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月古庙会(2)
五
第二天清早,赵福增起来以后,就带了两件衣服,背了一个小挎包,准备到匡村去。虽然他昨夜没有睡,翻来覆去也没有想通,但对于到匡村去,他还是服从分配的。不过,他想去匡村之前,再到农业社去看看,他对社员们这几天的情绪是不大放心的。
他走进了农业社的办公室里,正碰上桑林有老汉向农业社主任请假:
“我老伴病了,夜晚上折腾了半夜,我到城里去请个医生来看看。”
主任只好准了他的假,老汉却是欢欢喜喜地,飞快地走了。
又一个三十来岁的社员王庆子也来请假:
“我婆姨也有病了,想进城去看看。捎带买把锄、买张镰。”
主任生气了:
“你婆姨好好的有什么病?我刚才还见她打扮得精精干干的。年轻轻的怎么尽学的说谎话!”
王庆子看看计策露了,他就干脆说道:
“那么桑林有家老婆有甚么病,你怎么准他的假?他还不是想进城看看戏去,你们为甚准他的假,就不准我的假?不叫在本村看戏吧,连进城看戏也不行?村里不让唱戏、不让赶会,也不让我进城买件农具,这就不影响生产?”他气得蹲下来,一面抽烟,一面喃喃地说,“不请假的走也就走了,我还说遵守制度吧,哼!”
主任又劝他道:“遵守制度是好的,那些不请假走的,回来一定要批评。再说,这是上级的指示,我们农业社还能不带头生产?”
“农业社连戏也不叫看,还不如单干户!”王庆子也冒火了,他冒了火就不顾什么情面。“你们真会哄人,前日说向上级请示了就答复我们的要求,而今又拿大帽子扣人!今日眼看就是七月十四,你们想拖过明天就算啦,想得倒好,哼!上级,越是上级越好说话,县委书记我也见过,县上就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尽是你们,为了自己的功劳,不管我们的死活!”他越说越生气,说着说着就走了,主任叫他也叫不住。
主任问乡支书:“你看怎么办咧?进城去看戏,后半夜才能回来,这样反而要影响生产。”
乡支书看看这种情况,确实不行了,王庆子刚才那一顿牢骚,倒使他有了主意:
“我到县委会去请示一下。”
六
七月十五日到了。
魏志杰一觉醒来,推门看时,门口坐着一个小孩子。
“干甚么?”
那小孩子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奶奶叫我唤你,今日派到我家吃饭。”
魏志杰又回到屋里,洗了脸,就跟着那小孩子去了。
一走进那家屋里,魏志杰看见一幅不平常的景象:蒸了两笼馒头,又做了半锅菜。他就问道:
“今日有甚么大喜事啊?”
那老太婆就笑着对他说:
“怎么你还不知道?今日要来客呀!我那闺女、外孙们,半年多了还没来过,今日咱村里可算是……”
坐在一旁的老汉着急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她好像没有看见,老汉便插嘴说道:
“老得糊涂啦,只管唠叨个没完。魏同志,今日闺女来,是帮我干点活。”
魏志杰高兴了。他在大会上报告过,可以通过亲戚朋友关系,把一切力量都吸引到生产运动中来。那么,这也算一种通过社会关系的互助形式啊!于是,他也不管那老太婆不服气地用眉眼埋怨老汉,也不管那老汉使着劲劝止她不要讲话,但又含着希求她谅解的眼色,他只是低着头吃饭,并想着:这确是生产运动中的一个生动的例子啊!
吃完饭后,他走了出来,刚到一个十字路口时,见那里坐着几个老汉和几个小伙子们,不知谈甚么,谈得那么热闹,见他过来,一下子都走散了。魏志杰也很高兴这种情况,他觉得:“在这样紧张的生产运动中,让我看见他们还在村里闲坐着,是应当害羞的。”
他走过那个十字路口,忽然,又看见一位大闺女走过来,他认得那是李兰花。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短袖上衣,那么漂亮!而且,她看见他时笑了一下,就赶紧走了。他想:“李兰花为甚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呢?”随后,他又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是一个青年团员,她应当情绪高涨地带动大家去生产。难道那些漂亮的衣衫只能在赶会、看戏的时候穿,生产的时候就不能穿吗?可以穿,一切都应当紧紧地围绕着生产。”
魏志杰回到他住的屋子以后,他就坐在桌子旁边,翻了一下县委会发来的通报,他想自己也应该再写一个报告了。而且,今天已是七月十五日,村里不但没有唱戏,反而利用亲戚朋友关系,更紧张地卷入了生产运动,这难道不是最突出的成绩吗?
