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游思集(2)
一七
夜间,歌曲浮上我的心头;可是你不在我的身边。
歌曲找到了我整天在寻找的词句。是的,天黑以后的转瞬之间,词句在寂静之中吟成了音乐,就像繁星这时候开始闪烁出光芒一般;可是你不在我的身边。我原是指望在今天早晨唱给你听的;然而,现在你是在我的身边了,可我费尽力气,尽管音乐是出来了,歌词却踌躇不前。
二七
我在青草丛生的小径上散步,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瞧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过身去,瞧瞧她,说道:“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
她说道:“我是你年轻时遇到的第一个大烦恼。”
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空气里还含有露水的清晨。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泪水涟涟的沉重负担都已消失了吗?”
她莞尔微笑,默不作声。我感觉到她的泪水已经有充分的时间学会微笑的语言了。
“有一次你说过,”她悄悄地说道,“你要把你的悲哀刻骨铭心地永远记住。”
我的脸赧红了,我说:“是的,我说过;可是岁月流逝,我就忘记了。”
于是,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说道:“可是你变了。”
“过去一度是烦恼,现在已经心平气和了,”她说。
Ⅲ
三
两个村庄隔着一条狭窄河流相望,渡船往返其间。
河水不阔也不深——不过是小径中断了,给日常生活添了点儿风险,好比一支歌里有个歌词的间歇,曲调依旧欢乐地一泻而过。
亿万金元的高楼大厦,高耸云霄而又毁为废墟了,这些村庄倒依旧隔着琤琮的流水聊着天儿,而渡船往返其间,从春播到秋收,从一个世代到另一个世代。
九
乌云愈来愈浓重,直至晨曦仿佛一条拖泥带水的花边镶在雨夜上。
一个小女孩站在窗口,沉静得像是一道彩虹横挂在平息下来的暴风雨的大门口。
小女孩是我的邻居,她来到世间仿佛某个神明的叛逆的笑声。她的母亲愤愤地说她是不可救药的;她的父亲莞尔微笑,说她疯疯癫癫。
她像是跳过巨砾逃跑的瀑布,像是绿竹的最高枝,在不息的风中飒飒地响。
她站在窗口,向天空里凝望。
她的姐姐走过来,说:“妈妈叫你呢。”她摇摇头。
她的小弟弟拿着玩具船走过来,要想拉她去玩儿;她的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男孩子缠住她不放,她在他背上打了一下。
开天辟地的时候,第一个伟大的声音,是风和水的声音。
大自然古老的呼唤——大自然对尚未出生的生命的喑哑的呼唤——已经传送到这女孩子的心里,而且唯独把她的心引导到了我们的时间藩篱之外:所以她站在那儿,被永恒迷住缠住了。
二二
这所房子,在它的荣华富贵逝去以后,仍旧留连地站在路旁,像一个背脊上披着一片打了补丁的破布的疯子。
岁月恶狠狠地抓得它伤痕斑斑,雨季又在它赤裸裸的砖头上留下了异想天开的签名。
楼上一个无人居住的房间里,一对房门中的一扇从生锈的铰链上脱落了,剩下另一扇孤零零的门,日日夜夜随着阵风砰砰的响。
某夜,从这所房子里传来了妇女恸哭的声音。她们哀悼家中最小的儿子的夭折,他才十八岁,在流动剧团里扮演女角谋生的。
过了几天,这所房子变得静悄悄的,所有的门都锁上了。
只有楼上北边儿那个房间里,那扇孤独的门既不愿意掉下来休息,又不肯给关上,却在风中前后摇晃,像一个折磨自己的幽灵。
过了一些时候,儿童的声音再一次在那所房子里喧闹。阳台栏杆上,女人的衣衫晾在阳光里。一只鸟儿在覆盖着的笼子里鸣啭,一个男孩在平台上放风筝。
一个房客来租了几间房子。他挣的钱很少,生的孩子很多。劳累的母亲打孩子,孩子在地板上打滚、叫喊。
一个四十岁的女佣整天干着活儿,同她的女东家吵架,威胁说,她要走,可又从来不走。
天天做些小修小葺。窗上没有玻璃,便贴上纸,栏杆断却的地方,用竹爿修补;大门没有门闩,就用空箱子顶住;墙垣新近粉刷过,陈旧的污渍又隐约地露出来了。
昔日的荣华富贵已在今天的败落景象里找到了合适的纪念;然而,他们缺乏足够的财力,要想用靠不住的办法来掩盖败落的景象,于是就损害了房子的华贵。
他们忽略了楼上北边儿那个无人居住的房间。那扇孤独凄凉的门仍旧在风中砰砰的响,仿佛失望女神在捶打自己的胸膛。
二三
苦行者在森林深处紧闭双目苦修苦炼;他一心要使自己得以进入天堂。
可是,那拾柴的姑娘,用衣裙兜着,给他把果子送来,拿树叶当杯子,给他从溪流里把水舀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苦修苦炼愈来愈严格了,后来他果子也不吃,水也不喝了:拾柴的姑娘心中悲伤。
