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〇

闻名遐迩的玫瑰十字会宣称,谵妄的预言正在全世界流传。事实上,那个幽灵刚一出现(尽管《传说》和《自白》证实那只是无聊之士的普通消遣而已),立即就产生了全面改革的希望,制造出一些既荒唐可笑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来。就这样,许多国家的正直诚实之士,因为公开支持,或者因为相信通过所罗门镜或其他不为人知的方式能够向这些兄弟露面而招致讥讽和嘲弄。

克里斯托夫·冯·贝佐尔德(?),托马索·康帕内拉

《西班牙君主制》附录,一六二三年


后来更加精彩,安帕罗从浴室出来之后,我已经能够把美妙的事件抢先讲给她听了:“那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宣言出现的时代,类似的著作泛滥成灾,全都在寻求更新换代,寻求一个黄金时代,寻求一个精神的安乐国度。有的人沉湎于阅读魔法著作,有的人挥汗于金属锻造炉前,有的人企图掌控星星,有的人发明秘密字母和世界通用语言。在布拉格,鲁道夫二世把宫廷改造成炼金实验室。他邀请夸美纽斯和约翰·迪。后者是英国宫廷里的星相学家,他在《象形单子》中用了区区几页揭示了宇宙的全部奥秘。我可以起誓,标题就是Monas,意即单子,并不是威尼斯人口中的女人。”

“我说什么了吗?”

“鲁道夫二世的医生是米夏埃尔·马耶尔,他写了一本关于视觉和音乐象征的书《飞奔的阿塔兰忒》。一场哲人的欢乐聚会,衔尾龙,斯芬克司,再没有比密码数字更光彩夺目的了,全是另一种什么东西的象形文字。你想想,伽利略从比萨斜塔上向下扔石头,黎塞留枢机主教同半个欧洲玩“强手”游戏,在这里所有人都睁大眼睛解读那些标记符号:你们给我讲的那些好东西,的确是关于重物下跌,在这下面(甚至在这上面)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阿布拉卡达布拉’。托里切利发明了气压计,而这些人却在海德堡的宫殿花园里跳芭蕾舞,戏水,放烟火寻欢作乐。‘三十年战争’就要爆发了。”

“有谁知道,‘大胆妈妈’是多么满意。”

“但是就连他们也不知道能否总是恣情尽兴。一六一九年,选帝侯成了波希米亚的国王,我认为他登基是因为他太想统治布拉格这座魔幻般的城市了,而在一年之后哈布斯堡的皇族却在白山一役中将他打败,大量新教教徒在布拉格遭到杀戮,夸美纽斯看着他们焚烧自己的住宅和藏书室,残杀他的妻子和儿子,而他却从一个宫廷逃到另一个宫廷,反复称玫瑰十字会的思想是如何伟大,是多么充满希望。”

“他也是个可怜人,你难道想叫他用气压计安慰自己吗?但慢点,请原谅,你知道我们女人不像你们,我们不会立即理解全部的:谁写了那些宣言呢?”

“最妙的就是没人知道。让我琢磨琢磨。给我的玫瑰十字架搔搔痒……不是,是在两块肩胛骨之间,太上面了,太靠左了,在这里……好了,在德国有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物。比如西蒙·施图迪翁写了一本晦涩的论文,关于所罗门圣殿的大小。海因里希·孔拉兹写了《永恒智慧圆形剧场》,是用希伯来文字母写成的充满寓意的作品,其中提到的喀巴拉神秘洞穴可能启发了宣言的作者们。后者很可能与一万个基督复活乌托邦小集团之一过从甚密。有传言称作者是一个叫约翰·瓦伦丁·安德烈埃的人,一年之后,他出版了《克里斯蒂安·罗森克罗伊茨的化学婚礼》。然而在蒂宾根他周围聚集了另一帮热心人,他们梦想有一个可能把一切都集于一身的基督教大共和国。但安德烈埃后来一生都在发誓,宣言并不是出自他的手笔,它是一种lusus拉丁文,游戏、玩乐。、ludibrium拉丁文,嘲弄。,一种无稽之谈,大损其学术声誉,他大为光火地说玫瑰十字会会员如果真的存在,也都是些骗子。无济于事。人们对宣言期待已久。全欧洲的学者真的都给玫瑰十字会写信,鉴于他们不知道在何处可找到他们,他们就写公开信,刊印小册子和书籍。马耶尔在这一年立即出版了《最神秘的奥秘》,书中没有指名,但大家都相信他说的就是玫瑰十字会,而且他知道其中的秘辛。一些人夸耀自己神通广大,说他们读过《传说》的手稿。我认为,在那个年代准备出一本书不是件小事,何况有些甚至还配版画插图,但是罗伯特·弗卢德在一六一六年(他在英国写作,书在莱顿印刷,还要把往返校样的时间计算在内)发行了《玫瑰十字兄弟会辩解书概要》——而这就意味着在波希米亚、德意志、英国和荷兰之间的争论已如火如荼,但这一切都是通过马队信差传递和在学者巡游演说中进行的。”

“那么玫瑰十字会呢?”

