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将门孤儿(5)
次日一早,两人便到马市。开原马市规模甚大,土屋帐子成片而连,近来虽与建州断了贸易,可女真叶赫、蒙古炒花等部的商客,依旧络绎不绝。许多异族汉子牵着骏马,在市集里转悠,找汉人或朝鲜人易物。
段升陪许清浊转了半日,问他想要什么,他都不答,只讨了些铜钱买烧饼吃,一双眼睛东张西望。走到第三回时,许清浊眼神一亮,朝前奔去,段升急忙跟上。许清浊搂着一匹红色小马驹的脖子,甚是喜悦。
“唔,在边关长大的孩童,谁小时候不想有匹小马骑骑?我从小不也是么!”段升不觉莞尔,冲那牵马的汉子问道:“兄台,这小红马多少钱肯卖给我们?”
那汉子是蒙古人,汉语说得不好,只摆手道:“我的,马,布匹换了,你要买,找她!”段升转头一瞧,原来几人立足处,是家布店门口。一个老妇人怀抱几捆布料,慢悠悠走出来,交给那汉子。
那汉子检查几遍,点点头,把缰绳套在店门柱子上,扛着货物走了。段升瞧这蒙古猛汉,与汉人老妇交易,如此守礼不喧,以小见大,即知马林治理有方。他冲那老婆子道:“老人家,小马儿肯卖么?”
那老妇喜道:“卖,卖,你肯买,省得老婆子拿去与官军换了。”段升笑道:“我就是营里当兵的,今天私自出来,您出价多少?”“您是位军爷啊?五两银子就行。多嘴问一句,军爷在哪个大帅手下当差?”
段升从口袋摸出碎银子,随口答了声:“不敢,我以前随许将军出征,现下回了营,当个小卒,给马总兵使唤。”那老妇一听,惊道:“敢情您是铁枪天兵?快收了银子,这马儿老婆子送给小军爷了!”
段升一怔,笑道:““您误会啦,他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们许将爷的公子。”那老婆子一惊,叫道:“啊哟!原来是小许公子买马儿,咱若还收钱,岂不折了老婆子么?”
段升客气几句,又问:“您说我是‘天兵’?这话却从何说起?”那老妇笑道:“你们不是天兵,谁还是天兵?老婆子的丈夫孩儿,多在关外走商,若没铁枪军佑护,我哪还能安心在此地养老?”
许明灯带领铁枪军,随努尔哈赤出征,多行护民护商之事,只消建州女真与他部开战,所经城池、市集若遭波及,其中的汉人多因铁枪军保护,幸免于难。因此,关外汉商一提铁枪军,无不敬爱有加。
那老妇颇为健谈,拉着段升不放,讲述她儿子三次死里逃生,都为许明灯所救,不然早被凶狠的女真蛮子剁成肉酱了。她说得绘声绘色,直把铁枪军捧成神兵天将。许清浊初时只抱着马驹抚摸,后来也听入了神。
段升想到许明灯已故,又不免增添伤感,便买了马离去。那老妇执意不肯收银子,将小马驹送给了许清浊。两人回营路上,许清浊试着骑那小红马,不亦乐乎,他武功有根底,临近营时,已能稳稳当当驾驭。
段升笑道:“虎父无犬子,这马儿给你驯得多乖!”许清浊笑颜灿烂,闻言渐收笑容,道:“段叔,爹爹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不光将士们敬爱,连老婆婆也赞不绝口,因我是他儿子,便待我这般亲切,我、我......”
