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俭与德共司马光(1)
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
第一节 私德
三请虢州 力求惩罚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夏六月,司马光自并州回到京城,改任太常博士、祠部员外郎、直秘阁、判吏部南曹。判吏部南曹不到一年,又被授任开封府推官。得到消息,司马光立即上《乞虢州第一状》:
右臣不避斧钺,倾沥危恳:臣本贯陕州夏县,丘垄(坟墓)、宗族俱在。彼中自先臣(指父亲司马池)亡殁,及臣服阙(古代服丧三年后脱下丧服,叫做服阙)以来,十有余年,守官未尝得近乡里;止曾一次请假焚黄得展省坟墓。中心念此,朝夕不忘。近日方欲上烦朝廷,陈乞家便一官,又为自判吏部南曹未及一年,及陕州侧近州郡俱未有阙,所以未敢陈请。今窃知已降敕命,授臣开封府推官,于臣之分,诚为荣幸,然臣有此私恳,须至披陈;加以禀赋愚闇(yúān,愚昧无知),不闲(熟习)吏事,临繁处剧,实非所长,必虑不职以烦司寇(官名,主管刑法狱讼)。伏望圣慈特赐矜察,除知虢州或庆成军一次。情愿守待远阙,庶得近便洒扫先茔;或上件处所无阙,乞且归馆供职,候有阙日,特赐差除。
开封府推官,京师的第三把手,主管司法,当然是个不错的差使,升迁的机会也肯定要比任职地方大得多。请求到虢州(治今河南省灵宝市)等夏县左近州郡任职,表面上的理由,一是就便洒扫先茔,二是不娴吏事。但不久前的“屈野河事件”后,参与的人除司马光外,全部遭到贬黜,司马光为众人辩解,没人肯听,请求责罚,又不可得。此番请求去地方上任职,在司马光本人,大概应算一种自我放逐,当然没人要求他那样做,但那样做可能会稍稍减轻他的负罪感。人在受到委屈的时候,总容易想到父母、故乡之类的事物,所谓“人穷则返本”,夏县左近的州郡因此成为他的目的地。夏县左近的州郡很多,所以首选虢州,可能因为父亲曾任虢州知州。
可是,请求未获批准。
任开封府推官半年后,司马光听说虢州知州空缺,于是再次请虢州:右臣先蒙恩授臣开封府推官,臣为久不曾到乡里,及自知才性疲驽,不任剧(繁重)职,曾奏乞知虢州,或庆成军一次,奉圣旨不许辞免。就职以来,已逾半岁,体素多病,牵强不前。窃知虢州即今有阙,臣欲乞依前来所奏,差知虢州一次;或已除人,即乞候主判登闻鼓院、尚书省闲慢司局,有阙日差除一处,庶几守官不致旷败。
此次陈请的理由增加了身体不好,素来多病;最好的去处还是心仪已久的虢州,但上次作为备选的馆阁,此次已改为主判登闻鼓院,及尚书省的闲慢司局。馆阁藏书丰富,读书治学,自是不二之选;但馆阁也是国家的储才之地,他日升迁的希望还是很大。此次备选的两个职位,则完全是闲职,升迁的可能性,可以说非常渺茫。司马光此时的心思,大概不是求上进,而是求不上进,最好是哪儿最没希望升迁,他就上哪儿去。
但仍然未获批准。
旧伤未去,又添新痛。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石昌言猝然辞世。我们已经知道,石昌言是司马光的“同年”,但年龄比司马光大二十三岁。这一年司马光四十一岁,石昌言六十四岁。
事情来得极为突然,石昌言去世的前几天,司马光还曾去看他,当时石昌言得病已久,但日常起居尚无大碍。可是,忽然一天就有人来告,说昌言昨夜得病很急;还未及赶去问讯,又有人接踵而至,说昌言已经辞世。问讯遂成吊唁。前年司马光从并州回京,昌言曾邀至家中小饮,亲自为司马光斟酒。现在祭奠的地方,正是当日摆酒的地方。生人已成画像。睹物思人,如何不痛?