“死一般静默。也许在一百二十年之后将打破沉默。他们从自己宫殿的虚无中静观。我认为正是他们的沉默使人们振奋。他们不回应,就意味着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一六一七年弗卢德写了一本《玫瑰十字会整体辩解论》,而在一六一八年发表的《论自然之秘密》一书说揭开玫瑰十字会秘密的时刻到来了。”

“他们揭开它的面纱了。”

“哪儿的话。他们弄得更复杂了。因为他们发现,如果一六一八年减去玫瑰十字会承诺的一百八十八年,则是一四三〇年,即金羊毛骑士团创建之年。”

“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一百八十八年,因为本应是一百二十年,但做神秘主义的加减法时,结果总是对你有利的。至于说到金羊毛,它是阿尔戈英雄的骑士团,我从可靠来源得知,它同圣杯有某种关系,所以这样一来,它同圣殿骑士也有关系。但还不仅如此。在一六一七年到一六一九年间,弗卢德这位显然比芭芭拉·卡特兰更多产的作家,又推出四本书,其中《两个宇宙史》是关于宇宙的简明扼要的论述,插图全为玫瑰和十字架。马耶尔鼓足勇气出版《喧嚣后的沉寂》,并坚持说兄弟会不仅同金羊毛骑士团有关系,而且同嘉德骑士团有关。不过,他地位低下,没有被接纳入会。想想看,欧洲的学者会做何反应。如果那些人连马耶尔这样的人都不接受,那入会标准就实在是太高了。所以所有微不足道的人都制造假身份以求入会。所有人都说玫瑰十字会存在,但都坦言从未见过其成员。所有人都写信要求会晤,乞求得到接见。却没有人敢厚颜无耻地说他就是玫瑰十字会会员。一些人说他们并不存在,因为没人同他们接触过。另一些人却说他们存在就是为了人们与之联系。”

“而玫瑰十字会会员一声不吭。”

“像鱼一样。”

“张开嘴,你需要马马亚。”

“真好吃。此时,‘三十年战争’爆发了。约翰·瓦伦丁·安德烈埃写了一本《巴别塔》,预言在年内,敌基督将被打败。而此时,一个叫伊雷内乌斯·阿尼奥斯蒂的人写了一本《哲人的警钟》……”

“当当当!”

“……那上面说的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康帕内拉或者其他人借他之笔在《西班牙君主制》中说,玫瑰十字会整个就是头脑腐朽之人的一种消遣……到此为止,在一六二一年到一六二三年之间,所有人都停下来了,不再喧闹了。”

“就这样吗?”

“就这样,他们厌倦了。像甲壳虫乐队一样。不过,只在德国如此。因为它好像一片毒云,飘向了法国。在一六二三年一个美丽的早晨,在巴黎的墙壁上出现了玫瑰十字会的宣言,它告知善良的公民兄弟会的主会代表已经搬迁到那里了,即将开始接受入会申请登记。不过,据另一种说法称,宣言明确称那是分六组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三十六名隐形人,他们有能力让他们的信徒也隐形……天哪!又是三十六……”

“什么三十六?”

“我那份关于圣殿骑士团的文件中也有三十六个隐形人。”

“真没想象力。后来呢?”

