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倾听万荣
——随山西散文作家万荣采风笔记
倾听万荣？不就是万荣笑话么，还要倾听？
倒也是，我过去听万荣笑话，只是秋风过耳，哈哈一笑便了。民间口头文学，不过如此而已。最近，随山西散文学会组织的一伙作家们，又去了一趟万荣，名之曰山西散文作家万荣采风活动。当然又听了许多笑话，这次却不仅仅是哈哈一笑，感觉有些不太一样，觉得万荣笑话，也需要倾听。
万荣笑话，也是需要倾听的。
在运城火车站接了太原和各地来的作家，一路顺风地去了万荣。路上随便讲了几个笑话，无非是万荣人在外地介绍本县大名——万荣的“万”，万荣的“荣”么；再就是县办小报《万荣人》改报名：《万荣人日报》？《日万荣人报》？《报日万荣人》？别的县都叫《XX报》，万荣县偏就要叫《万荣人》，如今舍不得那个人字，就怎么也改不下个合适的报名，到现在还没有改成日报，还是叫做《万荣人》——笑得那些端着散文作家架子的外地客人们个个揉着肚子擦着眼泪，车里的笑声几乎没有断过。都是听说过万荣的，都是慕名而来要领略万荣人的搞笑的，也都没有想到——“还没进万荣门就品尝了一顿笑话大餐。”
他们是把“梢戏”当成本戏了，是把开宴前的茶点当成主菜了。
晚餐时万荣的官员们设宴为作家们接风，宣传部长、县委办主任、文联主席、通讯组长等等都来了。万荣的餐桌上不用劝酒，光讲笑话就能把客人灌醉。
——一个万荣人去运城火车站，准备坐火车去太原，买了票去看火车，发现火车轱辘一个个都光着铁圈儿，以为这是把车带都卸了火补去了。心说这火车可不比自行车，这么多的带，要补可就费工夫了。补回来再一个一个搭好，再一个一个打气，开车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万荣人可不愿意像别的人在这里死等，就到运城街上逛了一圈，还吃了一顿羊肉泡馍。返回车站时暗自得意，去一次太原还顺便逛了一次运城。到了火车站，自然火车早走了。
——一个万荣人去运城，到汽车站问票价，听说要三元，嫌贵，干脆不坐车了，走着去。走到临猗，实在累得不想走了，又去临猗汽车站问票价，人家要两元，心说还是走对了，临猗的票价到底是比万荣便宜。以后去运城，还是走到临猗来坐车。
后来把“七十二zeng”的传统产品都拿出来了——一个万荣人看到有人误入了自家麦田，责骂他踩了自家麦子。那人急着往回退，万荣人不依，还想再踩我的麦子呀？就叫了几个人把那人从麦地抬了出来；也有说是自己去把那人背了出来。——还有一个万荣人腊月根扫房准备过年，把祖先牌位夹在两腿间扫屋墙，扫完了以后却怎么也找不见牌位放到哪里去了。寻来寻去，才发现牌位在两腿间夹着，就自己抱怨自己：骑着驴寻驴哩。
如此等等，笑得几个作家钻到餐桌底下寻筷子去了。晚餐盆干碗净，笑话佐餐，比汾酒好多了。
万荣笑话，果然是万荣笑话。当晚作家们都睡得很晚，却睡得很香。
不过，临睡着之前，许多作家都有些疑惑不解：万荣笑话，怎么全是自我嘲讽？自我揶揄？自卑自辱？自轻自贱？
第二天，县委书记卫孺牛亲自陪同作家们采风。参观了城建工程，参观了工业园区，参观了新农村建设。当然还有此行的重头戏，上孤山，进李家大院和笑话博览园，然后下西滩。
卫书记和大家同乘一辆中巴车，路上，当然也少不了说笑话。万荣县的书记，会说笑话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作家们没有想到的是，卫书记的笑话，说得比那些专业说笑话的说得还要好。作家们的印象是，卫书记的笑话，除了笑，还让人有些思考。