天堂里的君王听说有个人竟胆敢要想成为神明模样。他曾一再的同势均力敌的泰坦作战,不让他们进入他的王国;然而他怕的是有力量受苦受难的人。
但他懂得尘世凡人之道,便设计了一个圈套诱骗这尘世凡人放弃他的冒险。
天堂里吹来的气息,亲吻了拾柴姑娘的四肢,她的青春因突如其来的美丽而狂喜得痛苦,她的思想嗡嗡作响,像是蜂房受到干扰的蜜蜂。
苦行者离开森林、到山洞里去完成他严格的苦修苦炼的时候到来了。
苦行者为了启程张开眼睛的时候,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一首熟悉而又遗忘了的诗,由于新添了曲调而变得新奇。苦行者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告诉她说,该是他离开森林的时候了。
“可是,为什么剥夺我给你效劳的机会?”她眼睛里噙着泪水问道。
他重新坐下,沉思良久,便留在原地不动。
那天夜间,姑娘心中悔恨,不能成眠。她开始害怕自己的力量,憎恨自己的胜利,可是她的心灵却在骚乱不宁的喜悦的波浪上激荡。
早晨,她来向苦行者施礼,说是她必须离开他了,请求他为她祝福。
他默默地凝望着她的脸,然后说道:“去吧,祝你如愿以偿。”
他多年独自静坐,直至他的苦修苦炼功德圆满。
众神的君主下临尘世,告诉他:他已经赢得了天堂。
“我不再需要天堂了,”他说。
上帝问他要想得到的更大酬报是什么。
“我要那拾柴的姑娘。”
二六
这人不干实用的正经事儿,只有各种各样异乎寻常的幻想。
他一生都花在使小玩意儿尽善尽美上,死后发现自己竟进了天堂,因而大为惊异。
却说天上的向导领错了地方,竟把这闲人领到了专为善良、忙碌的人们而设的天堂里去了。
在天堂里,这闲人沿着大路漫步闲逛,只不过是阻碍了人家的忙忙碌碌。
他站到路旁,人家警告他踩坏了播下的种子。人家一推,他吓了一跳;人家一挤,他朝前移动。
一个十分忙碌的姑娘到井边来汲水。她的脚奔跑在碎纹石小道上,仿佛敏捷的手指弹拨竖琴的琴弦。她匆匆忙忙地把头发随便挽了一个结,额上松散的鬈发探进了她乌黑的眼睛。
这闲人对姑娘说:“你愿意把水壶借给我吗?”
“我的水壶?”她问,“要用它汲水?”
“不,给它画上一些花纹。”
“我没有空,不能浪费时间,”姑娘鄙夷地拒绝了。
却说一个忙碌的人可没有机会反对一个空闲之至的人。
每天她在井边遇到他,每天他都重新提出同样的要求,她终于让步了。
这闲人就在水壶上用稀奇古怪的色彩画出了神秘的错综复杂的线条。
姑娘拿起水壶,一边儿在手里转动,一边儿问:“这画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他回答道。
姑娘把水壶带回家去。她举起水壶,放在各种不同的亮光里观看,竭力琢磨其中的奥妙。
到了夜间,她走下床来,点亮灯,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审视水壶。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的没有意义的事物。
第二天,这闲人又站在井旁了。
姑娘问:“你要什么?”
“为你做更多的事?”
“什么事?”她问。
“请允许我用五彩的线编成一条带子,给你束住头发。”
“可有什么必要?”她问。
“倒没有什么必要,”他承认。
五彩的带子编成了,从此她在头发上要花费许多时间。
天堂里按部就班、充分利用的时间开始露出不规则的破绽来了。
长老们大伤脑筋,他们开会商议。
向导承认犯了错误,说是他把错误的人带到了错误的地方。
错误的人被传唤来了。他的头巾,色彩炫目如火焰,看一眼就明白已经铸成了大错。
长老的头领说:“你必须回到人间去。”
这闲人宽慰地舒了一口气,说:“我十分乐意回到人间去。”
用五彩带子束住头发的姑娘应声插嘴道:“我也十分乐意到人间去!”
长老的头领第一次面临一个没有意义的局面。
三一
喜马拉雅山脉啊,你在世界的青春时代,从大地开裂的胸膛里跳将出来,把你那燃烧着的挑战,山连山地掷给了太阳。接着是成熟的时代来到了,你对你自己说,“适可而止,别再向远处延伸了!”而你那羡慕云霞自由自在的火热的心,发觉了它的限度,便凝然肃立,向无限致敬。你的激情经过了这种克制以后,美丽便自由自在地在你胸膛上游戏,信赖便怀着繁花和飞鸟的喜悦拥护在你的周围。
你坐在孤寂里像一个博览群书的学者,你的膝头上摊开着一本无数石头篇页编成的古书。请问书里写的是什么故事?——是神圣的苦修士湿婆和爱神婆伐尼的永恒婚礼?——是恐怖之神向脆弱之力求婚的戏剧?
注释:
[1]邬阇衍那,即优禅尼,旃陀罗笈多二世的首都。
[2]天国里的舞女,从大海上升腾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