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司马光又被授任判三司度支勾院,司马光第三次上奏,再次请虢州:
右臣伏自去岁圣恩除开封府推官以来,臣以久不到陕州乡里,及资性驽下,不任剧职,两曾奏乞知虢州,或主判登闻鼓院,及尚书省闲慢司局,不蒙听许。臣以开封府重难之处,不敢更有陈请。今窃知已降敕命,除臣判三司度支勾院,窃缘臣禀赋愚钝,素无才干,省府职任,俱为繁剧,去此就彼,皆非所宜;若贪荣冒居,必致旷败,内省侥忝,诚不自安。欲乞依前来所奏差知虢州,或主判登闻鼓院,及尚书省闲慢司局;若俱无阙,则乞知绛州、乾州,或在京闲慢差遣一次。干冒宸严,臣无任恳切战汗屏营之至。
此次的请求,作为备选的又新增了绛州(治今山西省新绛县)、乾州(治今陕西省乾县)及在京闲慢差遣。司马光的意图很明白——只要不被提拔,在哪儿任职、任什么职,都无所谓。
正如我们所料,此次请求的结果跟以往一样,还是未获批准。
三次求去,官职却一升再升;高官厚禄谁不喜欢?但现在却成了折磨:
嗟予仕京邑,苟禄自羁绁(jīxiè,束缚)。丘垄翳荒松,三年洒扫缺。求归未能得,朝莫肠百结。得君临虚诗,髣髴(fáng fú,好像)见里阙。何时往登临,旷若目去(miè,一种眼病,眼眶红肿)。忧来复长吟,益使寸心折。
这种情况下,又有三个朋友,相继死于瘟疫。
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五月初一,京师汴梁发生瘟疫。五月初二,京师地震。我们都知道,地震往往会助长瘟疫。
2014年席卷全球的“埃博拉”,我们一定还记忆犹新,生命在瘟疫的面前,脆弱得就像大风中的一页纸。这种脆弱从来如此。一个月内,司马光的三个朋友江临几、梅圣俞、韩钦圣,相继故去。他们也是吴冲卿的朋友。吴冲卿作《三哀诗》,司马光以诗相和:
天生千万人,中有一隽(通“俊”)杰。奈何丧三贤,前后才期月。邻几任天资(天性、天赋),浮饰耻澡刷。朝市等山林,衣冠同布褐(指贫贱之人)。外无泾渭分,内有淄渑(zīmiǎn,均为河水名)别。逢时敢危言,慷慨谁能夺。圣俞诗七千,历历(一一分明)尽精绝。初无追琢(雕琢)勤,气质禀清洁。负兹惊世才,未尝自摽楬(biāo jiē,标榜)。鞠躬随众后,侧足(形容因畏惧不敢正立)畏蹉跌(cuōdiē,失误、差错)。钦圣渥洼驹(神马,因产于渥洼水而得名),初生已汗血。虽有绝尘踪,不失和鸾(古代车马上的铃铛)节。宜为清庙(宗庙)器,俨雅应钟律。众论诚共然,非从友朋出。群材方大来,轧(yǎng yà,象声词)扶帝室。谁云指顾间,联翩化异物。吊缞(cuī,丧服)哭未已,病枕气已竭。同为地下游,携手不相失。绅绂(shēn fú,指卿士大夫)顿萧条,相逢但嗟咄(叹息)。诵君三哀诗,终篇涕如雪。眉目尚昭晰,笑言犹髣髴。肃然来悲风,四望气萧瑟。
江邻几与梅圣俞是邵不疑和司马光的共同朋友。邵不疑此前奉命送契丹使节归国,返回的路上得到江邻几、梅圣俞的死讯,赋诗当哭。司马光收到那首诗,又是一通唏嘘:
昨夕邮吏来,叩门致书函。呼奴取以入,就火开其缄。不疑赋长篇,发自燕之南。痛伤江与梅,继踵良人歼(灭、亡)。噫嗟知其二,尚未知其三。请从北辕后,缕(luó lǚ,详尽有条理地叙述)为君谈。邻几虽久病,始不妨朝参。饮歠(yǐn chuò,饮食)寖衰少,厥逆生虚痰。逮于易箦(指去世)辰,皮骨余崆嵌。遗书属(通嘱,嘱咐)清俭,终始真无惭。圣俞食寒冰,外以风邪兼。愚医暴下之,结(sè,塞,气结)候愈添。惙惙(chuò,忧愁的样子)气上走,不复容针砭(zhēn biān,用石针治病)。自言从良友,地下心亦甘。钦圣体素强,药石性所谙。平居察举措,敢以不寿占?一朝暂归卧,簿领(公文)不废签。讣来众皆愕,未信犹窥觇(kuīchān,窥视、察看)。兴言念三子,举袂涕已沾。英贤能几何,逝者迹相衔。君疑天上才,难得帝所贪。我疑人间美,多取神所嫌。茫茫幽明际,蓍蔡(指卜筮)难穷探。忧来不可忘,终日心厌厌(精神不振的样子)。
