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小说散文集(山药蛋派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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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月古庙会(1)

农历的七月,在农村里是多么美好的季节!炎热的夏天刚刚过去,秋天的凉风就要吹来;农民们经过了紧张的夏锄、夏收,丰盛的麦子已经收在家里,那绿油油的秋庄稼也有了指望。这时候,当人们从地里回来,吃过晚饭以后,就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的,在村当中,在打麦场边的树荫底下,快活地闲谈起来。谈起今年的庄稼,谈起快要到来的七月十五日。七月十五日是大峪口村里一年一度的欢乐的节日——古庙会。赶会时,家家都要添置些收秋的家具,再买点家常用的东西。有的就想买头牲口,或者用自己的瘦驴换个骡驹。秋天忙,冬天冷,老人们留下的这个七月古庙会是多么应时呀。赶会时,每年还要唱一台好戏。于是,人们又谈起了哪一年是谁来唱的戏,唱得如何如何,你说这一个唱得好,他说那一个演得强;你说今年还要请这家来唱,他说今年一定要请那家来演,于是,又引起一场愉快的争论。

在这些人们愉快地谈天的时候,在许多人家的大门口,你又会看见不少的闺女和媳妇子们,坐在那里做针线活。这一个缝的是粉红色的衫子,那一个又做着一件花裤子。在这些年轻的女人们当中,有一位名叫李兰花,她正在给自己赶缝一件淡绿色的短袖上衣。到七月十五那一天,周围村里的人们都来赶会、看戏,她的好人——未婚夫当然也要来。从春耕开始以后,他们已经有半年没见面了。于是,她低低地唱着歌子,让针线在衣衫上飞着,直到太阳落下西山,灿烂的晚霞映红了她那快活的脸。

就在这时候,工作组的魏志杰同志到这里检查工作来了。

魏志杰一来就召集了所有的乡、村干部,并且一开头就问道:

“你们的生产工作做得怎么样?”

乡支部书记赵福增就向他报告了当前村里的生产情况。

魏志杰听着他的报告,有些不满意。他觉得乡支部书记有些自满情绪。不是吗?春天订的生产计划中,锄草三遍已经完成,好像就等待秋收了,“闲七月”的思想竟这样严重。但他又想到自己来这里的任务时,也就心平气和了。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检查生产工作——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当他临来的时候,工作组长还希望他在这里取得经验,以推动全县的生产工作。他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一个重要的任务,而且满怀信心地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他来的时候,一路上还想着如何胜利地展开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于是,他就打断了乡支部书记的谈话,直截了当地说道:

“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这怎么能行!今天晚上召开群众大会,我作一个紧急动员报告。”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村干部都散了。乡支部书记赵福增有一个习惯,当上级干部到他村里来的时候,除了工作汇报以外,他总要闲聊一些村里的事情。但今天呢,他刚想说话,却只见魏志杰同志坐在那里写起报告来,他就不好开口了。但是,有一件事情,而且是这几天很多人经常向他要求的一件事情,他不能不请示一下。

“魏同志,这村里每年七月十五要赶会、唱戏,这两天群众又嚷开了,要写一台戏来。”

“甚么?赶会、唱戏?”魏志杰不知是惊讶呢,还是奇怪,但最后他就采取了坚定不移的态度,“现在正是开展生产运动的时候,你们却要赶会、唱戏,那怎么能行!”

赵福增还想再说些甚么,但魏志杰已经又趴在桌子上了,他只好不辞而别。

开过群众大会以后,村子里确实呈现了一幅使魏志杰同志高兴的景象。虽然当天晚上有些农民因为开会耽误了多半夜睡觉,有些不高兴,但村里人们也都愿意以紧张的劳动,提前超额完成生产计划,迎接他们的古庙会。于是全村的农民们,连那些长了白胡须的老汉们,也拿起了锄头、镰刀,起早搭黑地到地里锄草,割堰畔的草,压绿肥。大峪口村的农民们在响应祖国的号召方面,是不会落后的。同时,他们还有一股劲儿,到七月十五赶会、唱戏时,让外村的人们看看大峪口村的庄稼长得多么好,地里的草锄得多干净。妇女们呢,她们也要让外村的人们看看:大峪口村的庄稼是出色的,妇女劳动是好样的,穿戴是漂亮的。所以,虽然七月十五的庙会好像迷了她们的心,虽然她们半夜半夜地在油灯底下赶缝新衣衫,但是,第二天刚刚天亮,她们就到地里去了。

这样紧张地过了五天,农业社和大部分互助组都完成了生产计划,眼看就到七月十五日,村子里又嚷起了唱戏的事情。一到晚上,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和老汉们,就到乡政府来了。开头他们是探听、要求:

“七月十五眼看就到了,咱们是请谁的戏呀?”

“早些去写啊,不要临吃糕时还没有碾米,那就赶不上啦。庙会也得早些张罗啊。”

接着,他们对于村干部们的解释不能满意了,失望之后,生气了。

“春天是春耕忙,夏天是夏收夏锄忙,我们还说老人们留下的这个庙会正合农时,不想又来了个生产运动。可我们也没有耽误生产呀!再说劳动一年还在乎这两天,让赶赶会、看看戏!过几天就要收秋,收开秋,你就是请来戏吧谁有工夫看;收罢秋,天也冷了!”

