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马寺的乌龟，龙门石窟的白鹭

带小年去洛阳之前，我还是下了不少功夫准备的，带她背过“散入春风满洛城”“洛阳亲友如相问”，又给她说了“洛阳纸贵”“乐不思蜀”的故事，关于白马寺、龙门石窟、牡丹花的来龙去脉，我更是细细查阅，并以成为一个专业导游的标准，要求自己将它们背诵得滚瓜烂熟。

结果才进白马寺，刚走到放生池，小年便欢呼起来：“乌龟。”只见满池都是手掌大的小乌龟，绿莹莹的，四肢轻巧地摆动着，浮浮沉沉，像些小荷叶。

小年立刻就不想走了，趴在栏杆上看，又想给它们喂东西吃。找了一圈，没找到卖龟食的，在我包里翻出一些山楂、薄荷糖，扔下去，它们先是漂了一会儿，就慢慢沉下去。小乌龟们颇有定力，全不为之所动。

真正的游览还没开始呢，哄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兴奋地大叫：“石头上，好多乌龟。”小马宝莉一般狂奔过去。远远地，我只看到池心一座巨型假山，走近才看出来，上面挨挨挤挤爬满了乌龟，出水后是灰秃秃的，与岩石同色。

我哄着她，拽着她往里走，她一步三回头；我细述白马寺的历史，她零星听两三耳朵，只一心一意记着乌龟。大雄宝殿——好像每个庙里都有这个。藏经阁——这是和尚们的图书馆吧？万国佛殿区——不是在泰国看过真的吗？我们几时去看乌龟？再没有比一个不情愿的小朋友更糟糕的玩伴了，你说得舌灿莲花，她一盆一盆冷水泼上来。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放生池边，她欢呼起来：“乌龟还在。”池边有石桌石椅，与池塘隔了一排柳树，我坐下来歇歇脚，喝口水。

傍晚是暑热渐消，凉意还未全面侵袭的时段，是心仍热如火而眼如灰的中年，正与我契合。偌大院落里，游人寥寥，有一种正应如此的宁静，看不到她的身影，但能听见她在不远处忽而在前、忽而在后的欢笑与叫声，忽然觉得好多事都可以让它烟消云散。

再喝一口水。

龙门石窟之行注定不能玩得尽兴。我时间掐算得很紧张，外加小年对石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连摸都不想摸，我强求，她就摸得一脸苦相：“热。”7月，石头晒得滚烫。

我给她讲魏晋唐宋，她突然问：“为什么有东汉西汉，没有东宋西宋？”

从一个石窟到另一个，要到河的对岸去。经过石桥的时候，小年突然叫起来：“鸟。”手直直伸出去指着。

那河只有细细一线水流，有些地方露出河床，圆石头像一堆面包。郁郁葱葱的水草倒长得很高，一只白色的水鸟，亭亭立在水草间，耸肩驼背，长长的黑嘴像柄水果刀。顶头是大太阳，小年趴在石栏杆上远看，自己被烫得直龇牙，也顾不上，惊喜不已：“鸟站在草里，它的脚也是绿的。”水经过它修长的双脚，温柔地打个转儿，再流走。

我纠正她：“小年，它是白鹭。一行白鹭上青天，就是它。”

小年迅速接嘴：“西塞山前白鹭飞，就是这里吗？我们刚刚去的是西……西……”

我说：“西山石窟。”

如何带孩子参观人文景观，我始终没有理出一个明确的思路。那些在文字里千古传唱的美好，多半见面不如闻名，相见不如不见，我就住在“昔人已乘黄鹤去”的城市，每次经过黄鹤楼，就忍不住地想：真丑。观岳阳楼，逛滕王阁，皆是如此。“姑苏城外寒山寺”，弹丸之地，寺庙如纤细的手臂，院落是明显小了一号的袖子，紧瘦得一动都不能动。

如果成年人都不过如此，那么，我能希望孩子理解到什么程度？只是一句“我来过了，我看到了”吗？

直到我看到小年从洛阳回来后写的游记：“白马寺里有很多荷花、鱼，还有乌龟，可好玩了。有两匹马把经运到白马寺，所以叫白马寺……龙门石窟就是在洞里的佛，都是一堆堆石头，不好看，可是我们看到了白鹭，好好看……”才觉得，我的疑问或许有了答案。

文化可以极盛大，是宗教、历史、观念、传承，是三纲五常，是礼义廉耻；也可以极细小，是窗前的一枝寒梅；是贴在墙上的红双喜字；是落花如雨时，自然想到的“落红不是无情物”或者“他年葬我知是谁”。

去年在欧洲，小年逛过很多教堂，才发现每座都有尖顶。如此，她也要再走好些寺院，才会明白，大部分寺院都有放生池，里面盛着人们的善意。而在那之前，她已经看到了小乌龟们的安静祥和，她学着它们的泳姿，无限舒展。

要记忆白马寺，是否必须记忆它的成寺年代、大事记、得名缘由以及那些名人题字？可否只记得池里那绿莹莹的小乌龟曾让一个孩子好开心？

我去过龙门石窟许多次，它最让我动容的地方不是那一尊尊佛像背后的历史，而是隔河望去，佛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样子，那永恒的美与庄严，让我眼泛泪花。

我想：这一趟，还是来得值。至于其他的，等小年长大后和同学或者喜欢的人重来洛阳时，再发掘吧。

为父母者，只能给孩子生命的城池放上最初的几块砖，却不能妄想亲手为孩子建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