司马光请求去虢州任职,这是在谋求惩罚。有了这个惩罚,他才可以和恩师庞籍,和诸位受惩罚的同僚,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起。请求去虢州任职,事关内心平静:有了这惩罚,司马光的内心,才能够获得平静。可是三次请求三次都不准。在这个节骨眼上,朋友们又接二连三地去世。司马光当时可能死的心思都有:既然活着这么痛苦,倒不如死了来得干净。可是司马光对瘟疫,偏偏又有免疫力。司马光此时的心境,我们可以想见。
不能者止 三辞翰林
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初八,英宗驾崩于福宁殿。二十岁的太子赵顼即位,是为宋神宗。
英宗只活了三十五岁,可谓英年早逝,在位的时间也很短,只有三年多。为什么呢?有人认为,问题出在仁宗的陵寝上。仁宗永昭陵的所在,地名“和儿原”,当时就有人说:“地名和儿原,非佳兆。”果然,三年后英宗就晏驾了。这大概算我们中国人独有的思维习惯吧,对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追根溯源,总会找到祖先的坟墓上去。
来说神宗。神宗,英宗长子,母亲是宣仁圣烈皇后高氏。庆历八年(1048年)四月,生于濮王宫,此时实际年龄十九岁不到。八月,赐名仲针。嘉祐八年(1063年),侍英宗入居庆宁宫。英宗即位,授安州观察使,封光国公。五月,于东宫听授经籍。天性好学,终日勤苦,废寝忘食,英宗不得不经常派遣内侍,前去制止他。侍讲王陶进讲,神宗率弟弟赵颢拜之。九月,加授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淮阳郡王,改今名。治平元年(1064年)六月,进封颍王。治平三年(1066年)三月,娶前宰相向敏中的孙女为夫人。十二月,立为皇太子。神宗此前的经历大致如此。
治平四年(1067年)闰三月二十六日,以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司马光为翰林学士。同时升任此职的还有龙图阁直学士知蔡州(治今河南省汝南县)吕公著。
司马光的此次升职,可能跟此前参知政事欧阳修的举荐有关。当时欧阳修上奏:“臣伏见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德性淳正,学术通明,自列侍从,久司谏诤,谠言嘉话,著在两朝。自仁宗至和服药之后,群臣便以皇嗣为言,五六年间,未有定议。最后光敷陈激切,感动主听。仁宗豁然开悟,遂决不疑。由是先帝选自宗藩,入为皇子。曾未逾年,仁宗奄弃万国,先帝入承大统。盖以人心先定,故得天下帖然。今以圣继圣,遂传陛下。由是言之,光于国有功为不浅矣。而其识虑深远,性尤慎密。光既不自言,故人亦无知者。今虽侍从,日承眷待,而其忠国大节,隐而未彰。臣忝在政府,详知其事,不敢不奏。”
欧阳修主要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司马光德才兼备,任谏官已久,成绩突出;二是司马光最后促使仁宗下定决心,将皇位传给了英宗皇帝,因此陛下现在才能继承。
“濮议”当中,司马光与欧阳修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互称对方为奸邪。但事情过去之后,欧阳修对司马光,又能诚心举荐,不遗余力。这当然是一种政治高度文明的表现。
翰林学士隶属学士院,即翰林院。翰林院设翰林学士承旨、翰林学士、知制诰、直学士院、翰林权直、学士院权直。翰林学士承旨是翰林院的长官,“不常置,以学士久次者为之”,常常空缺,是个论资排辈的职位。凡以别的官职入院又未授任学士,叫做直院;学士俱缺,以别的官职暂行院中文书,叫做权直。翰林学士“掌制、诰、诏、令撰述之事”,皇帝“乘舆行幸,则侍从以备顾问,有献纳(进言供采纳)则请对,仍不隔班”,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兼顾问。
