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游思集(1)
Ⅰ
一
永恒的游思遐想,你玄妙地遄飞疾卷,在你无形的激荡下,四周静止的空间涌起了光芒的涡卷着的泡沫。
情人越过无边无际的寂寞向你呼唤,难道你的心竟听而不闻?
你纠结的发辫散成风暴般的混乱,而火珠仿佛从断裂的项链上掉落下来,沿着你的道路乱滚,难道唯一的理由就是你那痛苦的、迫不及待的匆忙吗?
你飞速的步子,扫开了一切废物,吻得这个世界的尘土甜甜蜜蜜的;环绕你舞蹈着的手足的风暴,把神圣的死亡的阵雨,洒落在生命上,使生命鲜妍地成长。
如果你在突如其来的疲倦之中暂停片刻,这世界就会隆隆地滚成一堆,形成一种障碍,阻挠自己的进展,甚至最小的一粒尘土,也会挟着不堪承受的压力,洞穿无垠的天空。
光明的脚镯绕着你不可见的双足摇动,它们的韵律活跃了我的思想。
它们回响在我的心的搏动里,而我的血液里也涌起了泰古海洋的颂歌。
我听见雷鸣般的洪水,把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翻腾到那个世界,从这个形体翻腾成那个形体,把我的存在分散地撒在无穷的礼物的浪花里,撒在哀愁里和歌曲里。
风急浪高,这一叶小舟随之起舞,我的心啊,它就像你的愿望一样。
把积存的东西留在岸上,扬帆越过这深不可测的黑暗,航向光明吧。
三
暮色渐浓,我问她,“我来到了什么陌生的地方?”
她只是垂下眼帘;她走开的时候,清水在她那水壶的颈子里汩汩地响。
树木朦胧地低垂在河岸上,田野看来仿佛已经属于往昔。
流水默默无声,竹林黑苍苍的,一动也不动,小巷里传来手镯轻叩水壶的丁当声。
别再划了,把小舟系在这棵树上吧——因为我喜欢这田野的景色。
黄昏星落到寺院圆顶背后去了,大理石台阶的苍白色,影影绰绰地出没在黑水里。
迟迟未归的旅人在叹息;因为隐蔽的窗子里射出的灯光,被路边交织的乔木和灌木切成碎片,撒到黑暗中去了。依旧有手镯轻叩水壶的丁当声,落叶遍地的小巷里,踏步归去的窸窣声。
夜深沉,宫殿的塔楼朦胧显形,仿佛幽灵似的,而城市疲倦地呻吟。
别再划了,把小船系在树上吧。
让我在这陌生的地方寻求休息吧,这地方朦胧地躺在繁星之下,黑暗因手镯轻叩水壶的丁当声而战栗激动。
九
如果在迦梨陀娑是国王的诗人的时代,而我正住在邬阇衍那[1]皇城的话,我就会认识个马尔瓦姑娘,我的思想里会充满了她那音乐般的芳名。而她也会透过她眼帘的斜影向我睇视,听任素馨花绊住她的面纱,以便有个借口逗留在我的身边。
这件事发生在往昔,而这往昔的踪迹,已经在时间的枯叶下泯灭无遗了。
学者们今天为那日期,那捉迷藏般的日期,考证、争论不休。
我不梦想那风流云散的年代而为之心碎,但我为那些随岁月逝去的马尔瓦姑娘们再三哀叹!
我不知道,那些随着国王的诗人的抒情诗篇一起激荡的日子,被姑娘们盛在花篮里,带到哪一重天去了?
我生得晚,无缘遇见这些姑娘。今天早晨,这种隔绝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心中悲伤。
然而,四月带来的,就是她们用以装饰头发的鲜花,而在今天的玫瑰花上低语的,也就是当年吹拂她们的面纱的南风。
而且,说句老实话,今年春天倒也并不缺少欢乐,尽管迦梨陀娑不再吟咏诗歌了;我知道,如果他能从诗人的天堂里望见我,他妒忌我也不无道理。
一〇
我的心啊,别管她的心,让它秘而不宣吧。
如果美丽的只是她的风姿,微笑的只是她的脸,那又怎么样呢?让我毫无疑窦地接受她的眉目传情而感到幸福吧。
她两臂环抱着我,我不管这是不是虚情假意的罗网,因为罗网本身是华丽珍贵的,而欺骗也可以一笑置之,淡然忘却。
我的心啊,别管她的心:如果音乐纯正美妙,即使歌词花言巧语不足为信,也该满意了;且欣赏舞蹈的优美,优美如百合花漂浮在漾着涟漪的、诱人的水面上,不管水底下隐藏着什么。
一一
乌尔瓦希[2],你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也不是新娘。你是蛊惑天国神灵的妇人。
当步履困乏的黄昏降临牛栏,牛群也都已回到栏里的时候,你绝不剪灯芯剔亮屋里的灯火,你走向新嫁娘的床,心里不慌不乱,唇边也没有一丝踌躇的微笑。黑暗的时刻是如此神秘,你为之欣喜。
你像黎明一样,不带面纱,乌尔瓦希,你也毫不害羞。
谁能想象得出那创造你的、疼痛地泛滥着的光华!
在第一个春天的第一天,你右手执着生命之杯,左手执着鸩酒,从翻腾的大海上升腾而起。大海这个怪物,像一条着了魔的巨蛇,沉沉入睡了,把它的上千条头巾放在你的脚边。
你那纤尘不染的光芒从海沫上冉冉升起。白白的,赤裸裸的,犹如素馨花。
啊,乌尔瓦希,你这永恒的青春,难道你永远小巧、胆怯、含苞欲放?