段升知他对许明灯大有改观,摸了摸他脑袋,笑而不语。回营后一连数日,许清浊比原来更加乖巧,不仅读书刻苦,练起武功,也不再畏难。有一次疼痛发作,竟不唤马林和段升,独自一个人,咬牙挺了过来。
段升与铁枪军同吃同住,操练阵法,又从许明灯所授的武功中,挑了几招浅显的教了下去。许明灯一身武艺,与兵家本就有莫大的关系,极宜用于战阵,铁枪军学来,收获不小。
马林见段升练兵颇有成效,心中甚喜。然而,他寄往朝廷的题本,至今没有回音,送给辽东总兵王木芮的信,对方也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勿多虑。”这让他又不安了好些时日。
铁枪军归营第九日上,军营外南方来了一队人马,锣鼓声响传遍全营。马林忙率领一众兵将出营防范,却见对方虽都是女真人,一个个身穿白衣,头缠素带,内中拥着一架马车,两旁锣鼓手大吹大敲。
马林脸色阴晴不定,只令全军按兵不动。对方领头者,快步走到大明众军士面前,袖扫膝头,行了个大礼,用汉语说道:“我等奉努尔哈赤大都督之令,护送许将军灵柩而来,归还诸位大人。”
马林沉声道:“许将军怎么死的?”那人低着脑袋,本来油亮的前额给素带裹了一圈,显得非汉非夷,颇为古怪。他恭恭敬敬地回道:“许将军力战叶赫,不幸重伤,回赫图阿喇后,都督派良医救治,最终无力回天。”
马林目露凶光,轻喝道:“为什么是你们护送他的灵柩?他麾下五百铁枪军呢?”“禀大人,当日激战惨烈,只有许将军一骑归来,其余五百位军士下落不明,不知是死于此役,还是逃回了明营。”
铁枪军就混在守营官兵之中,闻言火冒三丈,若非马林事前叮嘱不可出声,早大骂他放屁了。那人见马林捻须不语,说道:“许将军亡故,都督十分痛心,以我族隆重之礼,把遗体迎入灵柩,一路护送至开原。”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出发之日,都督赠许将军‘巴图鲁’称号,另上书朝廷,为其请功,恳求皇帝以‘武尊’谥号,加封其灵。”“巴图鲁”是女真话里勇士的意思,历来获此名号者极少,汉人更前所未有。
马林并不买账,暗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什么‘巴图鲁’,还什么‘武尊’,沐猴而冠,起得狗屁不通!”心中虽骂,面上却无表情,良久才道:“如此说来,你们甚是好心,这等体恤我大明将官!”
那人忙道:“这是都督的一片心意,与小人何干!小人万万不敢当总兵大人此赞!”马林拍了拍手,叫道:“来人!接过许将军的灵柩,送诸位建州使者,到营里用饭歇息。”
那人道:“多谢大人,都督令我们灵柩送到之刻即归,不敢久留。”马林呵呵一笑,声音却殊无笑意,说道:“何必客气?好吧,替我向你都督道谢。”那人躬身告辞,留下灵柩,带着余人归去。
马林一挥马鞭,转身驰去。段升没有骑马,飞起脚步,直到总兵府前,才堪堪赶上,只见马林阴着脸,甩袖踏进正厅,刚走两步,便大声咆哮:“好个努尔哈赤!我真恨不得扒了他皮,挫了他骨头!”
段升劝道:“总兵大人息怒!”马林怒道:“息怒?怎么息怒!你教教我?”我说朝廷为何哑巴了,王木芮这庸官又为何批我多虑!原来他们都叫努尔哈赤迷了心窍!哎,缘何不是我做辽东总兵!”
马林曾为辽东总兵,统掌全辽军务,后因得罪矿税太监高淮,被罢免官职,发配充去南疆。许多年后,他才回到关外,当上开原参将,又升总兵。奈何并无多少兵权,他就是再能干,也于事无补。
马林发了一通脾气,神情转为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叹道:“努尔哈赤攻心之术,恁地了得!他给朝廷上表,加封许将军谥号。可许将军不过是名游击,朝廷岂能准他?准虽不准,满朝文武认定他心怀敬重,才会做出荒唐事来。嘿,汉夷如此‘和睦’,户部也乐意少拨银子给咱们......以后我朝戍边,全依靠这位好心肠的大都督得了!”
