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的西戎老师
一
我初中二年级时就知道西戎这个名字了。那时候刚刚做起文学梦,订了一份文学杂志,叫《火花》,就读到了西戎老师的小说,就记住了西戎老师的名字。学校里演《扑不灭的火焰》,同学中没人注意到编剧有西戎,只有我留神了,大家就惊讶。后来考试要默写这个“戎”字,最后那一撇是有还是没有?一个个抓耳挠腮,趁老师背过身小声议论还是不能确定,后来就都把眼神偷偷地投向我,我肯定地点点头。考试下来一问正确答案,整个班级全都写对了,大家就更惊讶。
1971年冬天,我已在永济县文化馆工作,业务已是实践我的文学梦。有一天突然听说地区文化部门的领导和专家当晚要来永济纺织厂观摩验收职工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而这些人中竟然有作家西戎!于是又高兴又激动,只嫌太阳走得太慢,紧张得晚饭也没有好好吃。文化馆里有资格的老师要去陪同观摩,我没有那资格,甚至也没有资格要求去当随员,但我可以打听到观摩演出的具体地点和时间。扔下饭碗,盯着那几位老师,他们一走,我就远远地随在他们身后,以观众的资格进了永纺大饭厅。那天晚上的节目我一点也没印象,只知道开演前领导和专家们进入了观摩席位,我就瞪大了眼睛在他们的队伍中寻找,想认出哪位是作家西戎。不知道凭了什么灵感和机缘,也许是西戎老师的举止神情流露出了一位作家的风度,也许是其他人物对他的态度,我竟认定那个个子较低、腰杆笔直、衣着朴素又神态默然的人是西戎。认定后我就只盯着他看。虽然他没有坐在高台上,但我觉得我一直在仰望着他,像仰望高山一样仰望着他。我在他的身上寄托了我的一种文化期待,我感觉我一定能够结识他,能够得到他的教诲和关怀。望着他时我已经感觉到一种提升,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在开始告别渺小和卑下。演出结束时,我见到了文化馆陪同观摩的几位老师,急忙打听,果然,我认定的西戎就是西戎。
第二天早饭也还是没有吃好,整整一个吃早饭时间我都在说西戎,而且心中暗自得意:别看他们有资格去陪同观摩,但对西戎作品的了解还不如我。更别说他们认识西戎,都是别人介绍或指给他们的,而我认识西戎是我自己认定的。
二
我当然想真正地认识西戎老师,而且我也知道了西戎老师就在运城某地插队下放,被抽调在地区创作组工作,但我当时哪里有拜望他的勇气?一位著名的作家在我的心中是泰山北斗,岂能是随便见的?思来想去,决计弄出一篇小说来去请他指教,那样才够尊重,才够隆重,才够资格。接下来,我就埋头苦干了一阵子,写出了我生平第一篇小说,抄好了也是厚厚一沓子,足有一万两千字,请文化馆有资格的老师去运城开会时捎给创作组。十天半月以后,我就打点一番,去了运城。这不是我第一次去运城,但我感觉这是第一次,觉得运城是那样的新鲜和光辉。我知道这是因为城里住着一位作家西戎的缘故。创作组那时候还在报社东边那一排低矮的小房子里,我见到的是李逸民老师。他也是一位让我肃然起敬的人物,也够我激动一阵子。说起稿子,他说了一番肯定的话,鼓励我以后好好写。最后又说,你的稿子西戎同志也看了,印象很好,只是今天他不在,不能当面给你指导了。我听了又高兴又失望,抚弄着我头一次穿起的那件新衣的衣角,心里涌起阵阵惆怅。
好在这种惆怅不算太长。当年十月,山西省召开“文革”以来头一次文艺创作会,运城出席的竟然有我。到太原一报到我就打听西戎老师在不在会上,得到的消息又是令人失望:西戎老师虽然在太原,但因心脏有病不能到会。一整天我都怅然若失,开会空隙我就念叨,真想去见见西戎老师。同去开会的逸民老师见我虔诚,就决定当晚带我去看望西戎老师。整个下午我又是急切地盼望着天黑,谁想太原的太阳与我们晋南的太阳一样走得很慢。终于吃了晚饭,我随在李逸民、孙思义、旭林、恩忠等几位之后,提心屏气地到了西戎老师家里。
就像后来头一次到青岛急着去看大海,就像后来头一次去泰安急着去看泰山,一路上我没说一句话,只顾急急地走路,只想快一些见到我心仪已久思念已久的作家。
我终于认识了我的西戎老师。