你以深蓝色的夜作为摇篮,在那有宝石的奇光异彩照耀在珊瑚上、贝壳上和形态如梦的动物上的地方,沉沉入睡,难道你一直睡到白昼显示出你风华正茂的体态?
啊,乌尔瓦希,你这魅力无穷的尤物,世世代代的一切男人全都崇拜你!
在你的眸子的顾盼下,世界因青春焕发的痛苦而心悸,苦行僧把他酸涩的果实放在你的脚边,诗人的歌吟咏着围绕在你香气袭人的身边。你的双足,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轻快地一路走去,脚踝上的金铃丁当,甚至会伤了空虚的风的心。
乌尔瓦希,当你在众神面前跳舞,把新奇韵律的轨道投入空间,大地为之颤抖,绿叶、青草和秋天的原野起伏摇晃;大海涌起了韵律如疯如狂的波涛;繁星落到了天空里——那是从你胸前跳动着的项链上迸落下来的珍珠;男人们的心里突然袭来骚乱,血液也随之翩翩起舞了。
乌尔瓦希,你是天国沉睡峰巅上第一个打破睡眠的人,你使天空纷乱不宁。世界用她的眼泪沐浴你的四肢;用她的心的鲜血的颜色染红你的两脚;乌尔瓦希,你轻盈地站在被水波摇晃的、欲望的莲花之上,你永远在那茫茫无边的心灵里游戏,尽管那儿痛苦地分娩着上帝的心慌意乱的梦。
一六
因为我暂时忘记了我自己,我来了。
可是,抬起你的眼睛吧,让我看看眼睛里是否滞留着往日的影子,像天边上那一片已被夺去雨水的白云。
如果我忘记了我自己,请暂时容忍我吧。
玫瑰依旧含苞未放;它们还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们怎么忘了采集鲜花。
晨星同样惴惴不安、沉默无言;遮掩你的窗户的树枝,把曙光网住了,就像往日一样。
因为我暂时忘记了流光的变化,我来了。
我忘记了我向你袒露我的心时,你是否转过头去,使我羞惭。
我只记得搁浅在你颤抖的唇边的低语;我只记得在你乌黑的眼睛里掠过的热情的影子,仿佛暮色里寻找家室的鸟儿的翅膀。
因为我忘记了你已经记不得这些了,我来了。
Ⅱ
七
我的诗歌像蜜蜂,它们在空中追蹑你香气袭人的踪迹,追踪关于你的记忆,从而围绕着你的娇羞浅唱低吟,一心渴求那隐秘的宝藏。
黎明的清新在阳光里委顿下去了,中午的空气沉重低垂,森林寂静无声,这时候,我的诗歌回到家里来了,慵倦的翅膀上沾满了金粉。
九
来生在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亮光里散步,如果我们相逢的话,我想我会惊讶地停下步来的。
那时我会把这双乌黑的眼睛看作是晨星,心里又感到它们是属于前生某一个已经记不得的夜空的。
我会看得出你面容上的魅力并非全然是它自己所固有的,倒是偷取了一次已经记不得的会见中我眼睛里的热情的光芒,而且还从我的爱情里采集了一种神秘之情,尽管现在已经把它的根源忘个干净。
一二
像烦躁的孩子推开玩具,今天我的心对我提出来的每一个词句都摇摇头说:“不,不是这个。”
然而千言万语,处于模糊朦胧的痛苦境地,影影绰绰地出没在我的心灵里,像流云飘浮过山岑,等候着碰巧吹来的风为它们卸去雨水的负担。
但是,抛开这些徒然的努力吧,我的灵魂,因为寂静会使它的音乐在黑暗中成熟起来的。
今天我的生命像是个正在忏悔苦修的修道院,泉水在那儿不敢流动,也不敢低语。
我的心肝,这可不是你跨进大门的时候;一想到你脚镯上的铃铛在小径上丁丁当当地响过来,花园里的回声就会感到害羞。
知道明朝的歌曲今天尚在蓓蕾之中,如果它们看见你走过去,它们尚未成熟的心说不定会紧张得破裂的。
一三
心肝,你从哪儿带来这惴惴不安?
让我的心爱抚你的心,用接吻把痛苦从你的沉默里抹掉吧。
黑夜从它的深处抛出这短促的时刻,使爱情得以在这紧闭的重门之内建造一个新天地,还用这一盏孤灯给这新天地照明。
我们只有一枝芦笛作为乐器,我们两对嘴唇只好轮流吹奏。我们只有一只花环作为花冠,只好先戴在你的前额上,然后再绾在我的头发上。
从我胸前撕下薄纱,我要在地上铺设我们的眠床;一个吻,一夜欢乐的睡眠,就会充实我们这个微小而又无涯的天地。
一五
今天我穿上这新的袍子,是因为我的肉体很想放声歌唱。
一见钟情、永结同心是不够的,我倒是必须从这种情爱中每天制作出新的礼物,我穿上这新的袍子,岂不像是个新鲜的献礼?
我的心,像黄昏的天空一样,对色彩抱着无穷的热情,因此我更换我的面纱,时而青翠如清凉的嫩草,时而碧绿如冬天的禾苗。
今天,我的袍子的颜色是镶着雨云的天空的蔚蓝色。这袍子给我的四肢无垠大海的颜色,海外远山的颜色,袍子的褶裥里还载着夏云在风中翱翔的喜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