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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年后,在大学主修信息工程的张琼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可是,高俊就没有这么幸运,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从三年前干这份临时工,一直干到了现在,而且他的上班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九点,下班回到家,女儿已经入睡了。就这样,女儿上学的接送和放学后的学习辅导自然地落在了张琼一个人身上。

任何宏图大志都会经历现实的碾磨,有的人是越磨越勇,大部分人则是被磨得面目全非。理想主义的结果就是受伤极深,没有什么能敌过现实。经过了爱与恨、流泪与伤痛、苦楚和失落之后,有多少人还有那份执着、那份冲动和那些单纯?

高俊下班回到家中,妻子张琼和女儿苗苗已经睡下了。房间里开着一盏微弱的廊灯。生活的磨难已将他变成一个不会遥想未来的人,此刻身上所有的幻想看来也被时光剐了个精光。高俊将一个黑色的琴盒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然后走进厨房。他从冰箱里拿出妻子留下的饭菜,放进微波炉。看着微波炉里匀速旋转的饭盒,高俊想起了老黄。

太阳慢慢向西边爬去,在低矮的厂房旁的一片空地上,他和老黄站在榆树下。这里是他们休息抽烟的地方。他从老黄手里接过那把黑色的小提琴盒,然后递给老黄一根万宝路香烟:“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不用着急,倩倩现在大学的功课很多,很少有空拉。”老黄接过香烟,将烟头凑上高俊点燃的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我下个月就不干了。”

“什么?”高俊诧异道。

“我准备下个月回中国。”老黄弹了弹手上的香烟,一撮银白色的烟灰飘洒在草丛中。

“回去,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倩倩已经上了大学,基本上不需要我们两口子操心了。现在是时候为我们自己做打算了。”

“那,那你回国准备干什么?”

“还没有想好。现在中国的形势那么好,干什么都比在这里干苦力好。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了,现在连做梦都希望能够再一次看着《新闻联播》吃晚饭。”老黄将烟头摔在地上,然后用脚尖在它上面踩了一下,“我该去干活了,一会儿见,哥们。”

“一会儿见。”

空荡荡的草地上,高俊心中充满了眩晕和想家的感觉。身旁是膝盖那么高的杂草和一簇簇的野生灌木丛,有白色和黄色的野花点缀在它们中间,再往远处,土路向山上盘旋,在它的两旁生长着白杨树和胡杨树。再过两个月,它们将脱掉枯黄的外衣,变成“绿野仙踪”。

回国?!过去,他也曾想过回国,但那只是一时之念。回国,太多的问题无法解决,首先是女儿的学习,还有上海家里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现在生活在有着热牛奶与蜂蜜的加拿大。可是,继续留在加拿大,问题仍然是一大堆。在收入上,妻子比自己要高出一倍;在家庭上,女儿的学习,他根本帮不上忙。他在家中的价值好像就只剩下炒菜煮饭。三年前,为了生计他干上了这份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工作。每天在流水线前,机械地安插着零件,拧扭着螺丝。他的大脑永远处于空白。

妻子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了,芝麻豆儿大的小事都可以点燃她的怒火,让他不断咆哮。多年的怀才不遇也消磨掉了他平日的好脾气,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有了争吵,有了冷战,原本一定要他搂着才可以入眠的妻子开始转过身子,用冰冷的脊背回避他的殷勤。

高俊在大学里学的是火力控制专业,毕业后一直在航空部下面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当初移民加拿大的时候,中介公司叮嘱他一定要隐瞒他的工作经历,说加拿大政府绝对不会让一位在中国从事国防安全的人员进入境内的。加拿大国境是进来了,可是找工作却成了一件令他头痛的事。高俊也曾经想过转个行业,可是转什么行业呢?朋友老王花了3000元加币,上了一个补习班,考了一个物流方面的证书,找到了一份物流公司的工作,很体面地朝九晚五了,但是总收入扣掉个人所得税,也没有比他高俊多拿几个钱。快进入不惑之年的高俊早已经不是那个满怀大志的毛头小子了,现在的他只是希望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砰的一声,微波炉停止转动,高俊回过神,打开微波炉。

洗完碗筷,高俊来到电脑台前坐下。答应老张的照片还差一点就搞好了。高俊平日里喜欢鼓弄摄影,这是他从大学就开始的喜好,他经常帮朋友们拍个艺术照,美化一下照片。看着朋友们满意开心的笑脸,他似乎找到了点儿自己的价值。也奇怪,那些专业的书籍,高俊一看就犯困,但是搞起他的照片,他就像是大力水手吃了菠菜。

丈夫进门的时候,张琼还没有睡着。她懒得起床。上周让丈夫从地库的储藏室里找出旱冰鞋,可是过去了一个星期,连个旱冰鞋的影子都没见到。张琼最讨厌高俊这种样子,好像他是个寄宿的客人,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于是昨天早上,她忍无可忍,又和丈夫吵了一架。