他开始写全村的增产数字了。
写完了增产数字,他又总结了成绩的来由。那就是领导上的果断和决心,当一部分落后的青年掀起了唱戏的风潮时,甚至有些乡村干部,如乡支部书记赵福增,竟表现了严重的尾巴主义。经过了领导上的说服、动员,才打通了干部思想,扭转了落后情绪,这样,才又卷入了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并且,他们为了增产,竟牺牲了一年一度的庙会戏。如李兰花穿着本来是为看戏缝好的花衣衫,上了地,又如——他忘记了问吃饭的那家老乡叫什么名字,他就写上:又如许多群众利用亲戚朋友等社会关系,一齐卷到生产运动中来。
他正写得高兴时,忽然听到“咣咣咣”的几声锣响,怎么回事呢?没有通知他们召开群众大会呀!接着是一阵“皮且皮且咣……”的铙、钹、水镲和锣的响声。他一想不对,就急急忙忙站起来,冲出屋子,一直向村北头的庙院跑去。
七
在庙院里,从四面八方,早已流进来满满的一庙院人。
清早,当村里人们听说县上批准了赶会和唱戏,而且是正在城里唱戏的丁果仙的剧团就要赶来时,全村里的人一下子都高兴地忙碌起来。人们也不管住在他们村里、不允许他们赶会、唱戏的魏志杰同志了。自然也有一些聪明的人们,有意瞒过了他,万一在开戏前再出什么意外呢!如魏志杰去吃饭的那家老头,以及十字路口的那些人们和李兰花。他们只用了一个清早的时间,就用胶轮大车接来了剧团,并在庙院里用村剧团的幕布,搭了一个天棚。唱戏的消息像风一样地立刻传到附近村里,本来是赶会的日子,人们来得更多了。那些消息最灵通的小摊贩们,早在庙院周围,摆好了他们的摊子。看吧,这里有扫帚、簸箕、绳绳索索,那里有镰刀、锄头、木锹、木杈,这里是铁锹、头,那里又是犁铧和种麦耧,还有各种粮食和菜蔬。到会上来成交生意的,带着牛、驴、骡、马,以及猪、羊、鸡、兔等等各种大小牲畜的主人们,又是那么认真地和别人捏弄着手指头,用捏手指商议着有零有整的价钱。在靠近庙院的街上,是各村来的供销社搭起的棚帐,摆着各色各样的布匹、成衣和日用杂货。在庙院跟前,在戏台旁边,是那些卖吃喝的小摊贩。看吧,戏台这面是一锅水饺、一锅肉丸子,那面又摆着西瓜、甜瓜、桃儿、果子、凉粉、灌肠和豆腐干。在卖汾酒和本地烧酒的摊子的旁边,又来了一推车熟牛肉、一推车熟驴肉。……他们最好挤到人堆里凑热闹,还要卖弄他们的亮嗓子:“西瓜贱卖啦,红瓤黑籽,又沙又甜!”……总之,凡是你在农村集会上看见的那些东西,都应有尽有了。在庙院当中,站着年轻的和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小伙子们头上包着两三块花毛巾,有的竟至包了五块,显出他们那英俊的姿态。庙院周围,闺女们和媳妇子们,也有一些老大娘们,站了满满的一圈,好像全世界的花花布都摆到这里来了。而且,她们手上还拿着一把小花扇,天气热啊!于是你看吧,就像许许多多的花蝴蝶,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上飞着。
开台锣鼓打完,就要唱戏了。第一出是《打金枝》。但突然间闺女们皱了一下眉头;舞台上没有走出金枝女,却从台底下跳上一个黑脸人去。
本村的人们认识,那就是魏志杰同志。当他一口气跑来,一看到这种情况时,自然,那火气就不用说了。他找乡长,找村干部,可是在这嘈杂的人海里,又怎能找到?他命令别人给他去找,而那些去找的人又是有去无回。眼看就要开戏,这怎么能行呢?他就跳上舞台,要找剧团的负责人。
“哪个是负责人?谁叫你们来唱戏?阻碍了这里的生产工作谁负责?”
