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唐蒲东》的写作与思考
——在永济市宣传文化系统干部大会上的演讲
因为是在永济,客套的话就不说了。
一、《大唐蒲东》写作的缘起和准备
我在永济工作多年,而且是从事文化工作的。
我从事写作也已多年,应该说也是一个成熟的作家了。
写作一部反映永济文化为内容的书,已是我多年的愿望。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书呢?
第一,永济需要这样一部书,但是又缺乏这样一部书。写永济,写永济文化的书也不少,但我觉得都没有把永济这一块文化厚土的内容写出来,没有把永济的文化意义写出来。
重要的在于意义。
比如:普救寺就是爱情胜地?我国民间四大爱情故事(白蛇传、梁祝、牛郎织女、孔雀东南飞)也没有它呀。
——唐代文化的四大支柱:佛教、建筑、文学、印刷术。文学又主要是三大体裁:诗、散文、小说。而《莺莺传》就是唐传奇的代表作,因而在小说这一个方面代表了唐文化的高度。
——对青春和美的正确认识。
法力无边的释迦牟尼,是佛界最高领袖,佛陀的法力和佛教的戒规,都在这森森殿堂里体现。只是普救寺与众不同,如此庄严的佛殿里,也成了表现爱情的场所。老夫人为相国老爷做道场,张生也说动长老掺和了进去。一身素装的莺莺一进殿,那美丽姿容和绰约风韵吸引了满殿里僧俗人众:“住了念经,罢了随喜,忘了上香。”“添香侍者似疯狂,执罄的头陀呆了半晌,作法的奢黎神魂荡漾。”(《董西厢》句)“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佬,觑着法聪头作金罄敲。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王西厢》句)一次道场,完全成了一次对美的欣赏和倾倒。什么封建传统,什么宗法观念,什么宗教法力,什么功名前程,在青春和美丽面前,都黯然失色,都苍白无力!这是对美的肯定,是人类自然属性和审美意向的生动体现。歌德说过:“不断升华的自然界的最后创造物就是美丽的人。”这是不用讳言的。而漫长的封建社会曾经压抑过多少美?毁灭过多少青春?阉割过多少爱情?否定对美的追求就是否定人本身,而封建社会最不合理的就是对人的否定和蔑视。连马克思也这样说过:“社会的进步就是人类对美的追求。”《西厢记》一再描写张生在美丽的莺莺面前的疯魔颠倒,描写张生不顾一切去追求莺莺而抛弃了前程,就是在封建礼教面前人性复苏和进步的表现。这一切,都是在大雄宝殿里进行的,是在庄严的佛陀面前进行的。普救寺的包容和宽厚的文化特征,就体现在这里。普救寺历久不衰的生命力,就体现在这里。
——对崔张爱情的进一步探究。
危难之时是张生挺身而出,给他的好友白马将军杜确写信求救。三天后,白马将军领大军前来平息兵乱,才解了普救之围。白马将军与贼兵战于寺前,老夫人与众人又来到钟楼观阵,看白马将军活捉了孙飞虎,庆幸得救,大家生命无虞,普救寺也免了一场浩劫。张生和莺莺小姐更是喜出望外,以为他们的爱情就要如愿以偿了,哪里想到后来还有那么多的曲曲折折?不过曲折归曲折,一介书生的张秀才急危救难挺身而出的优秀表现还是赢得了莺莺的芳心。“谁道书生无用处?横扫千军使笔锋!”相国千金真正爱上张秀才,该是这一刻。要不完全是才子佳人容貌吸引,这经典爱情的质量就要打折扣了。如今游人上得大钟楼,自然不肯轻易路过,都要上到顶层,举目四望:远处的黄河风涛、巍巍蒲关遥遥在望,山门前一片开阔地面就在眼前。遥想当年寺前一场恶战,体味张生莺莺在钟楼观战的急切心情,那体会比看书看戏就要真切得多。
比如:鹳雀楼就是因为它创造了四个全国之最?如果有的地方再建造一个更高更大的楼,它就没意义了吗?
