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哎呀,不会很辛苦的。加拿大这里很多地方都是自动化的,有机器作业,不用人工搬东西的。你们放心吧。”话虽是这样说,其实周瑾心里清楚这绝对是一个耗费体力的苦力活。
“小瑾,你一个人在外面要事事小心,饮食要注意呀。每天一杯牛奶不能少,多吃水果……”爸妈又开始了永远不变的唠叨,周瑾习惯性地做哼哈二将。
刚和父母通完视频,电话铃响了。
“这几天忙,没顾得上问你,上次你说的那个面试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肖楠轻松愉悦的声音,让人心情一下子多云转晴。
“黄了。那个印度人的英语我根本听不懂。哎,对了,你是如何提高英语听力的?”
“多看电视,多听新闻。我那时跟几个哥们周二总是混在电影院里。中心广场的电影院超大,你买一张电影票进去,没人查,你可以在里面待一天。我们就买些面包,还带上榨菜,把一周的电影看个够,到最后把我看得直想吐。”肖楠永远是大学里那副不正经的态度。周瑾在电话这头都可以想象出肖楠说话时,下巴向上挑,头跟着身子上下摇动的样子。“我们公司最近可能要招一名系统测试员。我帮你打听打听,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你最近就放松放松,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最近你也可以看看其他机会,或是零工什么的,别一个人闷在家里,那样会闷出病的。你知道吗,我住的公寓昨天出事了。”
“哦,怎么了?”
“昨天我们公寓有一个中国移民从楼上跳了下去,当场就死了。听说留下一个两岁的儿子和一个半岁还在吃奶的女儿。”
“呀,为什么呀?”
“新移民压力大呗。”
“那至于跳楼吗?”
“这人呀,最怕想不开。听说那男的在中国也是一个高级白领,来到加拿大两年多了一直没有找到正式的专业工作,但是又不肯委曲求全去打零工,后来又有了孩子,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心理落差太大,感觉生活失去方向和意义,就想不开了。”肖楠停顿了一下,看周瑾在电话那头没了反应,又赶紧说,“所以,你别失望,在找正式工作的同时,也可以兼做一些零工,这样对你尽快了解加拿大、融入这个社会也有帮助。”
“我已经找了一份零工,在一个超市做,一周干三天。之前没跟你说,是觉得不好意思。”
“都是同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周三天,这样挺好的,一方面你解决了基本的生活收入,另一方面又可以利用不上班的时间锻炼英语和找工作。”
“我也是这么想的。”
放下电话,肖楠无聊地整理着桌面上的文件和电脑里一堆永远处理不完的邮件。人类发明了互联网,但是却将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繁忙。
“弗兰克,多伦多邮政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他们的系统最近很不稳定。你马上去他们那里看看。”肖楠的上级布莱恩——一个在加拿大长大的香港人——走到了肖楠跟前。肖楠一直怀疑这个布莱恩可能每天无所事事,两只小得快要闭上的眼睛总是盯着他看他在干什么。“他绝对不会让你闲着。”张琼也曾经表示过非常同意肖楠的看法。
“好的,我马上去,头儿。”肖楠一向因性格活泼、八面玲珑在公司里人缘颇好,虽然心里将这个上级骂过无数遍,但是表面上对他还是毕恭毕敬。
对于布莱恩,说实话,肖楠打心眼儿里不服这个CBC(加拿大出生的中国人)。自己好歹也是国内名牌大学计算机专业科班出身,而眼前这个CBC从来没有碰过电脑,只是因为在多伦多土生土长,考了个计算机方面的证书才进了这家公司,当起了自己的上司。都说老外很懂礼貌,人品端正,其实都是瞎扯淡,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明争和暗斗、黑暗与丑陋。这个CBC还不是一到节假日就拿着上等美酒到老板家里走关系套近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肖楠明白。
肖楠整理好文件,背上电脑包,大步向门外走去。快到公司门口,肖楠在靠近门口的人事部办公室停住,伸头向里面看了看。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子。靠门较小的桌子前一位中国女子眉目娇俏,静若处子。
“干什么呢,我们勤劳的张琼小姐?”肖楠右手扶着门框,将上半身探进屋内。
“哎呀,吓我一大跳。”那个叫张琼的中年女子被肖楠的声音惊了一下,抬起头,“这不是在整理全公司的保险文档嘛,你这是去哪儿?”
“去多伦多邮政。”肖楠不想解释太多,“哎,听说史蒂夫部门可能要招一个系统测试员。”
“上次史蒂夫好像跟我们头儿讲过,但是我们人事部现在还没有收到正式文件。怎么了?”
