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两个巧媳妇(1)
一
坡底村里有两个年纪不小,但又不能算老的女人:一个名叫杨万花,一个名叫尹芝贞。在这不大的村庄里,真算得女中两个出奇的人物。
她们俩虽然都不是本村的娘家,但差不多是同时嫁到这村里来的。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尹芝贞嫁给了这村里的赵保福,第二年刚开春,李来富就娶过了杨万花。她们两家又住得很近,房子紧挨着,就好像在一个院里,只不过是院当中竖着一堵土墙。那时候,她们还都是两个年轻的小媳妇。新媳妇刚到婆家,总想给婆家一个好印象,哪个新媳妇不想让婆家村里的人夸奖呢?何况她们又是两个心灵、嘴巧、眼明、手快的人,爱让人们夸好的人。可是,她们两家却都是一样的贫穷。房子里除了土炕、锅灶和一些零星家具外,再没有别的摆设了。院子里呢,除了房檐下吊的一串玉茭子,墙上挂的一把镰刀、一个锄头以外,满院子是空坦坦的。杨万花就想了一个办法,到村西头庙院里,向那个照庙的老汉移来一苗牡丹花,这一来,院子里有了生气,左邻右舍来串门子时,都在夸奖道好。这时候,尹芝贞也看见那羡眼的牡丹花,但本村没有了,她就跑回娘家村里,好容易才移来一苗芍药花,栽在院当中,她的院子里也火热起来了。
过了二年,她们俩差不多是同时生了孩子,杨万花生了一个男孩子,自然小两口十分高兴,起名叫作大宝;尹芝贞呢,虽然生了个女孩子,但那女娃娃的模样儿挺惹人亲,所以小两口也是十分欢喜,起名叫作小莲。女人家一生了孩子,那全副的精力,就差不多都操在那些小东西身上了;家境不论怎样贫寒,也得先尽这些小宝贝。她们两个做母亲的更是谁也不能比谁差。尹芝贞给小女儿做了一双好看的小花鞋,绣着两只花蝴蝶,白天,她就抱上小女儿,在全村飞起来。杨万花眼睛红了,于是你看吧,整整的一晚上,她的窗纸亮着,第二天,她简直是抱着一只小老虎出来了。好漂亮的一顶老虎风帽啊!又过了三天,尹芝贞好像住了娘家似的,谁也看不见她的影子,到第四天,当她抱出她那小女儿来时,全村的老婆婆们,就合不拢嘴地夸奖起那一件最漂亮的花斗篷了。这以后,你不用多等一天,杨万花那小儿子的后面,忽然跟了一群小孩子,都嚷叫着看那件最时新的小大衣。
由于她们在小孩子身上花费了许多,穷光景就更紧了。但在过光景上,她们俩也都是能手。尹芝贞想起喂一窝猪,给家里添补一点;杨万花呢,几乎也是同时起了喂猪的念头。于是,尹芝贞夫妻俩在两家院当中的那堵土墙下面,盖起一个猪圈;杨万花家两口子,也靠着那堵土墙,搭起了一个猪圈。第二天,她们俩的丈夫到镇子上赶集时,各自买回一窝猪娃子,她们俩就喂起猪来了。
她们俩都想把猪喂好,让猪娃子快长快成。这一个只怕喂得赶不上她,那一个就想比她强。有时候,杨万花在街上听见人们说起尹芝贞喂猪时,一定要打问清楚她怎样个喂法。尹芝贞呢,她不愿意露出她打听杨万花如何喂猪,她就时常到平房顶上晒玉茭子。可是,她手里翻弄着玉茭子,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却盯着土墙那面的猪圈。
虽然这样,她们俩却没有安着坏心眼。平常时相处甚好,从表面上看来,比那些姊妹妯娌们还要亲热呢!
五月端五,杨万花提了一个小篮给尹芝贞送去几个粽子,尹芝贞就笑盈盈地把她迎进屋里,并说:
“快坐下吧,她姨姨,看你费心的。”
杨万花忍不住要显露一下自己做粽子的本事,她就说:
“要甚没甚;糖没糖,枣没枣,连包粽子的叶子也没两片齐整的,不容易啊!”
尹芝贞拿起两个粽子来夸奖道:“看包得真出奇,有棱有角。”
杨万花得意地笑了。
到八月中秋时,尹芝贞也端了一个盘子,送过几个月饼来。尹芝贞对于自己做的月饼,虽然也想表示一下,可是她却非常谦虚地说:
“咱这粗手笨脚的,看做的像个甚,你可不要见笑啊!”