——重要的是对王之涣诗作的高度评价,一定程度上说,他比李白、刘禹锡还要高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只前十个字,便写尽诗人眼前广袤大地,秀丽河山:远处,一轮夕阳渐渐落进了连绵起伏的群山中,晚霞给逶迤的山势勾勒了一道金边,映衬了一幅胭脂红的天幕;近处,浩浩荡荡的黄河似乎从天边奔泻而来,在暮霭中仿佛古铜色的河水波翻浪涌,奔腾激荡,向着东方的大海滔滔而去。天空、大地、远山、近河,全收眼底;落日山河,壮阔苍茫,尽在笔端。仿佛一幅画,辽阔壮美,意境深远。后两句诗,由前面的景物描写转入情感抒发,揭示了朴素又深邃的哲理,含蓄双关,婉转深刻:极目才可骋怀,站得高才望得远。诗中饱含着诗人对美好大自然的热爱,表现了他旷达豪放的心境,也表达了诗人冲破名缰利锁的人生态度和高远超拔的思想境界,反映了诗人积极进取的精神和高瞻远瞩的襟怀。真是“短短二十字,前十字大意已尽,后十字有尺幅千里之势”。
岁月如流,人生如梭,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境界才是人生要义。诗人的追求是诗,是艺术。孜孜矻矻,梦寐以求,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人人意中有,人人语中无”,“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也就是要登上那至高的艺术境界,也就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论得意失意,不论达官穷儒,这是多少文人诗家的一生追求,又有几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实现这样的成就呢?
王之涣达到了,王之涣实现了。艺术女神的彩球,落到了他的怀里;艺术之巅的明珠,拿到了他的手中。不论当时还是后人,在唐诗的高峰巡览,目光都会锁定他的《登鹳雀楼》。无论怎样评价它,都不会过高。直到今天,我们还能感觉出这每一个字的热度。这是因为,这每一个字,都是用心血铸成的。
这二十个字,加上《凉州词》的二十八个字,共四十八个字。
四十八个字,压倒整个唐诗!
是蒲州玉成了他。没有蒲州,没有鹳雀楼,便没有这一诗中极品。
于是,鹳雀楼,就荣幸地成为唐诗高度的标志。
比如:蒲州古城是一片废墟就不值一提了吗?
——废墟不是历史的废弃,而是历史的凝固,甚至是文化的凝固。它是历史留给现代的表记,留住了废墟就是留住了历史。废墟是历史书写的带着着重号的记载,它把昔日活生生的历史沉淀为地理,今日又把地理转化为人文。我们站立在蒲州废墟面前,不敢表现一点点的轻视。我们不至于那样的浅陋和无知。
曾经威武高大的州府衙门消失了,曾经警备森严的驻军衙门消失了,曾经香火缭绕的佛殿道观消失了,曾经庄严肃穆的祭坛祈庙消失了,曾经热闹纷繁的街市商贾消失了,曾经轻歌曼舞的舞场歌榭消失了……还有引起我们职业文化人无限遐思的“绿莎厅”——也消失了。
然而,文化没有消失。蒲州城曾经有过的文化存在像密度极大的浓雾氤氲在蒲州废墟的上空,历久不散。我们从蒲州废墟那断壁残垣和堆堆瓦砾中可以透视一种并不多见的地域文化——蒲州文化。蒲州文化虽然没有正式记载于什么文献,但我们可以以严肃的文化态度宣告,蒲州文化的确是一种历史形成的全然够格的绵延已久的文化形态,它不雷同于别处,它就只属于蒲州。
阅读废墟就是阅读历史。从发黄的历史典籍里和破败的古城废墟上,我们已经读出蒲州文化的构成和特色:
兼收包容和谐共处的精神厚度与文化襟怀;
仁厚爱民蕴藉淡雅的官治风格与文化生态;
高远超拔攀峰援顶的艺术追求与文化高度;
矜持平和又不示弱的人格自重与文化韧性。
大唐蒲州,即使成为废墟,仍要凝结成一种文化,蒲州文化。
长安(西安)还是长安,但它不是大唐的长安了;洛阳还是洛阳,但它不是大唐的洛阳了;比蒲州迟一些时候置为“北都”的太原,也还是太原,但也不是大唐的太原了。林立的楼房和如流的汽车,昭示了它们的新的身份,它们成了现代城市。
只有蒲州,仍然是大唐的蒲州。大唐逝去了,它也逝去了,把自己昔日的繁荣浓缩为一个地理名字,蒲州古城遗址。
蒲州废墟,就成了骄傲的存在。
废墟是一种美,是厚重而凄凉的美。凡事物达到凄美的程度,就是至美大美的境界了。
所以废墟不用修复。它只会越来越废墟,直到连废墟也消失掉。即便如此,它仍然有意义,它还要在历史中留下记录:这里曾经是一片废墟。
比如:王官谷因为没有开发就不值得去看看吗?