“我有个同学来多伦多快四个月了,现在正在找工作。史蒂夫那里要是招人,你可别忘记通知我。我把她的简历给你看看,拜托了。”肖楠手上摆弄着车钥匙,笑眯眯地说道。
“没问题。我一收到消息就告知你。中国人当然要帮助中国人的。”
“谢了。再见!”
说话间,肖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1.7 移民梦
六月的某个下午。骄阳照耀着大地。
张琼不耐烦地翻弄着桌子上的文件。一个系统测试员的职位竟然引来如此众多的简历,加拿大呀,难怪移民们叫你“艰难大”。张琼整理着被自己搞乱的桌面,拿起一份搁置在桌角的简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那个同学的简历,人家在国内可是在明普公司干的。”半个小时前,张琼看看肖楠略微发福的身躯,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前一阵儿,公司里传言肖楠正在对老板的小秘书穷追猛攻,不会现在又改风向,开始追这个周瑾了吧?
在国内,张琼也是一位软件工程师。到了这家软件公司,却因为当时只有人事部门有空缺,她就负责起招聘工作。讲到专业,张琼不禁有些失落,毕竟大学四年的学习,国内六年软件工作经验,就这样说丢就丢。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做软件这工作是吃青春饭的,像张琼这样的年龄早就拼不过那些年轻人。
时针指向五点。张琼快速地整理好办公桌,拿起自己的小挎包,走出办公室。不做程序员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准时下班回家,不像肖楠那样,回到家里了还是on call(随时待命)状态,张琼自嘲地笑了一下。
已近黄昏,天空布满红色的晚霞,拉长的树影斜斜地映在青灰的马路上。翠绿的草丛中,开放着黄色的牵牛花。不远处的广场上,一群少年正在玩滑板,偶尔腾空旋转,赢得一片掌声。
看来明天的天气非常适合郊游了。张琼很满意地看看天空,轻盈地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径直向苏明明家开去。
苏明明家和张琼家仅隔一条马路,两家的女儿是同班同学。因为孩子的关系,两家时常走动,早已成为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礼尚往来的互助时有发生,孩子上学的接送,她们也早就达成协议。张琼负责早上送孩子上学,明明负责下午接孩子放学。她们还约定明天周六一起开车到郊外露营。
从苏明明家接了女儿回到家,已经是六点了。冰箱里摆放着丈夫高俊做好的饭菜,张琼只要回回炉,炒一下就可以吃了。
吃完晚饭,张琼开始准备第二天露营的东西。所有的食品,她在周末的时候已经买好,现在只需要清洗切好,然后放进保鲜盒中。当然鸡翅和鸡腿需要用卤汁浸泡三个小时,贝蒂最喜欢张琼阿姨烤的鸡翅了,这次一定多准备一些。女儿苗苗喜欢烤玉米,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张琼跑进超市买了锡纸,玉米需要用锡纸包上烤,才不会烤煳。
张琼将西兰花放进洗菜盆中,抬头看看书桌前的女儿。“苗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可以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把身体直起来。”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到80平方米。走廊的右边便是约莫3平方米的厨房。厨房和客厅之间是一扇白色窗户,半圆形的那种,因为窗框年久变形,窗户已无法关闭。没有餐厅,一张褐色简易折叠餐桌紧紧靠在浅灰色的沙发扶手上,餐桌的一角已经破损,露出里面黄色的三合板。苗苗的书桌是这个客厅里最时尚的家具,那是前年圣诞节大减价的时候,高俊从宜家购置的,家里唯一的一件不是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家具。
“妈妈,你说爸爸今天会把小提琴带回来吗?”苗苗挺起上身,两只眼睛仍然停在书本上。
“应该会的,他昨天还叮嘱他的同事今天带小提琴的。”
“妈妈,如果我这次小提琴考过了,你能给我买一把小提琴吗?我不想总是借别人的。”
“等等看吧。”
张琼使劲地上下抖动手中的洗菜盆,将西兰花上的水甩干。想起早晨出门前,坐在梳妆台前的自己,望着床上那一堆纹丝不动、躲在毛毯下的东西——丈夫就在毛毯下面。“高俊,你这次再忘记帮女儿借小提琴,看你怎么交代。”
张琼和丈夫高俊是在大学里一场老乡聚会上认识的。在酣畅淋漓的痛饮中,张琼注意到一张清瘦稚嫩的脸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聚餐散场后,不胜酒力的张琼被拥有这张脸的少年摇摇晃晃地搀扶着回到寝室,临道别的时候,张琼赠送了对方一摊呕吐出来的异物。