杨万花确实有点惊讶:“我还以为是炉食铺里大师傅做的呐,你怎么长了这么两只巧手啊!”
尹芝贞虽然心里也非常得意,但她还是谦虚地说:
“快不要羞人了,你吃的时候就一定觉得不好了。”
当她们送过了稀罕的吃食,临回去时,总要到猪圈跟前看看。杨万花看见尹芝贞的猪长得很肥胖,就禁不住问道:
“看你这猪长得多快,你怎么喂来?”
尹芝贞就告诉了她喂的办法。
而当尹芝贞从杨万花家猪圈跟前走过时,她却这样夸奖道:
“看你这猪,怎么几天光景,就喂得像小牛一样了?”
杨万花就兴奋地告诉她:“我一天喂四五回呢!”
就这样,她们俩的一双儿女,也好像亲兄妹一样,常常在一起玩耍。长到七岁时,又一起上了学校,坐着一条板凳,趴在一张书桌上。如果她——尹芝贞的小女儿小莲受了谁的欺侮,那么他——杨万花的小儿子大宝就非要跑到欺侮她的那个人面前,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不可。小莲呢,又常常在大宝的石板上,把二乘三等于五帮他改正为等于六。上学去时,他俩总要相跟上,如果这一个吃的饭迟了,那一个一定要等这一个吃完饭。放学以后,又总是相跟上走回家来。两家的大人们见他们这样亲热,自然欢喜,村里的老婆婆们竟笑着说:“趁早给定了娃娃亲吧,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一对儿。”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引起了她们的互相猜忌,而且闹翻了脸,变成仇人。
二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年关已经临近了。那时候,穷人们过大年真比过关口还难,因为他们到过大年时要偿还欠租欠债。尹芝贞和杨万花家也欠着不少的债务。她们就只好指望着她们那几口大肥猪了。可是,买猪的人们却好像故意和她们作对似的,从交了腊月直到腊月中旬,猪价不但没有回涨,反而一劲儿下跌。杨万花和尹芝贞就忧愁地商量着该怎么办。没有好办法,只有再等几天看看,等买猪的来后,两家互相帮衬着,把猪价抬高一点。
又过了几天,虽然买猪的来过两回,但都因为价钱不对没有脱手。这时候,离年关只剩下五天,如果年前再没有人来买猪呢?真的让地主、债主把肥猪赶去三不值二地折价抵债呢?又如果再有人来买猪时价钱还是那么低,或者买猪的人只买一两只,只买一家的呢?于是,她们整天愁闷地盘算着,由愁闷变为焦急,甚至担心害怕起来。
可是,害怕的事情竟然来到了。
腊月二十六日傍晚,西北风阵阵地吹着。杨万花刚刚喂罢猪走回屋里来,忽然间,有人敲了几下门。随后,门扇开了,先进来一只胳膊,接着,一颗滚圆的肚子也挤了进来。杨万花一看,是镇子上来的客人,肉铺的王掌柜,就欢喜地赶忙站起来:“啊唷,这可是贵客临门,快坐吧。”
王掌柜真像个好人啊,进门来,又是点头,又是躬腰。他把羊皮袍子脱下来,垫在凳子上,随后就说话了,说话以前,总要“嘿嘿”“哈哈”地笑几声,好像要运动一下他脸上的皱纹。
“我到前头转了好几个村子,猪的行情不稳啊!本来天快黑了,我早该回了,可是,我想起你这里还有几口猪,谁叫咱们是老相识来,搭点黑也就不说了。过年时节,谁家能短了用几个钱呢!”
“说的是啊!王掌柜真是体恤我们穷苦人。”杨万花听了王掌柜的话,确是有些感激他:“人家是镇子上有名的大掌柜,天这么晚了,还要来关照一下,还能记得咱这穷人家。”于是,她又给王掌柜倒上一杯水,并急着问道:
“猪的行情怎么啦?”
