个大头胖墩是新街上一个打架的好手,我总是赢不了他,他也别想赢我。

“好极了”倾听我的苦恼后,跟我说:“这没什么,那样用力只是白费劲,真正用力出手要快,越快你就越有力,懂了吗?”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我试着挥拳快些,果然轻易就把那小胖墩打得趴下了。这使我对这位搭伙房客的话更奉为神灵。

“你要知道怎样去抓住每一件事物,懂吗?这点很难——要学会抓住事物。”

我虽然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可类似的这些话我都记下了。看似平淡无奇,可总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抓一块石头、一片面包、一只杯子、一把锤子,这难道还要学吗?

这所房子里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好极了”,就连快乐的女房客养的那只可爱的猫咪也这样,它会爬到其他所有人的膝盖上,就是不肯去“好极了”那儿,轻轻唤它也不理睬。为此,我还打它,揪它耳朵,好言劝它不要害怕这个人,就差哭鼻子了。

“我衣服上有股酸的怪味,它就不肯来了。”他这样解释。但我知道别人,甚至包括外婆,都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敌视他,这不公平,我难过极了。

“你怎么还跟着他瞎混哪?”外婆生气地责问我,“当心,他把你教唆坏了!”

外公这个红毛吝啬鬼,只要一听说我去找过“好极了”,每次都把我往死里打。

我当然没有把大人不许我去找他的事儿对他说,但我坦率地告诉他人们对他的看法。“外婆怕你,说你会施魔法。外公也是,他还说你对上帝不敬,和你有关的人都会遭殃的。”

他甩甩头,像要赶走苍蝇似的。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微笑的红晕,这使我头晕目眩,心都快揪起来了。

“我早知道了,小朋友,”他心平气和地说,“这太糟了,不是吗?”

他们到底还是把他赶走了。

一天,吃过早饭,我发现他坐在地上正往一个箱子里理东西,嘴里哼着那句“啊,沙朗的玫瑰”。

“嘿,再见了,小朋友,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回答说:“难道你不知道,这房间你妈妈要来住。”

“谁说的?”

“你外公。”

“他撒谎。”

“好极了”把我拉到身边,我依偎着他坐在地板上,他平静地说:“别生气了,我以为你知道这事而有意不告诉我,这样不好,小朋友。”

我有点委屈,不知为什么,还有点生他的气。

“听我说,”他面带笑容,近乎耳语地问我,“还记得我叫你别来找我吗?”

我点点头。

“我那时伤你的心了,是吗?”

“嗯。”

“我不是有意要这样,但我知道如果你跟我做朋友,大人就要骂你。”

他像我的同龄人一样和我说话,这让我喜出望外,好像我也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了。于是,我告诉他:“这个,我早猜到了。”

“好,那就好,事情就是这样的,小朋友。”

但此时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

“可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你?”

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使劲眨着眼睛,回答:“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明白了吗?就因为这个,我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我默默地扯着他的袖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难过了,”他劝我,凑到我耳边说,“也不要哭。”

可泪水还是从他已然模糊的镜片下悄悄滑落。

我们像从前一样坐在那儿,好久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交谈了几句。

那晚,他高高兴兴地同大伙儿告别后,又紧紧地抱了抱我,就这样走了。

我偷偷跟到大门外,望着他在大车上四处颠簸,车轮吃力地碾过结冻了的泥地,艰难地前进着。

他一走,外婆就忙着打扫这间脏屋子,我在各个角落间窜来窜去,想要挡着她,不让她扫。

“走开!”外婆一绊到我,就大声嚷嚷。

“你为什么要赶他走?”

“碍你什么事了!”

“你们这群傻瓜,全都是!”我也嚷嚷。

她抓起一块湿布就朝我扔过来,厉声喝道:“你中了什么邪啦?”