爱上一个人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那个没有色差的年代,没有太多理由。张琼曾经在寝室的蚊帐里设想过无数次白马王子的样子,但是当高俊击中她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人跟自己梦想中的王子差之千里?爱就是爱了,完全没有缘由。
于是,在校园里那片不是经常有人往来的小树林里,多了一对手拉着手的恋人。初恋像白水一样纯洁,喝下去的味道像蜂蜜一样甜美。他们在夜色朦胧的角落里依偎相拥,设想着毕业后如何营造美丽的家园,虽然那时经济的唯一来源是父母的微薄收入。
毕业后,眼见着校园里以前的情侣分道扬镳,天各一方,高俊和张琼却满心欢喜地回到上海,他们终于可以自力更生,共筑爱巢。高俊出生在上海典型的双职工家庭,父母本本分分一生,有点积蓄,但不足以为他们俩购置一套房子。为了工作方便,他们在上海的中心地段租下了巴掌大的小单间,虽然狭小昏暗,但两人的爱情照亮着心中的房子。没有关系,面包会有的,房子、车子和儿子都会有的,但是什么时候才可以等到那一天呢?遥远得如同在下个世纪。
下个世纪即将到来的时候,没有等到房子、车子,却迎来了女儿苗苗。苗苗的出生为这个小家庭增添了无尽的欢乐,也带来了忧虑。新时代孩子的竞争,就是父母之间的竞争。高俊夫妇俩的工资怎么可能拼得过那些家境优越的家庭?此时的高俊已经厌倦了单位里的虚情假意、溜须拍马。一同跟他进研究所的小张,凭借着跟所长女儿谈情说爱,竟然领先于他夺得年底晋升的唯一名额。突然,单位里老黄全家移民加拿大的事情打开了高俊紧锁的眉头。自己毕业于高等院校,工作经验丰富,人口稀缺的加拿大没有理由拒绝他这样的人才。
高俊跟张琼坐在电脑前,通宵研究了加拿大技术移民的条件和过程,又辗转反侧思考了数个晚上。最后,张琼在家庭聚餐上公布了他们准备带着女儿移居加拿大的决定。加拿大,这个西半球的国家,距离中国有七千多公里。七千多公里,这是上海到苏州的距离的六十多倍,松江到浦东的距离的两百多倍。老高夫妇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距离,就是离开闵行的茅舍坐车到崇明的三十多公里。他们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背井离乡,生活在难以想象的地球的另一端,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讲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习惯。然而,想想可爱的苗苗的成长之路,他们最终还是决定支持。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潮湿狭小的出租屋里,堆挤着四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高俊搂着张琼躺在床上,看着污渍斑斑的房顶,描绘着他们的未来。等到女儿长大了,他们搬到安静的小镇上,买一幢两层的楼房,二楼是他们的住所,一楼他会改装成咖啡馆。咖啡馆的墙壁上挂满了照片,照片的右下角都有高俊的签名。墙角的壁柜里是一些中国布偶,那是张琼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整个夜晚,他们编织着一个又一个梦想,幻想在那个好似天堂的国家。
这一夜,高俊和张琼在希望中昏昏入睡。睡梦中,张琼看到自己站在鲜花簇拥的咖啡馆里招待客人,满面笑容。
梦想跟现实永远相差甚远。报刊上对于诸多成功人士的报道激发着怀揣梦想的人们不断拼搏。然而,现实毕竟残酷,成功需要努力,但更需要运气。
满怀梦想和激情的高俊夫妇带上国内所有积蓄来到加拿大,可是友善的多伦多却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一条顺利易行的道路。先是女儿的入学问题。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子女可以进一所好学校。多伦多最好的小学都是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怎是工薪阶层的高俊夫妇能支付得起的?后来,打听到女儿苗苗现在的这所学校不错,而且学费全免。但是,这是一家教会学校,只提供给天主教家庭。张琼和丈夫在大概搞懂了耶稣是谁、圣母玛利亚是谁后,就匆匆受了洗,加入了天主教。
女儿的入学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是他们夫妻的工作问题了。白天他们在Linc(语言培训中心)刻苦学英语,晚上就在电脑前找寻合适的工作。半年过去了,眼看着从国内带来的储蓄快用完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着急上火的高俊夫妇俩这时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咖啡屋,放弃了英语学习,来到了一家工厂干起了临时工。
“我们可以先干着临时工,同时找专业的工作。”高俊自信满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