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月集(1)
家庭
我独自在穿过田野的大路上踽踽而行,夕阳正在把它最后的黄金收藏起来,像个悭吝人一般。
白昼愈来愈深地沉没到黑暗里去了;而孤苦无依的大地,地上的庄稼收割殆尽,默默无言地躺在那儿。
一个孩子的尖锐的声音突然响彻云霄。孩子横渡看不见的黑暗,把他歌声的踪迹,留在黄昏的寂静上。
他那乡村的家庭坐落在荒地尽头、甘蔗田外,藏在香蕉树和细长的槟榔树、椰子树和深绿色的木菠萝树的树影里。
我在星光下我那孤寂的路上小立片刻,看到面前伸展着黑沉沉的大地,大地正以她的双臂环抱着不计其数的家庭,这家家户户都有着孩子的摇篮和大人的眠床,母亲的心和黄昏的灯,以及全然不知其欢乐对于世界的价值的、兴高采烈的年轻的人。
开端
“我是从哪儿来的,你在哪儿把我捡来的?”婴儿问他的母亲道。
母亲把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地答道:
“我的心肝,你是我藏在我心里的心愿。
“你存在于我童年游戏的泥娃娃之间,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我的神像,那时我就把你塑了又毁了。
“你同我们的家神一起供在神龛里,我礼拜家神时也礼拜了你。
“你曾经生活在我的一切希望和爱情里,你曾经生活在我的生命和我母亲的生命里。
“你已经在主宰我们家庭的、不灭的精灵的怀抱里养育了好几个世代了。
“我是个姑娘的时候,我的心展开了它的花瓣,而你像馥郁香气缭绕在它的周围。
“你的温柔娇嫩,像花一般的盛开在我青春焕发的四肢上,仿佛是日出前天空里的霞光。
“天堂的第一个心肝宝贝,晨曦的孪生兄弟,你在世界的生命之流里顺流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了。
“当我端详着你的时候,神秘奥妙之感把我压倒了;原是属于大家的你,竟变成是我的了。
“生怕失掉你,我把你紧紧抱在怀里。是什么魔法,使你这世界的珍宝,落到了我纤细手臂的怀抱里?”
裁判
你爱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可是我倒知道我的孩子的弱点的。
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而是因为他是我的幼稚的孩子。
权衡他的优点和缺点时,你怎么会知道他有多么可爱?
当我非惩罚他不可的时候,他就变得越发是我的一部分了。
当我使他流泪的时候,我的心和他一同哭泣。
唯独我一个人有权利骂他罚他,因为只有爱他的人才能治他。
玩具
孩子,你多么快乐,整个儿早晨坐在泥土里,玩着一根折下来的树枝。
我莞尔微笑,看你玩着那折下来的小小树枝。
我忙于算账,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把数字加起来,加起来。
也许你瞧我一眼,心中想道:“好一个愚蠢的游戏,把你的早晨都糟蹋掉了!”
孩子,聚精会神玩树枝与泥饼的技艺,我已经忘记了。
我搜求昂贵的玩具,收集金块和银块。
你不论找到什么都可以创造出快乐的游戏,我却在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上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我挣扎着驾驶脆弱的独木舟横渡欲望之海,却忘记了我也在做着游戏。
金香木花
如果我闹着玩儿,变成一朵金香木花,长在那树的高枝上,在风中笑得摇摇摆摆,在新生嫩叶上跳舞,妈妈,你认得出是我吗?
你会叫唤:“孩子,你在哪儿啊?”我要暗自好笑,一声也不吭。
我要暗暗展开花瓣,看着你工作。
你洗澡之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香木花的阴影,走到小院子里去祈祷时,你会闻到花香芬芳,可你不知道这芳香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
午餐之后,你坐在窗边读《罗摩衍那》[1],树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头上时,我要把我小而又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就投在你正在阅读的地方。
可你会猜到这就是你的小孩子的小而又小的影子吗?
黄昏时分,你手中掌着点亮的灯,走到牛棚里去,我要突然再落到地上,重新成为你自己的孩子,求你给我讲个故事。
“你这顽皮孩子,你上哪儿去了?”