段升亦觉灰心,仍是劝道:“总兵大人万不可放弃,朝廷和王大人暂为雾蒙,迟早醒悟,我们却能先做准备。”“迟早醒悟?等努尔哈赤的大军到了山海关下,他们怕还醒不过来!”
马林长叹一声,摆手道:“罢了,罢了,朝廷百官再昏聩,我也不能自废多年经营。段升,你们加紧练兵,我想办法筹集一些饷银,看能不能防备于前了......哎!”
他起身离座,跨出门槛,忽地一呆,抬头看了看屋檐,颤声道:“来人!用白布白绫,把我总兵府里外缮好。今夜让许将军灵柩停在院子里,我和将士们一起祭奠!”
深夜,马林、段升、许清浊及五百铁枪军士兵,全身素缟,在总兵府院子里祭奠许明灯。那棺椁停在屋前,又高又大,甚是庄严肃穆,铁枪军余者并无马林、段升所知之深,见到灵柩贵重,对努尔哈赤的仇恨不觉稍减几分。
马林匆忙间,做了一篇悼词,方才念罢,众人想起许明灯种种好处,各自嚎啕大哭,悲不能抑。许清浊虽与父亲情分稍寡,在悲伤感染之下,也不由泪水难收,回忆当日马市上那老妇所言,更是黯然不已。
祭奠半途,天空忽然飘起雪,进而越落越大,变成了鹅毛齐攒之势。马林激动得浑身颤抖,仰天长嚎:“老天!你知我辽东有冤情,至今才下起雪来!你是因许将军之死,也前来吊唁么?”
关外之地,往往夏末就开始落雪,秋冬时整个原上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那是当地人司空见惯的光景。今年降雪如此之晚,且早不降,晚不降,直到许明灯灵柩归营才降,有如天公为其戴孝,众人怎不以为显灵?
他唤来一个亲亲,道:“天公鸣冤,许将军死因必不如女真使者所言,下葬之前,命仵作细细验尸,结果报呈给我!”又对段升道:“许将军恐被高手围攻而死,你懂武功,验尸时你也去,看看能否查出什么。”
停灵七日,许明灯将要下葬,段升与仵作将遗体仔细查了,发现死因除了内伤,主要是被人用刀截断了腿上动脉,导致失血过多。刀口极为细窄,是一柄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宝刀。
马林命仵作汇报之时,故意让许清浊跟在身边,等其陈述完毕,转头道:“清浊,你可记住了?武林之中,能伤了你爹爹的好手,屈指可数!且凶手使一柄极薄的宝刀。线索既在,并非无法寻到。他日你练成武功,你的父仇,便须你亲手去报了!”许清浊跪了下来,点头道:“马伯伯说的是,我一定好好习武,替父报仇!”
段升忙道:“杀将爷者,努尔哈赤是也,此人不过是他的凶器!将爷的仇,乃国之大仇,须我们大明将士来报!”马林瞟了他一眼,知他心疼孩子,怕其重任压身,摇头道:“努尔哈赤是大仇,这是小仇,但凡是仇,就得报!”
许清浊这几日戴重孝,食冷吃素,恪守人子之礼。马林虽然欣慰,却劝道:“你须长身子,又在练武,军营之中,本来饮食就差,再这么折腾,难免元气大损。不必守孝三年,以月代年,你守得三月,心意在就行了!”
许清浊点了点头,此后读书习武,愈发勤勉。有时爱那小红马不过,十分想骑,又怕红鬃色重,与孝礼不合。段升知了,给那马驹配了一副白色鞍具,两边素布垂至马腹,只露出头尾是红的。
于是,许清浊一有空闲,骑着马驹踱出兵营,去看外面的山河雪景。某日行到马市,忽见多家商铺门垂白帐,与屋顶的雪几乎连成一体,暗暗听人说话,才知道此间汉商刚闻许明灯去世,悲伤之下,装白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