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披雪入关(2)
段升道:“可......”马林肃然道:“就算他不顾,我一封信送给他,以马俞两家的交情,他也必须收留清浊!”段升听他拍了板子,不敢多言,唯有点头赞成。
马林又道:“既然说定,事不宜迟,两日后就动身出发。出关这一路恐有风险,还须你亲自护送他到洛阳俞家。”段升道:“这个自然,不过一来小孩子乍出远门,就要寄居他人檐下,我担心他不肯走......”
马林叹道:“我们开原偏僻寒冷,若有战事,更得生灵涂炭。我倒希望,清浊这一去,从此留居关内才好。”段升暗想:“清浊近来,渐渐理解将爷的好,立志要做将军。关内的花花世界,怕也留不住他,以后还会回来。”
这一番话,他却不说出口,只道:“二来,关外局势尚不明朗,我这一去数月,营中练兵若有废弛,岂不耽误大计?”马林道:“是啊,铁枪军担负重任,不能少了领头的。这样,我调一人来替你吧!”
段升奇道:“谁?”马林还没回答,忽听有人叫道:“除了我还能有谁!”马林、段升侧目而视,总兵府外走进一人,身穿明光铠甲,腰悬利剑,气高神足,边走边笑道:“马大人,段兄,麻岩回来了!”
马林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你回来挺快嘛!叶赫那边,来人了么?”“他们接到警示以后,派探子去建州,察知了努尔哈赤的动作,便欲与我大明结盟。”麻岩顺口答了一句,取下头盔,坐在厅间的客座。
马林点头道:“不出我所料,叶赫使者呢?”麻岩道:“和我一起回来了,今夜太晚,我安排他歇息去了,明日您再见他。”马林道:“好,你这一回,也不用走了,替段升接管几个月铁枪军。”
麻岩向段升笑道:“我可知道你升官了!怎么着?不会带兵,要我帮你?”段升急道:“哪有!清浊要入关,须得我护送才行!若非如此,铁枪军哪能交给你?我还不放心呢!”麻岩听了,哈哈大笑。
麻岩乃当朝老将麻贵的族孙,麻家良将辈出,他因祖荫,一到开原,未立寸功,便被封参将,比许明灯官衔还高。他奉马林指令,这些年在北边,与叶赫女真来往,拉拢后援,对女真民族也很熟悉。
若讲出身,段升自不可与他同日而语。可麻岩钦佩他的武艺,非但没瞧不起他,反而十分看重,两人又是同龄,竟而成为好友。因此,麻岩在马林、段升面前毫不见外,谈笑自若。
马林瞧他刚回,不知细况,把这些日子的事简略说了。麻岩虽知许明灯战死,却没想死后,还招来许多仇敌,不禁微微变色,道:“不错,趁着风雪还不太大,越早入关越好。段兄,铁枪军尽管交给我就是!”
段升道:“行,两日后动身!我只怕清浊一时难以接受。”麻岩一笑,道:“明日我帮你劝他,这孩子我好久没见了!如今他成了孤儿,与其跟着我们吃苦,还不如去和他师公团聚呢。”
次日,段升把这事告诉了许清浊,许清浊意外没有抗议,只是默默点头。段升怕他内心别有异念,还要再安慰,麻岩连忙止住,拉着许清浊到一边玩去了。麻岩为人豪爽开朗,几句话逗得许清浊笑容大绽。
段升在一旁看了,便不干扰,只守在两人附近,以免又有高手闯营对其不利。许清浊被告知要离开开原,投奔从未谋面的师公,本来十分不舍,可麻岩围着他逗笑,却也伤心不起来。
他借着玩耍的名义,骑着小马驹,将整个大营逛了一遍,牢记在心。午后又去马市上,和认识的汉商长辈们告别。三人黄昏才转回到营里,正累了准备歇息,马林走出门口,喊道:“段升,清浊,你们来。”
两人瞧他神色有异,都是一怔,忙离了麻岩,随他进了厅堂。马林等两人都进来,才从袍子里取出一物,摆在桌上,叹道:“应该就是这东西吧?我总算找到了。”
段升定睛一瞧,桌上摆着的,是一本几寸长宽的硬壳册子,封面书着“万历三十六年马林奏题”的字样。捧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给折着好几道的长纸,两头粘在书壳上作封面封底。
再读内容,文从左首起写道:“开原参将马林谨题。为察边防异动以警朝堂事。辽东总兵李成梁,自得上再委边任,举措失常,多有异行,滋生民怨,伤命损地,不敢不以真事具呈。证一,李以良民充敌,谎报军功,自万历二十七年来......”不及多读,看到第一页下方,盖着马林的官印,奇道:“总兵大人,这是一份题本么?”
马林摇头道:“你往后看。”段升忍着好奇读了下去,始知是马林以前弹劾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奏章。文章开篇数百言,都是罗列李成梁罪状的,段升瞧后面还有十来页,暗想马林举的罪状也太多了。
岂料在那第四条罪状之后,字迹陡变,写道:“武功本出于兵事,后演为技击之术。今人研习武功,不为杀敌,而为拆解制胜,谋求精进。久之,技愈上乘,变化愈繁,九虚一实,难用沙场......”
段升认出是许明灯的笔迹,忙仔细展读。开头还概谈武理,后文具体论述功法。段升越读越是惊讶,暗想:“这不是将爷传给我和清浊的法诀么?却有很多内容,比口授的更详尽、更精妙!”