那天同去的只有我是头一次认识西戎老师。逸民老师向他介绍我就是那篇稿子的作者时,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我身上了,和我握手就半天没有放下,说:你的小说我看了,语言很不错,以后好好写。我一下又沉浸在更大的激动中,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那篇小说原定要在即将创刊的《山西文艺》上发表,但后来据说是因为《三上桃峰》的原因刊物没办成,就一直没有发表。到如今我一共发表过几十篇小说了,但我觉得我最有价值的还是那篇小说。因为它,使我结识了西戎。
而结识一个人,就可能决定你的一生。
三
我真正地开始了在文学道路上学步行走,虽说走得蹒跚却满有信心从未停步。因为我有了一位文学的领路人。
1978年11月,由西戎老师提名,山西作家协会借调我去《汾水》编辑部学习、工作。当时《汾水》的主编正是西戎老师。编辑部里聚集了一伙年轻的编辑和作家们,张石山、李锐、胡帆、王子硕、燕治国、张改荣等,和我年一年二,编辑工作和创作都抓得挺紧,有着很好的学习氛围和工作环境。除了正式的编务会西戎老师要主持,平时每天也要来编辑部转转,几个年轻编辑就要围住他,听他说些认真的话或者闲聊的话,个个都很满足的样子。西戎老师是山西作协主席,又是《汾水》主编,但没有人叫他西主席或西主编,都叫“老西”,叫“西老师”的都很少。“老西”我叫不出口,西老师我也不敢随便叫。西老师是那么多人的老师,我一个人叫好像有些独霸的意思。称他西老师的人似乎都应该很有身份和成就,而我的资格就浅些。我就用了在运城时从逸民、义夫老师那儿学来的老称呼,叫西主任。上世纪50年代初期文联的领导都称主任。这一时期我与西戎老师的交往多了起来,写下稿子径直就送往他的家里。他到了编辑部,我也敢像石山他们那样围到他跟前。西戎老师是晋南蒲县人,提起蒲剧如醉如痴,津津乐道,而我在县里是文化局干事,时常在剧团行走,也肤浅地知道些戏剧故事和舞台招数,师徒间就多了一些共同的话题。晋南籍的他在作协大院是少数,他说起蒲剧来又极夸张,一旁的人包括马烽老师、孙谦老师都不以为然地笑,我则在旁极力拥护和声援,年轻一辈的好像只有并非晋南籍的张石山是我们的同盟军。家乡来了戏,当然就请他去看,他就要带上我。我记得一起去看过蒲县剧团的《白蛇传》。有一回,车开到编辑部门前,探出头来喊一声:西兰,咱们去看垣曲的曲剧《卷席筒》——苍娃救嫂!原来曲剧也爱。在剧院里他看得又哭又笑,与我“文革”时期头一次见到他时心情压抑神情默然相比,判若两人。而我则在相处中才真正认识了平易率真的西戎老师。
从此后我的每一篇稿子都要叫他过目,在外省发的稿我就将刊物寄他一份,他都一定要看。每次见到他,都会很得当地指出我的优点和缺陷,或肯定,或批评,教诲谆谆,期望殷殷。1980年我的短篇小说《闸门》获奖,在太原开颁奖会,我从永济乘车到太原晚了点,赶到会场奖已经发完了。我只说会后领走也就是了,没想到他竟打断别人的发言,要给我把奖补发了。他亲自给我发了证书,还特意吩咐电视台记者把镜头补上。他对我的关爱和提携,在场的人都感觉得出来,我心里自然更明白。
1986年,北京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一套本省青年作家丛书,选题计划中有我的小说集。后来我见两个石山、宗奇、李锐他们的陆续出来了,我的还没有着落,就托西戎老师催问。西戎老师当即给出版社负责人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西兰这样的基层作家,我是极力扶持的,希望你们给予关注。西兰在晋南工作,路途遥远,又晕车,不能常来太原拜见你们,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早日发排。我看了信,背过身就落下泪来。我的朋友毕星星当时也在跟前,看了信默默地拿了出去,一会又拿回一份复印件来,说,这封信你得保存着。毕竟他和我是同辈作家,又和我相知颇深,懂得我的心,更懂得西戎老师的心。不久我的短篇小说集《耧铃叮当的季节》终于出版了,西戎老师为我写了序,少不了鼓励一番,还引了一句古话:“师傅引进门,修身在个人。”西戎老师正式认可,我是他的学生了。
而我也可以大声地宣告,西戎,是我的老师!