卫书记说，有一个万荣人坐火车去太原，上了车没座位，就去找列车长，要求必须给找一个座位：我一样花钱买票，凭什么没有我的座位？车长怎么解释都不行，反正你得给我找个座位。后来车长被缠得没法，就想了个拐办法应付他，指着他的票让他看：你看，你这是站票，票上就写着“运城站——太原站”，就是从运城就站着，一直要站到太原。万荣人一看，果然是运城站到太原站，就不再闹着要座位了。到了闻喜，下车人不少，车上有了空位，车长路过时，看到这个万荣人还在过道站着，就提醒他有座位了，让他去坐着。没想到万荣人不领情：我买的是站票，我不沾国家光，我就站到太原。车长也没法，只好由他。到了太原，万荣人要下车，急忙间扛行李的短扁担把一块车窗玻璃给打碎了。车长又过来要他赔，万荣人不肯赔。车长就耐心做工作，我们是人民列车啊，每个人都要爱护人民财产啊。万荣人就说，只要是人民列车，那就好办了，我就是人民，我把我那一份打碎了，以后再不坐车了。见车长不答应，万荣人就恼了：我不是人民？你敢说万荣人不是人民？车长笑了，也就算球了。
作家们大笑。看起来，万荣人不仅仅是自嘲自讽，自辱自贱，还有自尊和自重。这就不一样了，就更有些意思了。
卫书记说，万荣人不仅自尊自重，还有强烈的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有一个万荣人叫冯有印，是高村乡丁樊村的农民，他想国家有国徽，我们中华民族就没有个族徽？如果有了族徽，对提高民族自信心，增强民族凝聚力好处就太大了，于是自己就在家里琢磨设计。这一次不光是说说而已，这个人真的把他的设计稿递交到运城市人大常委会上去了。据说常委们还认真议论了一阵，最后想到设计族徽这样的事好像不是他们这一级常委会能定的，就不了了之了。冯有印心里很不以为然，你这一级常委会定不了，你给我往上送么！
卫书记说的笑话，大家也笑得前仰后合。不过这就不仅仅是笑话了，而是真实的故事了——而实际上，万荣笑话都是一些万荣人自己的趣事。对于万荣人，大家算是有些了解了。
下午是参观李家大院。
进了李家大院，那气派先把太原、晋中和临汾的作家们吓了一跳。闹腾得地球人都知道的乔家大院，还有同时出了名的渠家大院、王家大院，占地的面积、院落的规模，已经让世人瞩目了，没想到晋南的万荣还有这么一座比乔家大院还要大得多的庄园式院落！而构建的精巧、设计的匠心、外观的宏伟和内部的实用，比之晋中大院，有过之无不及。这座庄园原来有院落二十座，现存十一座，相对独立又连环配套，首尾呼应，自成系统，外圆内方，错落有致；屋顶、房脊、墙头、大门，雕饰各尽其妙，叫人叹为观止。乔家大院和晋中各个票号，是中国金融业的乡下祖父，是中国金融汇兑的源头，对中国经济发展的意义自不待言，而万荣李家大院却开创了中国民间外贸之先河，李家大院的主人远赴英伦三岛经商，还娶回来一位英国太太。李家大院那偌大一片晋南风格建筑群里，有一个别样的欧式风格的院落鹤立鸡群，既差异明显又和谐统一，仿佛中国民间商贸和洋务贸易的完美结合。相对于晋中票号，万荣人对中国经济发展的贡献也不落人后。
李家大院，原本就占地一百二十五亩，称得上规模宏大，气势巍然，而万荣人搞李家大院的修复和旅游规划，规模又加大了两倍，占地面积就达五百多亩。晋中的大院是没法比的了。作家们就感叹，还是万荣人大气派、大手笔。
听大家赞叹万荣人的大气派，卫书记继续说，万荣人想事想得大。万荣人想，万里长城是伟大祖国的标志，几千年风吹雨打，多处倾圮倒塌，可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毁在我们手里。我们要给万里长城镶上瓷砖，就再也不怕风雨侵袭，那不就千秋永固了？至于需要多少瓷砖，万荣人也算过账，认为凭我们现在的国力和生产能力，应该不成问题。这个建议只是在县人大会上说说，没有形成提案。类似的建议还有，比如给地球安装空调以缓解气候变暖，给太平洋装上栏杆以对付海啸等等。
大家接着笑，历尽百年沧桑的晋南大院里，笑声此起彼伏。
李家大院对面就是“中国万荣笑话博览园”。