“妈妈,我才不告诉你呢。”这就是我同你要说的话了。
小小仙境
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国王的王宫在什么地方,王宫就会消失在空气里。
宫墙是白色的银子做的,屋顶是闪光的金子做的。
王后住在有七个庭院的御苑里,她佩戴的珠宝,价值七个王国的全部财富。
不过,让我悄悄告诉你,妈妈,我的国王的王宫在什么地方。
王宫就在我们的阳台角落里,安置那盆杜尔茜花的地方。
公主躺在隔着七个不可逾越的海洋的彼岸,沉沉睡去。
除了我自己,世界上没有人能找到公主。
公主手臂上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珍珠耳坠,她的长发下垂,拂在地板上。
我用魔杖触动她时,她会醒过来;而她微笑时,珠宝会从她的唇边落下来。
不过,让我凑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妈妈,她就在我们的阳台角落里,安置那盆杜尔茜花的地方。
你要到河边去洗澡的时候,你走到屋顶阳台上来吧。
我就坐在墙垣的影子聚首相会的那个角落里。
我只让小猫咪跟着我,因为小猫咪知道故事里的理发匠住在什么地方。
不过,让我凑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妈妈,故事里的理发匠住在什么地方。
就住在我们的阳台角落里,安置那盆杜尔茜花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妈妈,天空里的光芒逐渐暗淡;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的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所以我到你身边来了。今天是星期六,是我和你的假日。
放下你的活计吧,妈妈;坐在靠窗的这一边,告诉我,神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究竟在什么地方。
大雨的阴影遮盖着白昼,从这头遮到那头。
凶猛的闪电正在用它的爪子抓着天空。
乌云轰响、雷声隆隆的时候,我心里害怕,我依附在你的身边,我喜欢这样。
大雨在竹叶上哗啦啦的响上好几个钟点,我家的窗子也随着阵风震得格格的响,这时候,妈妈,我喜欢单独和你一起坐在房间里,听你讲到神话里的特潘塔沙漠。
妈妈,沙漠究竟在哪儿,在什么海的海滩上,在什么山的山麓下,在什么国王的王国里?
那儿没有标明田地疆界的篱笆,也没有村民们可以在晚间走回村子去的、或者妇女们在森林里捡了枯枝可以运到市场上去的小径。特潘塔沙漠躺在那儿,沙土里只有小块的黄色枯草,只有一棵树,一对聪明的老鸟在树上作巢。
我可以想象,就在这样一个乌云满天的日子,国王的年轻的儿子,怎样的独自骑着灰色马穿过沙漠,去寻找那被囚禁在不可知的海洋彼岸巨人宫里的公主。
当蒙蒙雨雾从遥远的天空下降,电光闪射如突然发作的疼痛,他可记得他的不幸的母亲,被国王抛弃,正在打扫牛棚,擦着眼泪,当他骑马穿过神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时候?
妈妈,你瞧,白昼还没有完,天色就差不多黑了,那边儿村子里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
牧童早已从牧场上回家来了,人们离开了耕地,坐在屋檐下的草席上,望着那苦着脸的愁云。
妈妈,我把我所有的书都放在书架上了——现在可不要叫我做功课。
等我长大了,长得跟爸爸一样大了,我会把必须学习的都学到手的。
可是,妈妈,你今天得告诉我,神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哪儿?
纸船
一天天的,我把纸船一个个的放在奔流的溪水里。
我用又大又黑的字母,在纸船上写下我的姓名和我居住的乡村。
我希望陌生的土地上有人会发现这些纸船,知道我是谁。
我从我的花园里采集了秀丽花,装在我的小船里,希望这些曙光之花会安全运达夜的国土。
我送我的纸船下水,仰望天空,我看到小小云朵正张着鼓鼓的白帆。
我不知道是天空里我的什么游伴把它们放下来同我的纸船竞赛!
夜来了,我的脸埋在手臂里,我梦见我的纸船在子夜星光下向前飘浮,飘浮。
睡眠的精灵在纸船里扬帆前进,船里载的是装满了梦的篮子。
对岸
我渴望着要到河流的对岸去,
那儿的船只排成一行,系在竹竿上,
人们在早晨乘船渡过河去,肩上扛着犁,去耕耘他们的遥远的田地;
牧人们驱赶着哞哞鸣叫的牛群游到对面河边的牧场上去;
黄昏时分,他们都从那儿回家来了,留下豺狼在长满野草的岛上号叫。
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长大后要做个摆渡的船夫。
据说,在那高高的河岸背后,藏着许多奇怪的池塘,
下过雨后,便有一群群野鸭来到池上;而环绕池边密密地长着芦苇的地方,水鸟在那儿下蛋;
舞弄着尾巴的沙锥鸟,把它们细小的足印踩在洁净的软泥上;
黄昏时分,头顶着白花的长长茂草,邀请月光在草浪上浮游。
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长大后要做个摆渡的船夫。
我要在河岸与河岸之间来来往往,村子里所有在河中洗澡的少男少女都会惊奇地瞧着我。
当太阳爬上中天,早晨变为正午,我要跑到你身边来,说:“妈妈,我肚子饿了!”
当白昼完结、阴影在树下哆嗦,我就在暮色中回来。
我决不像爸爸那样离开你到城里去工作。
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长大后要做个摆渡的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