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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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将门孤儿(4)

段升和几百铁枪兵惨然变色,无法接茬,不知马林与许明灯交谊数十载,何以道出如此绝情之言。马林哼了一声,走到段升身旁,面对众人,冷笑道:“你们想着许将军没死,便还打算前去救人,对不对?”

段升默然无语,底下的士兵,更是被言中者居多。许多人若非马林驾到,截住了话头,原要立刻起哄,准备怂恿段升,带着他们一群人杀回赫图阿喇,把许明灯救出来。

“你们想为许将军报仇,我马林高兴还来不及!但我要你们把斗志,全用在练兵上,不准有任何别的念头!谁胆大妄为,做出可笑之举,使许将军心血作废,我定然严惩不饶!”马林怒吼声中,众人惭愧低头。

马林瞧了眼段升,道:“段升,我升你做把总,统领这铁枪军五百众,好好操练他们。莫嫌官小,边防军官,无一不是任重道远!以微末之职,积下汗马功劳,这才显我辈本色!”

把总是明朝底层的军官,按军制只领四百四十人,铁枪军则有五百人,照说这官职是屈了他。不过开原兵营,本来就是驻所扩建而来,原参将改的总兵,其余未动。

营中不仅兵少,将也没几个,更不配副总兵、副将等衔,许明灯也仅是游击将军。然而马林麾下军官,肯守这艰苦之地,并不在乎官职。否则按功绩,许明灯早就能升参将、副将了。

段升跪倒受命,暗道:“马总兵当年统掌全辽,后来为了家国,甘愿到边陲之地做一参将。我军籍出身,受此提拔,岂敢有非分之念?”马林交代完正事,忽问段升道:“你见着清浊没有?他一大早便不见人影,是去练武了?”

段升心头一凛,忙道:“没有......啊哟,不好!”转头四顾。他耳力较余者强出不少,听得到校场出口处的旗杆后,传来一声异响,顾不得马林等人奇怪,发足朝那方向奔去。

追到一半,果见一道瘦小的身影,在前狂奔。他心中一软,有意放慢了脚步。过了顿饭工夫,那身影跑到整个大营西南的连帐之所,钻进了一座军帐。段升尾随而入,见那人背对自己,双手撑地而,不停地喘气。

段升喉咙一阵发干,思绪挣扎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清浊,你都听到了,是么?”许清浊既不转身,也不回答他,只说:“你说早上来看我,却没有来,我便去找你。从你跑出屋子,我就跟着你了......”

后面不必说,两人也都清楚得很。许清浊虽年幼体弱,毕竟也练过武功,脚力不俗,步伐轻盈。段升不细听未必能察,马林就更不用提了。他不知情之下,说出那样的狠话来,许清浊全听得亲切。

段升叹道:“唉,我并不是瞒你,马总兵也说了,我自己心里还存着侥幸呢,又怎么肯提前告诉你这......”许清浊摇头道:“段叔,不用安慰我,我并不难过。”

“你、你......”段升一呆,居然讲不出话来。许清浊转过身子,眼圈微微泛红,却未流泪。过了良久,许清浊忽然举起小手,指着钉在东面帐布上的一张画,说道:“爹爹就像他一样。”

段升望去,那画上绘着的是岳飞像,不知哪个士兵敬重岳武穆,特意挂在军帐里。便听许清浊道:“他们都是神仙下凡,为了天下太平,鞠躬尽瘁,死了就变成神仙,再回天上。”

换作别人如此评价,段升不假思索,一定认为是崇敬之辞。可这话从许清浊嘴里说出,他莫名感到一股心酸,暗想:“这孩子岂不知将爷的功绩?可是父若武穆,高高在上,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不难过。”许清浊复述道。段升一把搂住他,叹道:“罢了!你不难过,也没人逼你难过。我不怪你,马总兵更不怪你。你还年幼,不明白将爷磨砺你的苦心,有些怨恨将爷,也属人之常情。”

忽觉许清浊在怀中颤抖,初时以为他在低泣,久久不闻声音传出,忙翻过他身子,往面上一瞧,只见这男孩挤眉弄眼,鼻涕眼泪,流出来不少。段升心里一沉,忙道:“别怕!我替你护法!”

许清浊身躯一顿抽搐,进而五官扭曲,不似人样。段升知他虽称不难过,实际上心神受到打击,以致于心摇而气动,催醒了那股猛劲,使其提前发作,在体内横冲直撞起来。

段升把他扶成盘腿坐姿,一手扳住他肩头,一手抵住他胸口,送进少许自己还没练成的内力,引导他体内的气劲,缓缓安定下来。这护法之术,恐引发段升自己的内乱,许明灯常劝他不可轻用。

段升运劲甚是小心,约莫一顿饭工夫,许清浊眉头渐舒,呼吸转为均匀。他长吐了一口气,想安慰这男孩几句,不想许清浊疼痛稍减,半醒之间开口道:“师哥,多谢你了。”

“哎,我早就被将爷开革出门下了,怎能还叫我师哥?”段升虽然感动,却不敢认同。须知许明灯出身武林正派,看重门户规矩。说开革就是开革,两人重归上司下属,不再是师徒。

许清浊睁开眼睛,摇头道:“你比我好得多,更适合当爹爹的徒弟。他只是......不得不教我武功,不然按我这么笨,这么弱,进境又慢,早该把我开革了。”

段升道:“不可胡说!你还小,不如将爷身强体壮,这套功法过于刚猛,你练得慢些,并不奇怪。”许清浊并未展颜,接着这话茬儿,却道:“何止不如爹爹身强体壮,我连长相也和他不同,人家都说我不是他的种。”

段升大怒,喝道:“谁敢这么乱说,我拿枪杆子抽死他!”按紧了许清浊肩头,道:“清浊,你较将爷而言,确实有些文弱,我猜,我猜......多半是因为你长相随娘!”