舞台上那些手执乐器的人们,一下子停手了,后台门口也露出几颗红的、绿的花脸来。最初大家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听说是不叫唱戏时,舞台上的人们也生气了。他们刚从省城里来,并不认识他就是工作组的魏同志,而剧团则是县委会让他们赶来的,并和乡支部书记订好了合同,怎么能不唱呢?有一位看样子像是剧团的负责干部,一面摆出一副和事佬的态度,想拉他到后台谈话,一面就示意打锣的那人,打锣的那人就特别用劲地打起锣来:
“咣!咣!咣!……”
魏志杰更火了,他们竟敢违抗命令!火急之下,他一手甩开剧团负责人的手,几步跑过去把那面大锣摘下来。
这时候,戏场里也乱了。人们都拥前来,看出了什么事情。当看戏的人们一听说不叫唱戏,并把锣也摘了时,他们也火了。特别是那些由外村跑了十几里路来赶会看戏的冒失的小伙子们,他们哪里知道他是工作组的干部,他们还以为是坏人捣乱,于是,一伙年轻人就跳上台去,并且高喊:
“抓起他来!”
魏志杰一看见来势凶猛的小伙子们,心里慌了,就急忙向舞台旁边后退。但这村里的戏台,为了使三面的观众都能看到戏,前台突出一块,像个“凸”字形,而且那前台修得那么小,魏志杰又不了解这个情况,还没有后退几步,只觉得脚底下一闪,就掉下台去。台底下立刻就乱了,那些小摊贩们也真该死,为了他们自己多做买卖,竟把摊子摆在戏台跟前,人们往前一拥,就挤翻了西瓜摊子;切开的西瓜飞了起来,没有切开的一颗大西瓜滚下来,正掉在旁边的凉粉摊子上。于是,围到台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也沾了光,那些妇女们的花衣衫就更倒了霉。李兰花急忙向后退已经来不及,西瓜瓤子和凉粉飞溅到漂亮的淡绿色的短衣上。就在这混乱的时候,前面的人们向后一躲,后面的人们想拥前来看看,结果又挤翻了卖果子的小推车……
正在寻找魏志杰的乡长和村干部们,到这时才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从人群里挤过来,民兵队长就去维持秩序,乡长和村主任就把魏志杰扶起来,但他的一只脚已经疼得不能挨地了。于是农业社主任和社里那个生产模范李双宝也来帮忙,四个人才把他抬回了他住的屋子里。
魏志杰火冒钻天地质问村干部们:“你们是怎么闹的?”乡长就急忙拿出一封信来说:“这是县委会给你的信。乡支书给了我,他就赶紧到匡村去了。我正寻你,不想你……”
魏志杰一把抓过信来,拆开一看,是县委书记写的。他还没有看完信,就叹了一口气,躺了下去。这时他的脚腕子又剧烈地痛起来。
村干部急忙给他脱了鞋袜,看伤了哪里。幸好村主任在村里还算得半个医生。但他看见魏志杰那肿起好高的脚腕时,却圆瞪着两眼,心跳地说道:
“快送医院,我治不了这伤。”
村干部们就立即找来四个民兵,又立即绑好一副担架,抬上魏志杰同志,一直往城里走去。在通往城里的大路上,又要路过那戏场,这时,“皮且皮且咣!”的锣、镲声又传过来,年轻的魏志杰同志又叹了一口气,他有点后悔了。脚腕子也一阵阵疼起来。他就闭住眼睛。而那四个民兵,竟走得那么慢,他们还常常扭回头去,留恋地看着台上。
舞台上《打金枝》正唱到热闹之处,戏场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皮且皮且咣!”
“西瓜贱卖啦,红瓤黑籽,又沙又甜!”……
一九五五年二月八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