万荣人说万荣，喜欢说中国万荣，有时候就连山西、运城都省略去了。笑话博览园是中国唯一，冠以中国也还算贴切，但动不动就是中国万荣什么的，就让有的作家心里不以为然。卫书记就讲，这算什么，万荣人都这样。于是又有了一个笑话：改革开放后兴起了印名片，万荣县一家水泥厂厂长的名片就赫然印着：“中共中央国务院，山西省委万荣县，地方国营水泥厂，支部书记兼厂长——XXX。”这个名片故事流传很广，据说原人大委员长乔石来运城视察时听说了，也笑了，而且给予了肯定，说这个人有组织观念。这种叫法也不是没有一点来历和根据的，原本是万荣县的制药厂挂了个大牌子——“万荣国药厂”。这个药厂主要是制中药，因而就叫“万荣——国药厂”，而万荣人就要念成“万荣国——药厂”，也算渊源有自。而一般小生意，也要弄个大名堂，前些年曾有一个民营剧团，就叫做“中国大型眉户剧团”。孤山上有一个凉粉摊，一个人一张低桌两条凳子卖凉粉，规模自然小些，叫个中国什么的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就叫个“中共万荣县委凉粉摊”。于是大家又笑。
笑话博览园是2007年建成的，占地468亩，是一个以万荣笑话为内容的娱乐园区。它集介绍、展示、表演、创作、研究笑文化为一体，是中国唯一的以笑为特色的游乐园。大门就是一个笑得张开很大的口，那造型，那寓意，就叫人忍俊不禁。大门两边的提醒，是“进入笑话王国，谨防笑掉大牙”。说是温馨提醒，不如说是郑重警示。进入大门，一路逶迤而行，依次是笑话喷泉、欢乐广场、笑话舞台、笑门、笑关、笑墙、笑街、笑河、笑话雕塑、笑话迷宫、笑星馆、笑话茶座、笑话讲堂、笑话影厅、笑话图书馆等等等等，让你笑不拢嘴。牙倒是没有笑掉，两边腮帮子却都笑得酸麻痛胀。万荣的笑话，通过这个博览园为载体，已然成为一个产业，产出了笑话图书、笑话光碟、舞台剧目、影视节目和一些与笑话有关的旅游小物件——笑话笔、笑话手帕、笑话扑克等等。笑星们演出相声、小品，逗得观众笑，他们自己却不笑，而侯耀文、姜昆到了这里，就被逗得笑个不住了。如今万荣已经是国家部门挂了牌的“中国笑话之乡”，笑话产业也开始实现经济效益了，更不用说因为笑话环境吸引的投资了。
笑声继续，但笑声里多了一些内容，不单单是逗人发笑了。作家们对于如今的万荣人相对于过去的自嘲自讽的万荣人，其间的变化，也算是有些了解了。
接下来游览孤山。孤山是一座独体山峰，也就是一座突兀的孤零零的小山，虽说也有二郎担山、董永遇仙、介子推焚身、刘秀避难、秦王屯兵等等人文遗址，但荒秃秃的山谈不上什么奇、险、雄、秀，算不得什么景致，加上干固梁的地理环境，干旱缺水，山体裸露，长期以来在运城，甚至在万荣也不为人们注意，多年来并未有什么人去游山玩水。万荣的庄稼地浇不上水，麦子杆旱得细如“鬼毛”，玉茭叶子旱得能扭成“麻花”，谁还有心思说什么山不山的。近年来开发旅游资源，孤山突然热闹起来，两年时间里就大大变了模样，松柏苍翠，林木茂密，蜿蜒山路已经能够通车直达山顶，而花草葳蕤，蜂飞蝶舞，潺潺流水，啾啾鸟鸣，俨然是一处风景名胜地了。新复修的法云寺，重响古刹钟声；新开辟的滑雪场，仿佛北国风光。进得山门，牌楼巍峨壮观；深入山间，山径石阶齐整。旅游服务设施更为齐备：生态园餐厅、别墅楼宾馆、娱乐城、窑洞院、望河亭……孤山在万荣人的手里，变成了清凉山、避暑山、休闲山、文化山。小小一座山，孤零零地茕茕独立，万荣人偏要闹出大动静，滑雪场搞的是国际滑雪节——花花绿绿的外国旗插满了一匝；孤峰杯诗联大赛，征诗征联就要在全国范围征集。且说旅游广告词，就让人如雷贯耳：“世上名山千百处，唯有此山敢称孤。”山的国度，万荣人说只有孤山能称王称帝。