“我说他们都是傻瓜,没说你。”我纠正道,但还是没能让她消气。

“哎,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外婆在晚饭桌上说,“每回我见到他,心里就跟刀扎似的。嘿,早该撵他走了。”

我气得拗断了勺子,也因此挨了打。

就这样,我们之间的友谊结束了。他是我所结识的祖国大地上无数殊异却最优秀的儿女中的第一人……

我把自己的童年时代比喻成蜂巢,形形色色平凡又普通的人如同蜜蜂,把各自采集到的生活和知识的蜂蜜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为我的成长提供丰富的养料。尽管这养料又脏又苦,但只要是知识,它就像蜂蜜,虽苦犹甜。

自从“好极了”离开后,我又跟彼得大叔成了好朋友。他长得很像外公,瘦削,利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整个人都比外公小一号。他就像一个专门为逗人乐而装扮成老头儿的调皮孩子,他的脸像由无数根细条编成的鸟笼子,在这些细道道背后凹着两个小雀似的、乐呵呵、骨碌碌的眼睛。他的头发灰白,卷曲,胡须也卷成一个个小圈圈;他抽烟斗时冒出来的烟圈跟他的头发一个颜色,缭缭绕绕盘旋而上,像他说话似的要绕许多有趣的弯子。他说起话来嗡嗡的低沉嗓音让人听着倒还和气,可我总觉得他言语之间都在揶揄人。

“刚起头儿,我亲爱的主人,那位伯爵夫人塔季扬·克列夫谢娜吩咐我说:‘你去做铁匠吧。’我才开始做,她又发话了,‘帮园丁干活去吧。’我倒没什么,反正天生的穷人命,到哪儿不是给人卖命。可还没干出个名堂来,她又命令我说:‘彼得鲁什卡,你该去捕鱼了。’去就去吧,可我刚喜欢上这一行,就得跟鱼儿说‘拜拜’了,这回让我进城去赶马车,缴我的代役租。当车夫也行,让干啥就干啥呗。但她还来不及叫我再改行干别的,农奴解放了,我也只剩下这匹马了,如今它就成我的伯爵夫人啰!”

这匹马上了年纪,好像原本该是白色的,只不过被一个醉鬼画匠涂得乱七八糟,好像还没涂完似的。

它的腿因为脱了臼而蜷曲着,仿佛由破棉絮拼补而成,枯瘦的脑袋悲哀无力地耷拉着,眼神浑浊迷茫,脖子松弛,青筋暴起,干枯贫瘠的身躯上烙着累累伤痕。彼得大叔对它恭敬有加,从来舍不得打它,给它起名叫“塔娜娅”。

“你怎么给牲口起个教名啊?”外公有一次这样问他。

“哪有哇?瓦西里·瓦尔耶维奇,这怎么可能呢?我尊敬的老兄,教名里有塔季扬娜,可没有塔娜娅!”

彼得大叔识文断字,还通晓《圣经》。他经常与外公为哪一个圣徒最神圣而争个没完。

在指责《圣经》里的罪人时,两人都不留情面,尤其谴责押沙龙是罪魁祸首。有时他们争论的纯粹是个语法问题:外公认为“作恶”“犯法”“欺骗”这三个词的词尾应该是“霍姆”,而彼得大叔却一口咬定是“瓦沙”。

“我说这样,你偏要那样!”外公争得面红耳赤,暴跳如雷,“让你的‘瓦沙’见鬼去吧!”

彼得大叔处变不惊,抽着烟斗,吞云吐雾地嘲讽道:“那你的‘霍姆’就好了?在上帝眼里还不都一样吗?上帝在听你祷告的时候或许就想:说了这么多,净胡说八道!”

“阿列克赛,你给我滚!”外公对我大吼大叫,气得绿眼发直。

彼得大叔很爱干净,路过院子看到地上有木块、骨头和瓦片之类的统统踢到一边去,嘴上还抱怨着:“没用的东西,净挡道!”

他能说会道,笑呵呵的样子和蔼可亲。但有时他也会两眼浑浊无光,像个僵尸似的一动不动,常常呆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像他的聋哑侄儿,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彼得大叔?”

“走开。”他低声呵斥道。

我们这条街上的一所房子里,搬来了一位额头上长瘤子的老爷,他有一怪癖:一到节日,就守在窗口,举着把猎枪,朝猫儿、狗儿、小鸡儿和乌鸦开枪,有看不顺眼的过路人也照打不误。

一天,他拿枪瞄准了“好极了”,幸好皮上衣完好无损,但几粒子弹落到了衣袋里。我记得,当时这位房客翻来覆去地看手上那些蓝色的铅砂。外公催他去告发,他随手把子弹扔到了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说:“不值得。”

另有一次,这个枪手打中了外公的腿。外公岂肯罢休,盛怒之下告了官,还召集了所有的证人,可那个老爷却离奇消失了。

从那以后,只要街上一有枪响,彼得大叔即刻戴上他那顶褪了色的、只有节日里才戴的阔檐帽,冲出家门。

他走到人行道上,双手叠在背后,挺胸凸肚、威风凛凛地从枪手窗下经过。如果第一遍没有引起注意,他会接二连三地重来。我们整座房子的人都挤到门口瞧热闹,枪手和他的黄毛太太也会从窗口窥视。住在我们右边的贝特连家也有人出来探个究竟,只有左边的奥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阴沉沉的灰色房子里没有丝毫动静。

有时彼得大叔是白费力气,也许那猎手对此等儿戏不屑一顾,但有的时候双筒枪也会突然开火:“砰——砰!”