这时候王掌柜就皱了一下眉头,叹了一口气:
“一股劲儿下跌吧。夜天,一口成猪我还出过六十块,今前晌就跌成五十五,后半天,五十二块也没人买,谁能保住明天不跌成四十五?看来,年成不好,卖猪的人多,吃肉的人少,我这肉铺子也怕要冷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虽然用不多,总得先给自家人打个招呼。”
杨万花听着这话心里又毛躁起来,猪价比前两天又跌了五元。一年来,辛辛苦苦,好容易把猪娃子喂成大肥猪,实指望卖两个好价钱,除了把债务还清,还能过个好年。谁想这一来连债务都不够还。一冬天,就因为猪的行情不好,她没有舍得卖,这几天眼看着债务逼到头上,年关赶在跟前,不但没有等上个好行情,反而更低了。她丈夫出外做工,有时回家来,也说是猪的行情不稳,但谁想跌得这么快,跌得这么厉害!她心里一烦躁,就沉不住气了。她心直口快,也顾不得眼面前这大掌柜了,就气愤地说道:
“这分明是不叫我们穷人活,不养猪吧,不能过活,养了猪还是不能过活!你想,就不算人工,单是那些糠、菜,再加上买猪娃子的本钱,就得多少;要是再除去捐税,我才能落几个钱啊!哼,这明明是看着过年了,硬杀剥穷人么!”
王掌柜晓得她那干火性子,也知道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又能懂得多少买卖行里的妙法?他就仍然“嘿嘿”“哈哈”地说道:
“犯不着生气么,他嫂子,价钱不对了,就暂且留着。买卖不成仁义在,总算是我的话到了。我是怕行情一劲儿跌下去,你后悔都赶不上。”随后,他摸摸他下脖子底下那耷拉下来的一堆肥肉,又小声小气地说道,“人家尹芝贞可是个精明人啊,看着行情不稳,保准愿意按这行情卖给我。反正快过年了,大家手头都紧,我也买不了几口猪,你要一定不愿意卖了,那我买下尹芝贞的那几口猪也就够用了。不过,咱们丑话说到前头,年前卖不了猪,债务逼到头上,可不要骂我没有照顾你啊!”
他说着就站起来,好像就要走了。
这一来,反使杨万花着急了。她想起尹芝贞,前几天她俩还谈叙过卖猪的价钱,两家只能往高衬,不能往低拉。可是,要像王掌柜说的,真要是她看着行情不稳,看着年关临近,把猪卖给王掌柜呢?她年前卖不了猪过不去,我年前卖不了猪能过去吗?要真的王掌柜只买了尹芝贞的猪,而自己的猪卖不出去又怎么办呢?尹芝贞愿意低价出手,我为什么不能?杨万花不是那思前顾后的人,她这么一盘算,就拿定卖猪的主意。不过,她总还想挣扎一下,和王掌柜争了一顿价钱,但连一块钱也没有争到时,她也就只好狠心地,按照王掌柜说的行情,把那几口猪卖出手去。
王掌柜从杨万花家里出来,就钻进尹芝贞家里去。尹芝贞当然也是殷勤地接待了他。王掌柜呢?好像对谁也是那么和和气气,点头、躬腰、“嘿嘿”“哈哈”。随后,他就说道:
“杨万花已经按五十二块一口成猪卖给我啦,你咧,愿意了我就一并拉走。可是我只能出到五十块,反正我已经够用了,手头也没有多带钱,再买下也是压住本钱。不过,我知道你紧用钱,邻村近舍的,压我几个本钱也就不管它了。”
尹芝贞一听这话,气得脸色都变了。但随后她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她想到几天来她忧愁、焦急、担心、害怕的事情,果然像她猜测的那样,但她却没有想到这个可怕的结果会落在自己头上。原初,她和杨万花虽然也商量过猪价,但是当两次因为价钱不对没有卖出手时,她心里就有些着慌。她想过:如果临到年关跟前猪价再要跌下去呢?万一买猪的只买一两只,买了一家的就够了呢?或者另一家连那个价钱也卖不上呢?那时候,她就焦急了,害怕了。虽然,她没有想过要是那样的话,自己一定不能让杨万花,可是也决不能让吃亏的变成自己呀!现在呢?杨万花先卖了猪,留下自己吃亏。好胜的人在失败之后,由不服气变得发恨起来。
她是一个多疑的、心事沉重的人。她忽然觉得杨万花这几天没有来和她商量猪价,刚才卖猪也不和她打个招呼,就是想好了要暗算她,她又怀疑平素杨万花对自己为甚么那么好呢!那不过是表面敷衍,临到紧要关头上,把自己压在她脚底下由她逞强。哼!笑在面上,做在心里;嘴上蜜钵子,心里是辣角子!原来是一只吃人的笑面老虎。知道我租子逼在头上,要我的好看!我还不了租子,就是逼死我家,穷死我家吧,你家还能发了财?