学士院可以说是宰相的摇篮。宋人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写道:“祖宗用人,多以两省(中书省与枢密院)为要,而翰林学士尤号清切;由是登二府者,十常六七。”由翰林学士进入两府的,十人当中就有六七人。经学士院而任宰相的人数,宋人李心传在《朝野杂记》中曾有专门的统计,他说自建隆至熙宁,在翰林院的共一百零八人,而做到宰相的,就有二十一人。其中,太祖时九人,一相;太宗时二十三人,四相;真宗时十五人,四相;仁宗时五十二人,九相;神宗时十人,三相。
提拔谁不喜欢?何况宰相的位子,已经遥遥在望。可是,三天后的闰三月二十九日,司马光上《辞翰林学士第一状》:
右臣窃闻已降敕告在合门,除臣翰林学士者。臣闻人臣之义,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臣自从仕以来,佩服斯言,不敢失坠。顷事仁宗皇帝,蒙恩除知制诰,臣以平生拙于文辞,不敢滥居其职,沥恳固辞,仁宗皇帝察其至诚,遂赐开许。今翰林学士比于知制诰,职任尤重,固非愚臣所能堪称,闻命震骇,无地自处。况臣于先皇帝时,以久宦京师,私门多故,累曾进状,乞知河中府,或襄、虢、晋、绛一州,后值国有大故,及所修《君臣事迹》,并未经奏御,以此未敢更上文字。日近方欲再有陈乞,不意忽叨如此恩命,臣虽顽鄙,粗能自知,非分之荣,必不敢受。伏望圣慈察臣非才,不堪此任,特赐哀矜,遂其微志,许以旧职知河中府,或襄、虢、晋、绛一州,若此数处未有阙,即乞于京西、陕西路,除一知州差遣。如此则上不累公朝之明,下不失私家之便,诚为大幸。干冒宸严,臣无任惶恐恳切之至。
“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就是说如果你自觉能够胜任,就尽职尽责,努力把事情做好;但如果自觉不行,那就干脆别干。这是司马光坚守的原则。以前本着这个原则,司马光辞掉了知制诰,此次翰林学士的任命,自然也不能接受。
不久,司马光又上《辞免翰林学士第二状》,谈到翰林学士这个职位,他说:“唐室以来,士人所重清要之职,无若翰林,自非天下英才,声称第一,详识典故,富有文章,虽欲冒居,岂厌众意?”也就是说唐代以来,清要的官职,知识分子最看重的,就是翰林学士了,要不是天下英才,声誉第一,详知典章,富有文采,即便他想滥竽充数,又如何能够服众?然后说到自己:“臣禀赋顽钝,百无所堪,在于属辞,尤为鄙拙,安敢强颜,辄为此职?人虽不言,能不内愧?”意思是说自己反应迟钝,百无一用,至于文章,尤其粗恶,怎敢强颜就职?即便别人不说,自己能不有愧于心?这是司马光的自我评价,但别人理解,当然是些自谦的话,不能信以为真。起码神宗皇帝不信。因此,仍然不许。
四月十三日,司马光再上《辞免翰林学士上殿札子》,说臣不是不知道美官难得、诏旨难违,所以再三烦扰,实在因为人的材性,各有短长,人君当量能授官,人臣当尽职尽责,这样就无事荒废,上下合宜。臣自幼以来,虽稍曾读书,但禀性愚钝,拙于文章,若使解经述史,或者略有所长,至于代言草诏,最为所短。如今若贪图荣宠,妄居此职,万一朝廷有重大诏令,或者任命稍多,臣才思枯竭,必至搁笔;即便勉强草就,必定极为鄙恶,宣布四方,使共传笑,岂只彰微臣之丑,恐怕也是朝廷之耻。这就是臣所以宁犯谴怒,而不敢当清要之选的原因所在。陛下若察臣至诚,知非矫饰,特赐怜悯,收回成命,就是掩臣所短,全臣所长。况且臣自通判并州归来,居留京师十有余年,去年堂兄司马里过世,孤儿遗孀无人照管,臣曾多次奏乞先帝,于家乡近便处任一官,也蒙恩获准,等修书略成规矩,就授外任。不久先帝驾崩,臣哀痛慌乱,就没再提起,近日正要将所修《前汉纪》三十卷进呈,然后再行请求,不料忽然有此恩命,实在不是愚臣本心所愿,忧愁惶恐,不知如何。伏望圣慈依臣前奏,只以原职于晋州、绛州,或京西路、陕西路,授一知州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