“是啊,那时候就说叫看戏吧,谁能在风雪地里冻半夜,咱们又没有戏园子。”

冒失的人们就说得更难听了。

乡支书赵福增听着这些话,心里难受极了,虽然这些话多是牢骚,但魏志杰同志不让唱戏,自己又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他只好忍着群众的埋怨、讽刺,甚至谩骂,向群众说着连自己想也想不通的所谓“解释”“说服”。但越是这样,他心里越觉得痛苦。后来,他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他就下了决心再去和魏志杰同志研究。

这样子,农民们才算又抱着一线的希望,慢慢地走散了。

乡支书赵福增和乡长、村主任,以及农业社的几个干部,一起来找魏志杰同志。他们先汇报了这几天的生产情况,随后就提出了赶会、唱戏问题。

魏志杰同志竟有点生气了:

“怎么又提赶会、唱戏?我不是已经讲过啦!”

村干部们就谈起了最近群众中的一些反映,但魏志杰却打断了他们的汇报:

“这是少数落后青年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多听听那些积极生产的劳动群众的呼声?”

农业社的一位年轻的分队长说道:

“这是大多数群众的要求,老汉们嚷吵得更厉害。”

“那你们要向群众做解释工作啊!要教育群众,不能做群众的尾巴!你们不想一下,赶三天会、唱三天戏,会耽误多少生产,一天以一个劳动力锄一亩地计算,全村要少锄多少地?而生产工作又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

乡支书赵福增鼓了鼓勇气,说道:

“可是,大家情绪不高,就会影响生产。如果是眼前有当紧的任务,一天空也没有,或是夏收不好,秋田没有指望,那么群众也不会要求赶会、唱戏。现在呢,夏锄计划超额完成了,夏田收得好,秋苗也长得好,又是每年的庙会,我觉得应该考虑群众的要求。如果我们的工作做得好,唱戏也可以鼓励大家的情绪,也可以推动中心工作。”

魏志杰冒火了:

“情绪,就凭那些《白蛇传》《劈山救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迷信东西,和农业生产毫无关系的戏,也会鼓励生产情绪?笑话!”

赵福增没有被他的冒火吓住,他也有些不满意地说道:

“我们当然不愿看迷信的戏,可是,《白蛇传》也不是赖戏。反正看一次好戏,干起活来倒有精神。我觉得社会主义是叫人们生产得好,生活得痛快,绝不是叫人们死死地受苦,连会也不叫赶、戏也不叫看。”

魏志杰更火了:

“那叫享乐主义!你们要提高警觉性,在落后群众的乱吵乱嚷当中,要注意坏人钻了空子!”

这样一来,村干部们自然不敢再说了,一个个呆坐在那里。魏志杰也在地下烦躁地走来走去。现在看来,落后的群众甚至连乡村干部们,要求唱戏的情绪是越来越厉害了,但自己是到这里检查生产工作的,还要在这里做出示范性的成绩来,难道竟让唱戏?不!他对于群众的生活、情绪、痛快或闷气,是想得很少的。他所考虑的是一切服从当前的中心工作,至于怎样才能做好中心工作,他是想得很简单的。他认为只要领导上有决心,群众就会跟上自己走的。那么眼前的问题怎么办呢?那只有首先打通村干部的思想。于是,他就走到村主任跟前问道:

“你的意见呢?”

“不唱就不唱吧,看戏又不能顶饭吃。”

“对呀,这不是教育群众的最好内容!”魏志杰高兴了,“还是吃饭要紧,所以要动员大家努力生产,超额再超额地完成任务。好啦,你们应当立刻去召开农业社各分队和互助组各组的会议,深入讨论,继续贯彻。”

村干部们只好这样散了。

乡支部书记赵福增却不愿意就这样走。

“我觉得这样处理不大妥当。”

“怎么不大妥当?村主任的思想都通了,而我们党的支部书记,却成了尾巴主义!还有,刚才和你们一起来要求唱戏的那个小伙子是谁?”

“李双宝。”

“哼,看戏的积极分子!”

“对他可不能这样说,他是社里的分队长,又是劳动模范。他是反映群众的意见。……”

“算啦!”魏志杰又打断了他的话,“对于群众的意见,我们要站得更高一点去看它,你不仔细想一想,唱三天戏,对你们村里的生产会有多大的损失,这个数字我已经给你们说过了,现在我们再算一个数字:如果要唱戏,你们每户最少要来五个客人,一个客人每天最少吃一斤粮食,三天就是十五斤,全村四百多户就是——小一万斤。待客还要吃点好的,再加上供应摊贩的粮食,你算算,要浪费多少!”

乡支书赵福增怀疑地说:“我看这个算法不大恰当。邻近村的客人看完戏会回去吃饭,远处的亲戚朋友呢,就以我家说吧,就是不唱戏的话,每年也总要来往一两趟。至于说大吃大喝、浪费,那我们在什么时候都是要坚决反对的。再说我们这一带的群众都有这个习惯:七月会上要添置些收秋的家具。供销社也接到县上的指示,要通过这个庙会活跃农村市场,咱们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好好开展一下工作呢?”

“借口!”魏志杰觉得乡支部书记竟和他强词夺理地辩论起来,冒火了。把纸烟头往地下一摔,来回走了几步,极力压住了他的火气,又对着乡支书说道:“县供销社的指示也要考虑,只顾自己本位工作,毫不考虑中心工作——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生产,那怎么能行!”随后,他又在桌子周围转了几步,沉重地说道,“现在看来,你的思想是不容易一下子打通的。那么这个村里的工作只有暂时让村主任负主要责任了。你么,明天就到匡村去,匡村的工作在你们乡里也不算起色,同时,到那里去以后,会冷静一点,好好地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

乡支部书记赵福增再无话可说了,看来,说也没有甚么用处。他低着头在那里呆坐了一会,只好窝着一肚子闷气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