卫书记说，万荣人说话口气大，也确实有点大胸怀，他们想事有国际视野和世界眼光。有个万荣农民叫屈根存，虽然一普通草民，但心怀天下。美国攻打伊拉克，他在万荣一小村庄里夜不能寐，“辗转难眠披衣而草”，给美国总统布什写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劝布什早日结束伊拉克战争，“给美国人民积点阴德，给伊拉克人民留点福祉”。这封信大概是没有寄到布什手里，即使寄到了布什也不会听他的，但一介草民，心忧天下，能够做出这种事的，恐怕只有万荣人了。
卫书记说，万荣人想事也不都是这样大而不当，也想得很实际。有一位万荣农民叫王衡，外出打工去了煤矿，看到煤矿井筒渗水，井下工人们工作环境潮湿，工程技术人员费尽心思也难以解决，自己就琢磨开了。十三岁父亲去世就辍了学的万荣农民王衡钻在家里搞科研，三年时间，研究成功了一种“BR型增强防水剂”，攻克了国际公认的煤矿井筒淋水治理难题，这可是多少国家级别的科研人员研究多年也解决不了的啊！过去我国使用的是德国建井技术，王衡技术一出来，德国技术就被淘汰了，连孟加拉国、韩国、摩洛哥等国家也淘汰了德国技术，引进了王衡技术。王衡技术获得国家技术进步二等奖，一个农民获得这样级别的奖，新中国成立以来还是第一次，那是在人民大会堂领的奖啊，那是国家总理颁的奖啊。
万荣人，果然是万荣人，果然是人格强大的万荣人，果然是胸怀博大的万荣人，果然是有独特性格、有独特思维方式的万荣人！
好半天，笑声才渐渐停下来，但笑话引起作家的思考，并没有停下。
这一晚就住在孤峰宾馆，山下暑热难耐，山上却夜凉如水。客房里不用安空调，而要盖被子。作家们感叹，入暑以来，好长时间没有盖被子了呀。
第二天，去西滩。路上，卫书记继续讲笑话。
卫书记路上讲的是好笑，但却不是笑话。卫书记说的是过去的万荣，是祖祖辈辈的万荣，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万荣，是改革开放前的万荣，甚至是前十多年的万荣。万荣自古称作“干万荣”，缺水，一般人想象不到万荣缺水的景况。万荣的庄稼，全靠老天，而老天则是“十年九旱”，往往旱得颗粒无收。前面说的玉茭叶子旱得能扭成“麻糖股”（晋南人把麻花叫做麻糖），那还是好年景，更旱的时候玉茭叶子手一捻能捻成粉末。万荣是传统农业县，庄稼这样子，老百姓的日子是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万荣人不甘后进，运城地区各项比赛排列名次，卫生检查、文艺比赛、体育竞技，普及普通话，样样都名列前茅，但年终全区农业生产各项指标排队，最后一名总是万荣，这就有了全区范围里那句名言：“除了粮棉油，样样都带头。”万荣人饮水，旧社会就是泊池里的水。所谓泊池，就是村子里挖的大坑，下雨时巷道里的水四面八方流进去，积攒起来，供人畜饮用。泊池干了，就得等下一次下雨了。那时候万荣不说洗涤用水，因为水金贵，衣服就很少洗。女人们讲究些，就把脏衣服拿去到供牲口饮水的泊池洗，那泊池的水颜色黑绿，已经接近浓稠，衣服能洗得干净？反正过了水为净。这样的水牲口还能喝？反正牲口不会抗议，下地回来还会挤到泊池边沿抢着喝。洗脸也是奢侈的事，据说缺水严重时家里的淘菜水不能倒掉，要沉淀一会，等上面一层清亮一些，由家长含一口水，给每个家庭成员脸上喷一口，而后各自用毛巾擦拭干净，干净不干净讲究不得，只是个形式和程序。新媳妇要特别照顾一些，可以单独享用一碗淘菜后清亮一些的水，新气一过——晋南不讲究蜜月，讲究“十天里头”，十天一过，就和全家人一样待遇了，由家长往脸上喷水。万荣人待客，不怕客人吃，就怕客人喝水，不是小气，实在是缸里没水，急了就得去泊池提水，那水要喝得放了明矾再沉淀一天一夜以后。村里没有井吗？也有，一般村里都有一眼井，可那井足有几十丈深，那井绳在辘轳上要盘三四层，搅一桶水上来就得半个时辰，全村人都去排队搅水，那长长的队排到自家跟前需要三天两夜。