因为高俊的工作,他们夫妻俩交集很少。高俊晚上回到家,她已经躺下;早上她去上班,丈夫还没有起床。他们只是在周末去超市采购食品的时候,聊聊孩子的学习。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三年,而且看样子第四年、第五年还是这样。

张琼翻了个身,脸面对着窗户。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射在干枯的树干上,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芒。她隐隐约约听到客厅里的声音,判断着屋外发生的事情。渐渐地,客厅里没有了动静。张琼开始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丈夫走进卧室。可是过去了十几分钟,房门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决定起身下床。

啪!电脑突然黑屏。刚刚修改的图片还没有来得及保存。高俊抬起头。张琼气呼呼地站在身后,手里握着电线。一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眨也不眨地瞪着高俊。

“都几点了!明天一早还要开车去郊游,你这些玩意儿什么时候搞不行?”张琼压低嗓子,咬牙切齿地说。

高俊感觉一团火从胸口腾起。但是,他铁青色的脸转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温顺地站起身,向卧室走去。

1.8 我们分居吧

大地豁然开朗,一幅大自然的水彩画或浓或淡。两旁是纵横交错的沟渠;嫩绿色的山峦起伏,一股清新的泥土气味扑面而来。一前一后两辆汽车在弯弯曲曲的高速公路上蜿蜒前行。

苗苗坐在黑色现代SUV后座上,手里拿着对讲机,兴奋极了。对讲机是苏明明的丈夫李明基昨天专门在电子市场买来的,为了让两部车联络方便。现在这小小的黑色玩意儿成了两个孩子的玩具。

“贝蒂,森林有狗熊吗?”

“爸爸说有,可是我去过很多次,从来没有看到过。”

“森林里真的有宝物吗?”

“那当然,森林里有个像房子一样大的山洞,宝物就在山洞里面。有个长得像猎狗一样的怪兽在洞口守护。它每天都趴在那里,从来不离开。它只有吃了东西后,才会闭上眼睛睡起觉来,打起如教堂里的钟声一样响亮的鼾声,而它最喜欢的食物就是小孩子的心脏。我们必须趁怪兽睡着了,才能把宝物拿出来。”

“贝蒂,贝蒂,你不能编造这样恐怖的故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苏明明将头扭向贝蒂微笑地说。

苏明明和丈夫李明基严格意义上讲,应该算是第二代移民了。他们两个都是很小的时候随父母从台湾来到多伦多的。在这里长大,结婚生子。因为夫妻俩的中文都不太好,他们很鼓励女儿贝蒂多跟苗苗在一起玩耍,而且看到高俊夫妻很少去教会,他们同时觉得有责任带领这两位刚刚认识主的羔羊,让他们多多感受到上帝的爱。

车子开进林间小道,经过一段逶迤颠簸的土路,在一个木屋前停下。高俊跳下车,挺直了上身,舒展着双臂,打量着木屋。这是一个由松木和泥土搭成的木屋。房子前面是用碎石和土灰铺成的小路,四周长满了狗尾草和艾蒿。矮矮的台阶上铺满了落叶,有一个台阶从中间断裂,杂草从裂缝中冒了出来。

“这是我父母的房子,专门为了我们假期休闲。我和姐姐轮流来这里度假,顺便打扫和维护这个房子。”一下车,李明基就对着高俊夫妇解释道。然后,他打开后备厢,开始从里面卸下行李:“伙计,来帮个忙。这该死的渔竿卡在后备厢了,这可是我上个星期刚刚买的渔竿。”

“哦,好的,我来了。”高俊答应着上前帮忙。

“你听说了吧,他们决定将性教育加进小学生的课程里面。”李明基小心翼翼地挪开渔竿。

“哦,我也听到同事议论。太荒唐啦!”

“这是什么狗屁政府,这些昏了头的政客们只会向我们不断增税,根本不会干一些有意义的事情。”高俊知道李明基一向是保守党的拥护者,对执政的自由党深恶痛绝。

“是的,这些提议太草率了。如果看到自己才上三年级的孩子就看一些图文并茂的手淫教材,很难想象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你知道吗,他们还在七年级的教材里加入了口交和肛交的知识,而且这些知识还要通过作业和考试的形式,让孩子们牢记。太荒谬了!”最后一个行李也卸了下来。李明基提着行李向房间走去。“如果他们通过这个提议,我就会上街抗议。我相信我会得到很多人的支持的。”

“算我一个。”

“台阶,当心台阶!忘记告诉你了,这儿有个台阶是坏的。”