——从朝廷回到王官,司空图更无所求了。他为自己刨好了坟墓,每日里都去坟墓里躺一会儿。来了朋友,就一起去自己的坟墓里喝酒。朝廷一行,他已经看到事不可为,看出了唐朝的江山终究要被朱温篡夺的,而他,无可奈何,也无回天之力。
一颗衰老的心,在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屈辱。衰弱的生命,仿佛只是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回首历史,一首首诗句在他的心头闪过,一个个诗人的名字在他的心头闪过。唐家一代诗,苍天把他安排在最后。
又是一年芳草绿。当他的生圹长满凄凄衰草的时候,还是从蒲津桥上,传来了唐朝末代皇帝被朱温杀害的消息。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历时290年的唐王朝走进了最后的无言的结局。一个新的王朝——大梁,出现在华夏神州的历史长河中。
于是,作为艺术顶峰的唐诗,就凝固成文学史。
煌煌唐诗的最后一代名家,在王官谷开始绝粒,像蒲州境内首阳山的那两位不食周粟的商代遗贤一样。一个如此伟大的王朝,在它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以身殉之,是无法向历史交代的。
还是历史选择了他,而他,选择了自己。
几天后,他从容离世。
煌煌大唐,最后的句号,就画在王官谷。
第二,我这样一个作家,一个年龄逐渐大了的作家,一个距离火热生活、主流生活越来越远的作家,一个激情越来越少、文化积累却越来越厚实的作家,需要也有责任写这样一部书。
也有一件具体事件的激发。2000年,李存葆写了一篇反映普救寺的文化散文《飘逝的绝唱》,对我是很大的刺激。当时写了一篇文章在运城报发表,题目是《本土作家的自问》。表达了对本土题材流失的遗憾,也表达了对那篇作品有保留的态度。我想,我要写出这样一部书,而且,要写得更好一些。
我在准备着。关于永济历史的书,关于永济这一块土地发生的历史事件,正史或者野史,故事或者传说,我都在搜集和积累。在我读书的过程中,只要有关于永济的内容,我都不会随意放过。可以说,我已经积累了20多年了。
开始写作这本书,却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山西打造文化强省、出版社的《人说山西》丛书、几位文友的呼唤,开始了这本书的启动仪式。刚好是我脸上皮肤病严重的时候,满面疮痍,不能出门见人,正好专心写作。十分顺利,两个月时间,初稿完成。
这么快的写作速度,绝不是什么天才,而是我准备的时间太久了。我思考的时间太久了。
机会永远给予有准备的人。
目标是一切成功的基础。
二、从文化的视角思考永济
我对永济进行文化方面的思考,主要有两个方面:
1.永济为什么有这样多的文化遗迹?