“段叔,我娘是谁?”“这......”段升一愣,顿时说不出话。许清浊生母是谁,他早有疑惑,不敢问许明灯,却多次暗地问过马林,马林只称从未见过。他此刻被问,怎么答得上来?

许清浊欲言又止,隔了好久,却似乎再也忍不住,一连串地道:“我从小没见过娘亲,爹爹虽在,待我也不好......听说爹爹去了,我本没那么难过,可一想自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还是......”

这句话说不下去,流出了眼泪,他横起袖子,直在脸上乱抹。段升恍然大悟,暗想:“是了,他父子再不睦,将爷这一去,他毕竟连父亲都没了。哎,无依无靠的孤独,他一个孩子,岂能承受得了?”

既觉察了症结所在,于是说道:“清浊,你便没了父亲,却还有我和马总兵在,铁枪军五百弟兄也都是你的亲人,总不致真的令你孤苦伶仃!说句心里话,将爷是待你不够慈和,你若觉从他那儿缺了关爱,我替将爷给你补回来。俗言道,长兄如父,我是你被开革的师哥,也算你半个长兄,你只管依靠我就是!”

许清浊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段升摸着他的脑袋,就像安抚自个儿亲弟弟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许清浊抽搐渐止,哭声也都停了下来。

他安静了一阵,忽然冒起头,说道:“段叔,你刚说爹爹待我不够慈和,可书上写:父慈,子孝,兄良,弟悌,是为人义。我想爹爹之所以不慈,或是因我不孝在先。”

段升急道:“哪有此事?你才多大年纪,同将爷聚少离多,能有什么不孝之处?”许清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爹爹高大威武,武功高强,我又瘦又弱,无望传承他本领。生成这副模样,就已经是天大的不孝了。”

段升怒道:“这歪理,谁和你说的?”“是我自己琢磨的。”“胡思乱想!一个人生来什么样子,岂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只须后天上进,奋发图强,命也左右不了你!你怎知你继承不了将爷,我瞧你就办得到!”

许清浊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段升说道:“你瞧我,贱籍出身的苦孩子,从小替军队种粮,长大了还得充军到边关,命如草芥。可我几时放弃了?马总兵每讲兵法,我就凑在一边偷听;将爷操演武艺,我便在旁模仿。心诚所致,金石为开,他们瞧我勤奋好学,仍肯传我本事。马总兵从没夸我聪明,将爷也嫌我天资不足,可我还不是拼着一股蛮劲过来了!现如今,论武艺,除了将爷,营中哪个能胜我?兵法军策,我自认也不差!”

他有些激动,扣住许清浊肩头一摇,又道:“马总兵已封了官给我做,等我积了军功,以后升游击、升参将,甚至升副将都有可能,他日与建州女真决战辽东,更未尝不能创下丰功伟绩!我这军籍贱儿,三十多岁才当把总,尚有这样的志气。你才十岁出头,凭什么自暴自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儿?”

许清浊低头道:“我练不成这功夫。不仅慢,每次一痛起来,怕得厉害,恨不得从来不会武功才好。”段升何尝不心疼他?可此时唯有硬起心肠,问道:“你究竟不愿学,还是怕学不成?”

许清浊想了片刻,答道:“是怕。我也愿自己能学好,叫爹爹对我刮目相看。”段升道:“对了嘛!只要有志气,怕又何妨!咬牙还挺不过来么?”许清浊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了。”

段升瞧他面露坚毅,喜不自胜,竖起拇指,叫道:“好孩子!别担心,将爷同我说过,孩童练这门武功,年纪越长,疼痛会越减越少。再过一两年,发作起来,也不过仅像被人打了一拳。”

许清浊毕竟小孩子心性,一听说以后不痛了,比灌输十万篇大道理都强,眨眼问道:“真的么?”“骗你作甚!其实现在,你也挺得住的,只因你心里越怕,越觉得痛。你不怕它,疼痛就要减不少的!”

段升笑了笑,又道:“何况我这次一回,便不走了。实在遭不住那苦痛,我替你护法就是。”许清浊更喜,道:“那我一定练下去!可你为什么不走了,是不是因为爹爹......”还没说完,神色黯了几分。

段升叹道:“兵事复杂,说了你也难懂......你只需明白,将爷是武曲星下凡,回到天上,一样能看见你长大成人!届时你练成他本领,威风凛凛,做个小许将军,将爷在天上也高兴!”

许清浊嗯了一声,悲伤已然止住,不知在想什么,忽道:“段叔,明天带我,去马市上玩好不好?”“嗯?马市?”“我好久没去马市了,马伯伯忙得很,他的亲兵又不敢做主。”“好,这又何难?”

许清浊欢欢喜喜跳起来,拉着他手道:“走,我们回去罢!”段升微微一笑,由他拉着,一同出帐,回了总兵府。马林后悔失言,苦恼半日,却见两人谈笑踱回,不由愣了一愣,听说了许清浊请求,自无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