当高俊和李明基走进房间的时候,苏明明正带着张琼参观所有的房间。木屋的面积不大,但是客厅、卧室、卫生间和厨房全部具备。一个大大的褐色皮沙发和一个圆形的茶几占据了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沙发对面的壁炉上悬挂着一个麋鹿头标本,两只黑色的眼睛如玻璃球一般晶莹剔透。“那是明基的父亲在十年前从一个爱斯基摩商人那里购买的,现在市面上很难找到保存这么好的麋鹿标本了。”看到张琼好奇地抬头,苏明明解释道。

“嘿,你们两个小调皮乖点儿,别在屋子里乱跑。”苗苗和贝蒂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地从一个房间跑向另一个房间。

“苗苗,听明明阿姨的话,别在房间里面跑。否则,等会儿不让你去森林里面玩。你看这孩子。”张琼拉住了奔跑的苗苗。

苗苗咧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着气,咯咯地冲着贝蒂笑。

“两个小宝贝,来,我们到后院把烧烤炉架起来,吃了饭才能有力气探险。”

苏明明上前拉着贝蒂和苗苗的小手,向后院走去。

他们围坐在黑色的铸铁长桌两旁。一张淡蓝色的塑料餐布上摆放着刚刚出炉的鸡翅、玉米和意大利香肠,还有法式面包。李明基做起了餐前祷告,感谢上帝赐予的美好生活和食物,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些恩典。大家齐声念着“阿门”,然后开始了舒怀畅饮。他们开心地交谈,期望多伦多可以多一些这种美好的天气,感叹时光匆匆岁月已逝。阳光透过白桦树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觥筹交错中,高俊想起了年迈的父母,四年前离开上海,一直没能回国看望他们,为了节省费用,更多是觉得自己没有混出个样子,实在难以直面白发苍苍的父母。今年开春以来,听说妈妈的哮喘病加重,妈妈的健康状况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忧心忡忡。

“爸爸,等会儿你会陪我们到森林中探险吗?”女儿的问话打断了高俊的思绪。

“老高,吃完饭之后,就拜托你陪这两个小调皮到小树林里走走吧。我就不去了,我准备到旁边的小湖试试我的新渔竿。”李明基递给高俊一个烤得焦黄的鸡翅,然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尝尝这个,看上去烤得不错。”

“好的。我也准备吃完饭后到树林里拍几张照片。”高俊接过鸡翅,低下头俏皮地顶了一下苗苗的小脑门,“等一会儿你们两个可不要乱跑哟,怪物专门出来抓那些最调皮捣蛋的孩子。”

所有人脸上挂起了幸福的笑容。

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他们慢慢向上前行,两边长满了齐膝的杂草,白色和黄色的野花散落其中。枝叶浓密的曼陀罗缠绕着白杨树肆虐地生长,白杨树下是一簇簇野生灌木丛。

贝蒂走在最前面,她遇到了顽强抵抗的敌人,敌军声势浩大,挡住了前行的道路,但是她不怕,她挥舞着木棍,那是她从三千米深海探寻到的宝剑,她所向披靡,杀出条通道。苗苗断后,她骑着一匹白色的北极熊,同样,木棍是她的兵器,苗苗曾是身经百战的将军,现在的目标是赶到对面山头和盟军会师,然后她们将开始更伟大的使命——打败怪兽,夺取埋藏在山洞中的财宝。

队伍最后是高俊。显然,他不是这场战争的参与者,更像一个战地记者,拿着黑色的佳能相机捕捉着每一处景色。一切实在太美了。一条溪水从山上奔流而下,溅起朵朵晶莹水珠,溪水在山下汇成一汪水潭,清澈见底。偶尔有鱼儿露出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高俊盯着镜头里的景色发呆,贝蒂和苗苗的呐喊声渐渐变弱。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天空中布满了紫色、红色的晚霞,焦虑的李明基夫妇和高俊夫妇疯狂地在树林里叫喊着苗苗、贝蒂,回应他们的只有越来越急的风声。杂草灌木在脚下铺展,宽广而辽阔,他们的喊声在远处黑黝黝的峡谷中和高高的砂岩峭壁上回荡着。

失魂落魄的高俊跌跌撞撞,寻觅张望,不祥的预感冲击着大脑,他似乎看到了悬崖峭壁上的斑斑血迹,看到杂草荆棘中一只苗苗的鞋子。他想把自己撕成碎片,怎么可以让两个孩子离开视线?他突然想双膝跪地,张开双臂,抬头祈求仁慈的上帝不要夺走孩子,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不争气的躯体交换。不远处,张琼双手罩着嘴巴高声叫喊女儿的名字,充满愤怒、怨恨和惊慌。她看见一张张脸,藏在晃动的灌木中,带着狰狞的讥笑,邪恶地盯着她。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两行泪水哗哗地流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