这时,在杨万花院里,王掌柜的伙计已把猪拉出圈来,猪的尖叫声,一阵阵地刺到尹芝贞心上。
王掌柜又站起来了:“怎么样?人家的猪已经拉出去了,我也该回了。你愿意卖的话,就顺手一并拉走,年前,我也没空再出来了。”
尹芝贞也着急了,眼看就要过年,要是再没有人来买猪呢?丈夫又常在城里做工,租子已经催了三回,还不了租子,明年地主不让种地了呢?过年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置办下;小女儿连一件新衣服也没有,怎么办呢?她一时心虚起来。一个再怎样精明能干的人,漂在大海的漩涡里,也就觉得力量微小了。多争几个价钱吧,明知杨万花为了她自己脱手,已经压低了猪价,王掌柜怎么肯多添?她不愿说那些没用的话,做那些失脸面的事。她只是低着头,上牙咬着下嘴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她就咬着牙说道:
“那就拉猪吧!”
……
这一夜,杨万花和尹芝贞都没有睡好。她们计划着卖了猪的钱,怎么也不够急需的开支。人们对于满心希望的东西一旦失望之后,是多么难受啊!她们苦痛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们怨恨猪的行情跌落得那么快,那么厉害,一时又想:也许是王掌柜捉弄了她们,王掌柜是多么会做买卖啊!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们就相互间埋怨起来,并且又回想到以前相处的日子。她们把过去那些即便是小小不言的事情,现在也都连在一起,并且相互都下了断论:杨万花说尹芝贞是短心眼子蝎子精,尹芝贞说杨万花是害人的笑面虎。
第二天,她也不登她的门,她也不见她的面了。以后,每当她们走到院里,一看见那猪圈时,自然就想起那宗事来。怨火涌上心头,就短不了唠叨几句。两家只隔着一堵土墙,这家的怨骂又免不了跑到那家的耳朵里,仇恨就越来越深了。
大年除夕夜,好些人家都在挂着灯笼,点起旺火,一家人团聚在家里欢欢喜喜地包饺子的时候,尹芝贞家两口子忽然吵起来了。尹芝贞埋怨丈夫从城里回来也不捎回点肉来,她丈夫却质问她:“卖了猪连点买肉的钱也没有?”在言语上从不示弱的尹芝贞,突然听了丈夫的这句气话,脸色都白了。她咬着牙,浑身打起颤来:
“我该不愿意多卖两个钱?尽是那笑面虎!故意压低行情,平白无故地和咱过不去!哼,吃肉喝血的东西,害了别人,叫她得病三十年,不得好死!”
逼上几天的怨恨火,一下子发作起来,尹芝贞咬着牙高声骂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她的牙缝里迸出来,飞过院当中隔着的土墙,钻进杨万花的耳朵里,打到杨万花的心上。
杨万花家里,小儿子因为没有新衣衫,没有鞭炮,正在那里哭闹,杨万花也正是心烦缭乱的时候,听见隔壁尹芝贞那恨声恨气的叫骂,就像正要翻滚的油锅里,泼来一瓢开水,油锅炸了。杨万花叫破嗓子似的骂道:
“甚的烂了心肝的做的这种事,自家先不顾别人,还有脸说。短心眼子,害人的黑蝎子精!”
尹芝贞不是让人的人,杨万花岂是省油的灯!两边就对骂起来。越骂气越大,越骂越难听。这家割不起肉是那家害的,那家买不起油也是这家的罪过。单是叫骂好像还出不了气,就摔盆子砸碗,惊动了左邻右舍,围来一群人,左说右劝都不行,越说越生气,越骂越火大,直到半夜三更,直到她们的舌干嘴困。
女人们生了气,不但盆盆罐罐家家具具不能安生,就连小孩子也跟上倒了霉。一天晌午,她们俩的小孩子放学回来,快到大门口时,小莲不小心跌了一跤,碰破了指头,忍不住哭了一声,大宝就赶忙扶起她来,还哄她:“不要哭了,看你妈听见。”
可巧,她妈正在院子里,听见女儿哭,慌忙跑出来,一手拉过女儿,一面往回走,一面骂着:
“贱骨头,谁叫你和那些吃肉喝血的东西在一起来!”
这一骂不要紧,杨万花听见后也跑出来,一把拉过儿子,涨着个红脸,大声骂道:
“甚的妖精勾引上你啦,把你的魂都勾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