读到最后,许明灯写道:“吾辈反其道而行之,以为追本溯源,盖武学之始,克制天下诸般武功。入江湖则破尽别派,进沙场则能敌万众。此功练为拳,形为劲,意为枪,而源自兵事,故可称‘阴符枪’也。”
段升忍不住道:“清浊,原来你我练的这门功夫,唤作‘阴符枪’!”他二人练了这么久,始终不晓得其名目。今日才知,这门武功,乃是许明灯自创而出,并有命名。
段升将那题本递给许清浊,喃喃地道:“克制天下诸般武功......入江湖则破尽别派......啊,我懂了!所谓三十七派武学的破解之法,仅是这篇法诀罢了!”
他自己练过此功,再看许明灯的总结,立时明白了。许明灯创出了一门新功法,足以降服天下武功,自然也包括那三十七派了。可笑江湖上的武人,以讹传讹,还以为许明灯留下什么秘笈,专述各个门派的弱点。
“阴符”两字意为兵符,代指兵法。许明灯认为武功最早从兵事中演化,经千年传承,与战场上的作战风格大变。可万变不离本源,只要意归起点,未必不能印证新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所创“阴符枪”,返本归元,重现沙场上的厮杀拼斗之境,因而以作为战阵武器的长枪来命名,实际上是内劲的修炼法门。按题本中所载的说法,这股气劲犹如枪势,也可称为“枪劲”。
此劲以拳脚为习练,不是内家所言的内力,不是玄门所称的真气,而是一股透着杀气的猛劲,始终游走周身,攻击对手时,不必另行凝聚。可谓快不可逮,威不可当。
可惜的是,许明灯因早年一事,无法继续亲练。把功法教给段升、许清浊之后,才发现有偌大缺陷,禁止段升再碰,观察儿子一段时日,始知幼童练之无妨,便不阻扰。
有次他和马林外出,勘测地形,恰遇百年难见的狂风,刮入密林,摧枯拉朽,想到“阴符枪”的道理,忽有灵悟,却无纸笔记录,忙抢了马林带在身边才写半本的奏章,就在其下做了半篇。
回营之后,他又抽空补完了剩下半篇,将这门神功大抵完成,只差解决了隐患,便能完美无缺。法诀既成,纸册无用,题本也就还给马林了。马林不懂上乘武术,收藏以来,一直没有重视。
马林近日想来想去,所谓的“秘笈”,仅与此物有关,一听段升的话,才知是个误会,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清浊,你将这题本收好,是留着自己参详,还是交给你师公保管都行。”
他见许清浊点头,又叮嘱道:“武林规矩甚多。除了你师公,这东西不要落在旁人手里,以免引起门户争斗。”段升忙道:“总兵大人说的极是,要让外人知晓,势必不分青红皂白抢夺,惹来杀身之祸。”
许清浊摸了摸题本封面,道:“我今晚把它缝在内衣兜里,保证不给人发现。”马林向许清浊道:“原本孝子守孝,不能远行,而今你被迫无奈,一概不必遵守。到你师公家里,再立个牌位,重新服孝就是。”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许清浊,说道:“你师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把我的信带给他,以后练功学枪,尽可求他指点。”段升心中一动,有话要告诉许清浊,忽听马林发问:“这一路不能出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忙答道:“我和清浊骑马挑担,只扮作一对行商,我已把铁枪截作两段,可用暗扣拼接,就藏在扁担里。”他这两日也没闲着,特意委托了大营中的巧手铁匠,把自己的铁枪改短,以免途中真有打斗,不致于赤手空拳。
马林点头道:“嗯,扮装出行十分稳妥。你和清浊扮商人,可有货物?”“没,我塞些稻草在担子里充数。”“胡闹!要给人发觉了,岂不一下子识破?这样,你从营库里取够蘑菇、药草等,再加三五支人参放在担子里。”
段升面皮发烫,不好意思地笑道:“总兵大人训得对,我这人小气惯了,竟没想到这层。”许清浊也是一乐,屋里气氛登时轻松不少。马林再三道:“行走江湖,切记多留心眼。明日你们走得早,就不唤别人来送行了。”
段升、许清浊颔首告辞,各回房休息,睡到次日天刚发亮,爬起来穿戴衣冠,整理行囊。两人把孝服贴着内衣穿了,其外套着大皮袄子,最外则是斗笠蓑衣,出门一照面,活似两个走惯了远途的旅客。
马林备了两匹快马,与麻岩在营门外等候。段升拿扁担把两筐货固定在马腹侧边,刚踩镫上马,已见许清浊骑在了另一匹马上,提着马缰直兜圈,不由莞尔。
许清浊自学马术,颇有长进,高头大马亦可驾驭自如。但他自己的小马驹还没长大,跑不得长途,不能驮主人出关去河南。许清浊纵是不舍,也唯有将小红马交给马林,请他帮自己把马儿养大。
简单说了几句,两人就和马林、麻岩告别,一拍马臀,驰远了大营,往南方前进。起初数里,许清浊不住回头观望,直到再也看不见大营,方才恋恋不舍地撇正脑袋,一言不发。
段升为减他愁绪,教他两人在外,如何扮作商客,又该如何谈吐,如何举止。许清浊边骑边学,渐也觉得有趣,有时和段升合演一段,甚觉新鲜稀奇。
不知不觉行到天黑,段升把驮货的马儿空了,和许清浊同骑一匹,好叫这男孩夜里能在自己怀中睡一会儿。他初时担心一上路,就会碰到出关打许明灯主意的武林人士,是以一刻也不敢耽误。但行了几日几夜,途中并没碰到什么怪人,猜想消息多半还没传入中原,于是放心了不少,其后便也偶尔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