彼得大叔仍不急不忙地朝我们走来,扬扬得意地说:“只打到下摆。”

一天,子弹终于穿进他的脖子和肩膀。“你何苦去招惹那禽兽?”外婆边用针把子弹挑出来,边问他,“等着他把你的眼珠子打出来!”

“哟,那怎么可能呢?阿库琳娜·伊万娜!”彼得轻蔑地说,“他根本不会!”

“可你干吗由他胡来呢?”

“胡来?我只不过想要试试这位老爷!”他仔细瞧了瞧手上的子弹,又说,“他根本不会打枪。我从前的主人,伯爵夫人塔季扬·克列夫谢娜,有个临时丈夫,她换丈夫就跟换仆人似的。我说的这个临时丈夫是个军人,叫马蒙特·伊里奇,可了不得了!老太太,您听说了吗?他一枪就能命中,简直就是神枪手!有一回,他叫傻瓜伊格那什站到约四十步开外的地方,在他的皮带上吊一个瓶子,就挂在两腿中间,那傻东西叉开双腿,只知道嘿嘿傻笑。这时马蒙特·伊里奇瞄准目标,砰的一枪,不偏不倚正打中瓶子。只有一次例外,有个牛虻一样的东西叮上了伊格那什,他避来避去,结果刚好打到膝盖,在膝盖骨上中了一枪,虽然医生在眨眼的工夫里赶到,可还是不济事喽!锯下的腿给埋了……”

“那傻子呢?”

“哼,还那样。反正傻瓜要手脚也没用,向来靠傻混日子,谁都愿意同情一个傻子,不是有句老话吗:‘兔子急了也咬人,只有傻瓜不欺负人。'”

外婆对这个故事不以为然,她自己知道的还数不过来呢。倒是我有点害怕:“老爷会打死人吗?”

“怎么不会?当然会。有时老爷们还互相残杀。塔季扬·克列夫谢娜家来了个枪骑兵,他跟马蒙特打了起来。两人拔出手枪,来到花园里的湖边小路上,那枪骑兵砰地就给了马蒙特一枪,好家伙!打在了肝脏上。马蒙特去了西天,枪骑兵也被流放到高加索,这就完了!看出来了吧,那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人。杀的要是庄稼汉什么的,哼!再多也不会有事的。尤其到了现在,因为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农奴了。以前多少还顾着点,总算还是自己的财产嘛!”

“以前也不会心疼的。”外婆插了句。

“一点没错,”彼得大叔附和道,“虽说是财产,可根本不值钱。”他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说话比对其他大人要温和,眼光也会注视我,可他身上总有什么东西是我不喜欢的。

他请我们吃他心爱的果酱时,常常在我的面包上涂得比别人的更厚些,每回他去城里也会给我带麦芽糖饼和罂粟籽饼来吃,他老是喜欢慢条斯理、正儿八经地问我:“告诉我,好孩子,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当兵还是当官?”

“当兵。”

“当兵好,这年头当兵也不难了。当个牧师更容易,喊几声‘上帝保佑’,就算完了,比当兵还省事。最好就是去做渔夫,什么都不用,习惯了就行。”

最有趣的是他跟我讲钓鱼的事情:他会像模像样地学鱼儿围着诱饵转,告诉我鲈鱼、鳊鱼、鲭鱼上钩时是怎样挣扎的。

“你外公打你的时候,生气了吧?”他安慰我说,“其实,这种事根本用不着生气,好孩子。大人都为你好,不打不成器。就说我以前的主人塔季扬·克列夫谢娜吧,她还专门养了个打手,叫赫里斯托福尔,他可是个打人的高手,附近庄园里的主人常向公爵夫人借用此人:我亲爱的塔季扬·克列夫谢娜,请把你的赫里斯托福尔借我用用吧,我要收拾一两个奴才。于是她就派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