“后来是集体性的疯狂。有的人为他们辩护,有的人想认识他们,有的人指责他们玩弄巫术,能够一眨眼就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总之,红极一时的风波。”

“玫瑰十字会的人真狡猾。成功地在巴黎掀起了一场谈论他们的时尚浪潮。”

“看来你说的有道理,听听究竟发生什么事,我的妈呀,这是什么世道。笛卡儿,正是他,前些年去德国寻找过他们,但他的传略称他没有找到,因为我们了解,那些人都是在伪装下到处活动的。当他返回巴黎后,宣言已经出现在巴黎街头,他发现所有人都把他看成了玫瑰十字会的成员。以当时的气氛来说,这不是个好名声,这使他的朋友梅森也甚感困惑。梅森反对玫瑰十字会,一直在攻击他们,称他们是卑鄙小人,是颠覆分子,是装神弄鬼的巫士、喀巴拉术士,只为了散布邪教异说。那么笛卡儿在干什么呢?他到处抛头露面,凡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因为大家都看到他了,这就是一个不可否认的迹象,说明他不是隐形人,自然就不是玫瑰十字会的人了。”

“他果然对方法很有心得。”

“当然否认还不够。如果一个人来到你面前,向你道一声晚安,并称自己是玫瑰十字会成员,这就说明他并不是。自重的玫瑰十字会会员不会说出自己是会员。相反,他会高声否认。”

“不过,并不是说谁承认他不是玫瑰十字会会员,那他就一定是会员,因为我说我不是,却不能因此成为会员。”

“话又说回来,否认自己是玫瑰十字会会员的人已经开始被人怀疑了。”

“的确。因为当玫瑰十字会会员明白了人们不相信称自己为会员的人是会员,却怀疑称自己不是会员的人是会员时,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开始说,自己是会员,为了使人们相信自己并不是会员。”

“活见鬼。那么,从今以后可以这么说,所有那些称自己为玫瑰十字会会员的人都是在撒谎,因此他们真是会员!哎呀,不,不,安帕罗,我们不要跌入他们的陷阱。他们的密探比比皆是,甚至会潜入这张床下,他们现在知道我们知道了一切。所以他们说他们并不是会员。”

“亲爱的,我现在有点害怕。”

“亲爱的,放心吧,我还在这里,我是个蠢货,当他们称自己不是会员时,我就相信他们是会员,并立刻揭穿他们。被揭穿了的玫瑰十字会会员不会伤人,你挥挥报纸把他从窗户里扇出去。”

“那么阿列埃呢?他想让我们相信他是圣日耳曼伯爵。显然是为了让我们认为他不是。那么,他是玫瑰十字会会员。或者不是?”

“安帕罗,听着,我们睡觉吧。”

“啊,不,现在我想听故事如何结尾。”

“一塌糊涂。全成了玫瑰十字会的会员了。一六二七年,培根的《新大西岛》出版了。读者认为他在书中讲的就是玫瑰十字会的所在地,尽管他从未提及他们。可怜的约翰·瓦伦丁·安德烈埃在弥留之际还在发誓赌咒,不管是不是他,这只是开个玩笑,但现在事已至此,玫瑰十字会会员称他们不存在,事实上这反倒促使他们无处不在。”

“像上帝一样。”

“现在,你使我想起了……让我们瞧瞧看,马太、路加、马可和约翰,他们是一班乐天派,聚在一起决定进行一次比赛,发明一个人物,确立了少数基本事实,其余就靠每个人自由发挥,然后看谁编得最好。后来,四则故事落入了朋友之手,这些朋友开始摆出了权威的架子,马太属于现实主义,但过分强调弥赛亚这件事,马可并不糟,但有点杂乱无章,路加很优雅,理当承认,约翰在哲学方面过于强调了……但总而言之,这些书受到人们的欢迎,大家争相阅读,当四人发现这一情况时为时已晚,保罗已经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遇见了耶稣,普林尼受深感不安的皇帝之命开始了调查。一大群伪经作者也装作更通晓内情……‘你,伪经读者,你同我一样,我的兄弟……’彼得头脑发热,情绪激动,当真起来,约翰威胁要说出真相,彼得和保罗将他捉拿后,关在希腊的帕特莫斯岛,这个可怜人开始神志恍惚,出现幻觉,看到在床头上有蝗虫,请让那些小号停下来吧,所有血从哪里流出……而别人则说他爱喝酒,他是动脉粥样硬化……事实确是如此吗?”

“确是如此。你读一读费尔巴哈,不要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

“安帕罗,已经天亮了。”

“我们都是疯子。”

“玫瑰十字指头上的黎明曙光温柔地轻抚着波浪……”

“对,就这样。这是叶曼贾,你听,她来了。”

“我们来调侃调侃……”

“哎呀,警钟!”

“你是我的飞奔的阿塔兰忒……”

“啊,巴别塔……”

“我想要那些最奥秘的奥秘,金羊毛,淡淡的玫瑰色,像海螺一样……”

“嘘……喧嚣后的静寂。”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