四
不得不说那件让人不忍言说的事情了。1988年11月底,山西作协换届,西戎老师落选了。
我觉得,西戎老师那年已经65岁,山西作协主席当也可,不当也可。但既然组织上让西戎老师参选,那山西作家们就应该做出正确的信任选择和良心选择。选举前,来自各地的作家代表们都会感觉到会议上那不正常的气氛,而迟钝的我还以为不会出大差。山西的后辈作家有谁没有领受过西戎老师的培养和教诲?哪一个没有得到过西戎老师的关怀和帮助?谁会忍心去伤害一位长者的心?伤害一颗善良的心?选举结果一宣布,我傻了,为西戎老师感到难过,为山西文学界感到难过,也为我的同伴们感到难过。我觉得这是对老师的背叛,也是对文学事业的背叛。尽管新老交替是必然规律,尽管后来的作协领导的工作也还不错,但我觉得当时不该那样伤害这位文学老人。他是山西作家队伍师承关系的象征,也是山西文学事业的象征,作家们投下那一票时应该想到自己伤害了什么?没有想到后来会场上的形势更叫人感慨,好些作家争相发言,动情的话复述了一个更为生动的西戎老师,重现了在某些人心中已经有些模糊了的西戎老师的面影。会场沉默了,作家们用寂静代替了激动,然后用更为激动的语言表达了对西戎老师的敬重:掌声。如雷的掌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这是良知的苏醒,也是迷途之后的反省。落选了的西戎老师形象更高大,更动人。
我一直硬撑着,回到房间,我哭了。
实在不巧,第二天,12月1日,是西戎老师的生日。
我和冯浩买了一盒硕大的蛋糕去为他祝寿,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我不知该怎样安慰那颗受伤的心,我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一定很凄然的面容。
我想错了。西戎老师像往常一样从容地笑,高兴地接受了我们的祝福。看到冯浩,又像当年勉励我一样,说了很多话。我期期艾艾地说起了头一天的选举,他大度地笑笑,说,选年轻一些的同志干,肯定要比我干得好。我还可以有更多些时间写作,更多些时间辅导学生。看我有些难受,反过来他还得劝我,又说起前些年省人大代表会上,许多代表提议选他为副主任,但他知道原定的候选人是省委慎重考虑提出的,好几个是党外人士,而且也报告中央有关部门批了。如果代表们给自己投票,就会影响其他同志当选,就会影响省委的干部决策。他主动向代表们声明,自己作为一个作家,不宜担任这种职务。他的恳切态度,感动了大家。代表们理解了他,以最多的选票选举他当了人大常委。我凝望着他宽厚的笑,觉得自己在凝望大海,那么辽阔,那么旷远,让人受到一种心灵的冲刷和涤荡。
最后,留我喝他的寿酒。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他家吃饭。每次到太原,他和李英老师都要约我到他家吃饭。我应约去吃过,也谢绝过。我说不是我作假,是你们的年龄实在不是给我做饭的年龄了。他就批评我见外。我只好说,那我去中悦家吃,他才怏怏同意。中悦是他的三女婿,我很熟,和三姑娘也熟,住的地方离他家不远。在他家吃饭时,他知道我拘谨,每次都是提前离开饭桌,让中悦和小五好好陪我。过不多一会儿,他又会掀开帘子,探进头来叮咛中悦、小五子:西兰脸皮薄,不会硬磨耍赖,你们不要硬灌他喝酒。那细微的关心和体贴,每每都让我感念不已、激动不已。写到这里,也仍然泪落纸页。
此前不久,他来过一次运城,是代表作协党组协商调我去省作协任秘书长,见到了地委书记、专员和宣传部长。我当然明白西戎老师培养我提携我进步的用意,也十分希望能够去他身边工作。那年借调《汾水》编辑部一年到期,他就劝我正式留下来。我说家里有老母亲,不便在外地工作。而这一回,困难更大,老母亲已经半瘫痪,躺在床上要人照顾,我就更离不开了。听了我的情况,几位领导都开导我要以事业前途为重,克服困难去省作协工作。而身负调我使命的西戎老师沉默一会,说,西兰是孝子,有难处,这一次就算了,以后再说吧。调我去作协,他比谁都热心,但最后决定我不去的仍然是他。他理解我的处境,也理解我的心。
我一生享受过多次被人理解的幸福,何况这一次是我最敬重的西戎老师。我终于没有去成省作协,到如今有些遗憾却不后悔。