路过一家企业，厂房鳞次栉比，规模有些宏伟，卫书记建议大家下去看看。原来是著名的汇源果汁的一个分厂。万荣县这么多年调整产业结构，实施苹果战略，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耕地栽了果树，苹果代替小麦棉花成了农业主打产业。果树扎根深，灌溉方式比大水漫庄稼就要节水一些，加上改善农田水利基本条件，深井增加，引黄灌溉，相对来说水利条件就好了一些，而从春到秋，遍地绿荫，生态环境也大大改善，气象小气候也比过去好了。庄稼人不种粮食棉花，产下一堆苹果怎么办？这就要进行深加工，抢占市场，增加效益。销售苹果的渠道走向广州、上海，残次果当然要加工果汁。别的县也有自办的果汁厂，万荣人想得大，要和业内名牌汇源果汁搞联合。汇源果汁现如今已经是果汁业的龙头老大，万荣县想联合人家肯和你联合吗？这就用上万荣人的韧劲、撑劲、争劲、狠劲、犟劲——一言以蔽之，用上万荣人的zeng气了。万荣书记县长带领有关部门去拜访汇源企业，见了面还是打的本县第一王牌，给人家说笑话，几个笑话说得拉近了距离，然后言归正传，说苹果。本县因了日照长、温差大、雨水少（干万荣这时候成了优点）、海拔高、土质肥等等优越水土条件，苹果品级优质，口味极好，而且种植面积广大，产量可观，原料和销路都属上佳，投资环境更不用说，书记县长亲自上门主动联姻就说明了问题。万荣人愿意做汇源人的合作伙伴，“谁刁难我们的合作伙伴，我就先端掉谁的饭碗！”说话间展示一副对联：“汇源汇源汇集财源，万荣万荣万事繁荣。横批：汇源万荣”——意达而辞工。汇源万荣，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天定姻缘，千里姻缘一线牵。笑话是豹头，苹果是猪肚，对联是凤尾，一篇大手笔的文章不同凡响，万荣人的手和汇源人的手握到了一起，果汁名企和苹果名县珠联璧合。事后汇源老总说，那么多的县要和我们合作，咋就选中了万荣？还是看中了万荣人，还是听中了万荣笑话。
——非物质文化遗产换取了现实物质利益。
作家们听了还是笑，一个个笑得把头乱点，像鸡儿叨米。那笑容的内容就显得更为丰富了。
终于到了传说中的万荣西滩。
一下车，不由人们眼前一亮：偌大的一处西滩景区大门，造型简洁而新潮，仿佛来到北海银滩或是三亚鹿回头，流线型的门柱和门楣，配上一望无际的黄河滩涂，野趣和新潮融为一体，千古荒漠和现代设施交相辉映。作家们便问，只是这景区大门和门前广场，就显得出手不凡，是太原来人设计的吗？
陪同的万荣干部不屑地回答：太原？万荣的活儿太原能干得了？清华大学和深圳园林设计研究院联合设计的！
大家就感叹，果然是万荣，毕竟是万荣。
进了景区，这才叫作家们真正要感叹了。浩渺无际的湖水，涟漪悠悠，水波粼粼，湖面清风徐徐，水汽氤氲，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海腥味鱼塘味阵阵飘来，沁人心脾。别样红的荷花映日，无穷碧的莲叶接天；芦苇荡随风摇曳，野鸭群游水嬉戏。湖中心有情人岛，绿草茂密，情人们在里面捉迷藏有无限空间，也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湖边沿有钓鱼台，垂钓者每天不但可以获得名贵的正宗的黄河鲤鱼，更可以获得每天的愉悦心情。湖岸边当然有快艇码头，几艘快艇载着游客在湖面犁波劈浪，游客们的救生背心红得耀眼，欢叫声引得岸上的人跃跃欲试。湖对面有成片的沙滩，看得见有沙地摩托在互相追逐；当然还有游泳区，岸上遮阳伞花花绿绿，人们的游泳衣也是色彩斑斓，圆形的漂浮球隔离带隔出了不同深度的游水区域，浅水区孩子们带着形状各异的救生圈嬉水，深水区就有许多堪称游泳健将的浪里白条了。作家们沿着岸边浏览，一路观摩了西滩酒店、露天洗浴场、自钓烧烤餐厅、游乐园、赛马场等等旅游设施，那一个个万荣风格的招牌也叫人目不暇接：黄金海岸、好望角、北海渔村、阳光地中海……作家们也不再以为大而不当了，已经开始习惯万荣人的思维方式。因为大家知道，就连西滩这个景区的冠名，万荣人并不满意官方的理性表达，他们原本是要建议命名为“中国威尼斯”、“北方沙家浜”、“山西白洋淀”、“河东小江南”或“万荣瘦西湖”的。虽然县委县政府最终没有采纳这些命名，但万顷湿地、千亩荷塘、百亩芦苇、十里绿堤、脚下的鹅卵石通道、两旁浓绿如茵的灌木和成片成片的莲叶，迎面走来的泳装少女，真的要让人误以为走进了江南水乡呢。