它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没有原因的结果和没有结果的原因一样,都是不可思议的。
我发现,永济的文化遗迹,主要是唐朝遗留下来的。循着历史的轨迹,我们还可以发现,这是因为:
——地理原因:蒲州是李唐王朝联系太原革命根据地的战略中间站。
在蒲州争夺战的胶着时期,皇上李渊都决定要放弃蒲州,而李世民说:“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最终说服了父亲,终于攻占了蒲州。穿过1300年的云卷云舒,我们仿佛还能够听见李世民关于蒲州的战略预言,历史的沧桑也业已证明了他的预言。蒲州是李唐王朝的战略重镇,是联系太原革命根据地的咽喉要塞,是资供首都的后勤保障、重要依托和精神倚仗,是李唐王朝从起跑到终点的战略中间站。
——历史原因:作为中都,它的城市定位是文化。蒲州就是大唐文化的缩影,就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形态,当然就应该有着它的构成元素,我是这样总结和提炼的:
文化襟怀:兼收包容和谐共处的精神厚度与文化襟怀——文化多元和包容,儒释道兼收并蓄和谐共处;
文化生态:仁厚爱民蕴藉淡雅的官治风格与文化生态——陆象升的不施刑罚、李世民的封赠敌军将领、珲瑊的尊奉朝廷;
文化高度:高远超拔攀峰援顶的艺术追求与文化高度——柳宗元的文章,王维的诗,颜真卿的字,“锄禾日当午”真正作者聂夷中的考证;
文化韧性:矜持平和又不示弱的人格自重与文化韧性——张玄素的“回天之力”、姚崇抑佛、德宗灭佛,蒲州的佛教事业好像并没有影响。
结论是:蒲州是一个独立的文化现象,可以毫不勉强地成为一种文化概念。我把它定名为:“蒲州文化”。“蒲州文化”是大唐文化的组成部分。
2.蒲州历史上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件和故事?
——上古之蒲:舜都蒲坂。(人类发祥地,盐、水。)
——春秋秦汉:孟明“济河焚舟”,秦始皇巡河东,改蒲为蒲坂。韩信灭魏。蒲津渡和蒲津桥。
——三国时期:曹操袭马超,伐刘备,得陇望蜀。
——大唐蒲东:蒲州归唐。安史之乱时,郭子仪提出“蒲州居两京之间,得蒲州则两京可复”的战略设计。
——明清之蒲:五老峰,茶房文化,现代旅游业的源头。
结论:一定程度上说,地理决定了历史。蒲州的辉煌,是它的地理位置决定的。蒲州的辉煌是历史的必然。就像北京作为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对峙和融合的临界点就必然辉煌一样。
三、大唐蒲东给我和大家可以提供一些什么样的启示
1.不论干什么,都不能没有文化准备。文化准备是每一个人的毕生课题。
《大唐蒲东》出版后,许多读者问:为写这本书你看了多少书?有的还说,写作这本书是占有了大量资料。
这是不对的。如果为了写作这本书才去看书,那就写不出来。再说,我也没有多少书,没有占有什么私密的生僻的资料。我看到的历史书,能为写作这本书作参考的,都是大路货,就是《资治通鉴》、新旧《唐书》、《唐史演义》少数几种,还有就是《辞海》《中国人名词典》了。
所以说,这种准备是长期的,甚至是有意无意之间的,因为很多时候,都把要写一部这样的书的事给忘了。
文化准备是一个人的必须,特别是一个文化人的必须,不论写不写这本书,对于我来说,是必然的。
长期的阅读、思考、积累、沉淀,是从事任何事业的必要准备。
2.树立高远的目标和追求。
《大唐蒲东》出版后,作家张石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言说大唐之蒲东,非此人不足言其大;破解古城之文明,无此文不能触其深。质言之,《大唐蒲东》是王西兰先生的心血之作、功力之作、自豪之作、扛鼎之作。
永济得其人,蒲东得其文。文明传承,永济固有其人,当有其人;灵韵喷薄,西兰当有其文,而有其文。
文兮人兮,永济蒲东得其所哉!今而往后,直欲令他人“眼前有景道不得”矣!
蒲东等候久矣,几乎是“千年等一回”。等候它的文明孕育出一颗诗心,栽植出一支文笔。
王西兰仿佛就为着《大唐蒲东》而生。
没有《大唐蒲东》,王西兰当然已经是王西兰;但唯有《大唐蒲东》,使得王西兰更加成为了王西兰。
无可怀疑,西兰兄今后定然还会有大部头文学作品问世;然而,只要有《大唐蒲东》,西兰兄或可豪迈声称:今生无愧!
这些话虽然有着石山同志对我的偏爱,但还是说出了我内心的追求,这些就是我写作这本书的目标,这个目标的确立,已经几十年的时间了。
没有准备,目标就是空谈的目标;没有目标,准备就是盲目的准备。我想,我的意思大家一定了解了,一定是——理解了。
希望在座的大家,都能有着高远的目标和切实的准备。
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