五
西戎老师与永济有缘。1955年他从北京回山西不久,就来到永济王官村深入生活,一住就是半年。王官是山西风景名胜区,是晚唐诗人、诗论家司空图的家乡。在这里他写了五篇小说,其中最著名的是那篇《两涧之间》,后来改成戏曲电影《涧水东流》,晋南、关中、洛阳一带观众至今还念念不忘。他在村里平易近人,联系群众,参加劳动,帮助村人们解决生产生活中的问题,深得群众拥护。离开村子以后,几十年来每次来到永济还忘不了要去村里看看乡亲们。这几年他年龄大了,下来一趟不容易,但每次见了我都要问起他的房东和当年几位社里的干部。我调到地区文联工作后,安排了几次作家采风活动,他知道后表示赞成和支持,又一次重申他一贯坚持的作家要深入生活的文学思想。还说有机会他也愿意参加这样的采风活动。我说只要你的身体能行,我们就安排一次王官村活动,活动的内容就是西戎探亲。他便连连表示同意。1999年5月,那一天桃花细雨,杨柳轻风,西戎老师和运城地区的作家们又一次来到了王官村。王官村的村民们听说四十五年前在村里深入生活的老作家西戎来了,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成群结队冒雨出迎,高举的横幅上写着“人民作家人民爱,人民作家爱人民”。西戎老师一下车,当年认识他的老人们全都围了上来,一个个喜泪盈眶,亲切问候,此情此景让人感动。作为后辈作家,我亲眼看到作家西戎与人民群众的深厚感情和血肉联系,体悟到一位革命作家成功的秘密。山西省委曾授予他“人民作家”光荣称号,他真是当之无愧。在永济的两天时间里,他深入田间农户,倾听群众反映,勉励年轻干部,提出多项建议,对永济的发展和建设倾注了满心的关怀。永济市政府对于他几十年来关心支持永济工作给予高度评价,授予他永济市荣誉市民称号。他欣然接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说一个作家最大的幸福就是得到人民的承认。临走告别时,他说,你们这次活动让我回了一趟王官,了结了我的一个心愿,靠你这导演当得好,这得谢谢你。
看到年迈的西戎老师那样高兴,我当然也高兴。从师生的意义上讲,没有什么比能让老师高兴更叫人欣慰的了。可要说谢,还是应该感谢他。是他又一次用他的行动教给我什么叫深入生活,什么叫联系实际,什么才是作家应走的道路。
西戎老师高高兴兴地走了。我们约定,两年后,他80寿辰时,再来。
谁也没有想到,西戎老师病倒了,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他是在一位青年作家作品研讨会上,脑溢血突然发作的。省委对他的病非常重视,全力动员,不惜代价,做了开颅手术,但他的意识至今尚未恢复。消息传到运城,运城的作家乱了营,互相打听转告,纷纷把问候电话打给李英老师。李英老师意见是眼下正紧着,让大家不要立即去太原看望,要看望就等到他病情好转时再去。我在运城坐不住,还是到太原去了,下了火车顾不上买东西就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啊,我见到了昏迷中的西戎老师。躺在病床上的他被氧气罐、输液瓶包围了,被那些各种管子包围了。他的头发剃掉了,脸庞也瘦了,身子也仿佛短了些。他不会认出我来了,也听不见我的呼唤了。
西……老师!西戎老师!
再怎么忍,我的眼泪还是流出来了。我知道,我这一生中,再要听到西戎老师的谆谆教导,是很难有机会了。
去年10月,山西作家代表团访问江南三省作协,我参加了。在杭州游览灵隐寺,陪同我们的浙江女作家介绍说这是江南第一名刹,这里的菩萨最灵,有什么心愿,只要虔诚去祈祷,保你心想事成。我平生不信此道,也未曾跪拜过神佛,但一听这话,看那佛像也确实不比寻常,显出些高大和神圣,就有了一段心事,买了一大把香火点燃,在佛前深深跪拜下去,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菩萨,让我的西戎老师早日康复!
求您了!
《山西文学》2000年5期
《人物》200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