干万荣，干万荣，这还是干万荣吗？
于是有人问：这样一片水面，有多大的面积？
答：四千亩。
四千亩？大家知道这儿原是万荣西部的黄河滩涂，沙漠荒凉，衰草遍野，野兽出没，兔奔狼逐。涝了水淹泥陷，沼泽遍布；旱了酷热如蒸，蚊虫满天。新中国成立前这儿曾是土匪窝藏之地，俗称“滩大王”，以区别聚啸山林的“山大王”。这些滩大王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百姓提起西滩土匪，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出气也不敢大声。新中国成立后没有了土匪，但荒草野滩，蚊虫照样施虐，野狼照样出没。如今昔日荒草滩变成北国江南，变成旅游热线景区，万荣人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和汗水？万荣县委和县政府，又是怎样的发展眼光和魄力？
卫书记不答，只是笑笑。同行的万荣干部说，为了这一天，卫书记筹划了十年，辛苦了十年。卫书记在万荣，已经担任了十年县委书记，全山西，十年的书记恐怕已是寥寥无几。同一茬的县委书记，早就升了，但卫书记还在这个穷县蹲着。卫书记说，他和万荣县有了感情了，不走了，什么官都不要了。开发孤山那些天，他每天要上去两趟。县城搞工业园区，每天都要往工地跑。工程搞个半截，他外出开会，去时要先过一次，回来时又要过一次，要亲眼看着那地基天天往上长。西滩搞成了，来了外地客人参观，卫书记都要抽空亲自陪，还要亲自当导游，亲自给人家作旅游推介。说起一处处景点，说起一片片新建筑，说起一幢幢新楼房，说起一家家新企业，卫书记如数家珍，就像说起自己的家。说起万荣的企业家，说起万荣的文化人，说起万荣的笑话大王，他连人家的小名都知道，连柴振刚（文化馆一位表演艺术家，因讲万荣笑话著名，每每说笑话，常拿他舅比例，以求其真实感）他舅跑得比狗还快都知道，就像说起自己的家人。前年召开人代会，按照常例最后县委书记有一个讲话，卫书记没有照会议的稿子念，而是念自己头天夜里写的一篇文章：《万荣，我爱你！》文章念完，礼堂里代表们的掌声，比哪一次人代会都热烈啊。你们说，这文章算不算散文呢？
在场的作家们都笑了。这些作家们多因散文名世，其中杨新雨、毕星星、乔忠延、玄武等好几位堪称国内散文名家，也一致同意这是好散文。作家们对会写散文的卫书记也有了些了解了。
当天下午，作家们骑了马、打了靶、赛了摩托、乘了快艇、游泳、划船、垂钓、洗浴、摘葡萄……当晚就住宿西滩酒店，还开了个座谈会，发言十分踊跃。
采风活动按计划进行，一个个玩得尽兴，也感慨万千。
记不起这是多少次去万荣了，但清楚是隔了好长时间没去万荣了。卫书记是我的老上级，在永济曾经同事多年。公事已毕，我得和他拉拉家常了，我去了卫书记的房间。
我说，官场的最后十年，你就耗在万荣了？
——组织上给了个副厅，也就满足了。
我说，这十年，干的事也不少。
——这十年，也就干了一件事。
我不解，一件事？干了那么多的事，怎么说是一件事？
卫书记问：作家们听笑话，是不是都疑问万荣笑话怎么都是万荣人自家跟自家过不去？都是自讽自嘲？自辱自贱？
卫书记自问自答：事实上万荣笑话的特点就是这一条，就是自己笑话自己，自己作践自己。究其原因，不是万荣人脸皮厚，也不是万荣人不在乎脸面。实际上骨子里头，万荣人是彻底的自卑，是一种苦涩和无奈，是索性承认自己的落后和卑微。你想，祖祖辈辈连水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喝，连脸都不能干干净净地洗，还能不自卑？还能不苦涩？还能不承认自己的卑微？还能不清楚自己处于社会边缘？那些自讽自嘲的笑话，那些自辱自贱的笑话，只是对自己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的无奈承认罢了，是对自己不甘于斯又无力改变的生活条件发出的苦笑罢了。祖祖辈辈无法改变的条件，新中国成立后想改变也没有改变得了。改革开放了，国家在日新月异地改变着面貌，别的地方都在日新月异地改变着面貌，万荣怎么办？不改变行么？这时候我来万荣，还能够上级开会我开会，上级命令我传达，当个太平官，混个几年资历，托个人情，走个门子，升了调了就走了？我虽然不是万荣县人，但你知道我家就在孤山脚下，距离万荣也就十来里。万荣人的生活条件我早就清楚，万荣笑话的内涵我也早就理解。我来做县委书记，就不能让万荣人失望，就要和万荣人一道改变这种落后面貌。万荣人知耻而后勇，万荣人没有后路只有背水一战，万荣人对改革开放最理解最拥护，万荣人改变落后面貌的心情最迫切。这是一个县委书记最好的工作基础。我们县委县政府十年来就是依靠万荣人民的力量，改变环境，改造条件，除了提高GDP，除了提高人们的收入和生活水平，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让干万荣湿润起来，让枯黄的万荣大地绿起来。要让万荣人痛痛快快地洗脸，要让万荣人痛痛快快地喝水。万荣的庄稼地，要成为水浇地，要成为水果林；吃惯了干馍馍的万荣人，要放开肚皮吃水果；万荣人要旅游，要游山玩水，要参观文化景点；祖祖辈辈缺水的万荣人，特别是万荣的孩子们，也要洗浴，也要游泳，也要嬉水，也要冲浪。
万荣的天，要是蓝蓝的天；万荣的地，要是绿绿的地；万荣的山，要有青松翠柏；万荣的滩，也要湖水荡漾。这样，万荣人的心里才会滋润起来，万荣人的脸上、身上才会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万荣人才会扔掉千百年来的自卑，才会结束千百年的屈辱和轻贱，才会真正地建立起自信、自立和自强，才能告别千百年来的自讽与自嘲，才能真正地开怀地笑，才能创作更多的痛痛快快、爽爽朗朗的笑话。
只有美好的生活，才能让万荣人苦焦的心田滋润起来。
只有美好的生活，才能让苦涩的万荣笑话爽朗起来。
一句话，我们十年的努力，就是要让过去的干万荣，成为山水万荣，滋润万荣、富裕万荣、笑的万荣！
卫书记说，这十年，我们就只干了这么一件事。
卫书记又说，现在还不能说已经干完。
默然许久，我说，这次采风，我没有白来。我才真正听懂了万荣笑话。看来，万荣笑话，真的需要倾听。而你的话，更需要倾听。
分别已久的两个老熟人拉家常，这样的气氛有些过于严肃。于是，卫书记又给我说笑话。说是万荣县剧团去外地演出，剧团团长也混在人窝里听取观众的反映。忽然听到一位观众说，这戏演得“马眼”得很。原来那一带地方把不好的事物，比如质量不高、做事差错、败兴事情，都称作“马眼”。团长没听懂，就问，什么叫“马眼”？有人认出是万荣剧团的团长，就赶紧打圆场，“马眼”就是好的意思。团长很高兴，便给大家透露：大“马眼”还在后头呢！
卫书记说，我虽然干不了多长时间了，但万荣的发展前景，万荣人的美好生活，万荣笑话的提升和流传，大“马眼”还在后头呢！
是自谦？还是正话反说？十年县委书记，连思维方式语言特点都完全万荣化了。我们都笑了。
这是最轻松，最惬意，最痛快的笑。
《记者观察》201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