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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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1)

天帝少女

文/索何夫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之,以为子。今时小儿之衣不欲夜露者,为此物爰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

——晋 郭璞《玄中记》

1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6月24日,热尔图加自由邦南部边境,C23-77农业区,当地时间1710时。

当堆积在天际线上的层层彤云终于在北风持续的叩击下敞开一条细缝时,阿纳斯塔修斯·孔摇下了这辆多用途农业气垫艇驾驶舱的有机玻璃窗,像一条蹦出水面的泥鳅一样张开了嘴,贪婪地吞咽着迎面刮来的潮湿凉风。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一年的夏天像今年这么热过,但这早已经算不上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儿了。年复一年,天气越变越热、风暴越来越多,流行病、小规模战争、恐怖活动、邪教团伙、变态食人案,诸如此类的破事就像在枯树里滋生的白蚁一样不断从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冒出来。偶尔会有一两年,他可以在去年的农田上继续播种,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得不放弃一些太过靠南的即便是转基因谷物也很难取得丰收的田地。

孔还记得,当他的父亲仍能劳作,而他的祖父还未死于一场由超级耐药细菌引发的感染时,他们的承包区南缘位于现在已经完全被沼泽和有毒灌木丛吞没的C23-80农业区。从几座矮丘的顶端,他能看到那条大河——他的祖父坚持管那儿叫“黑龙江”——的钢青色河面。在大崩溃之前长大的祖父总是说,他们的故土远在那条大河以南,位于一座风光秀丽的半岛上,但孔对这些说辞毫无兴趣,一如他也对祖父那些枯燥而失败的哲学无动于衷一样。孔的祖父自称是某个古代“圣人”的远支后裔,而且还是一个传统哲学研究团体的头头;但现在,他们一家都只是农民,一群有幸及时逃到了高纬度地区苟延残喘的农民。

在等到充溢着驾驶舱的热度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后,孔重新摇上了有机玻璃,继续驾着这辆农用气垫艇收割剩下的六十亩速生稻。

黑麦、燕麦和大麦十年前就不能在这里种植了,而更南边的地方已经种上了红薯和玉米,虽然高耸的兴安岭挡住了从海上来的毁灭性风暴,但随着天气越来越闷热,大多数不耐热的寒温带作物已经几乎不可能指望获得丰收。哪怕北半球联合农业公司在五年内已经四次提高了收购价,种植麦子赚来的微薄利润还是不够让孔在自己的驾驶舱里安装一台全新的空调,用以替换两年前就彻底报废的那台老破烂,更别说……

有什么东西从远方的云层中钻了出来。

孔定睛一看,那是一只鸟,一只体型巨大的鸟。当孔还年轻时,东西伯利亚地区有很多大鸟,其中一些是巨大的鹰隼类猛禽,另一些则是迁徙的鹤、鹭鸶和绿头鸭之类的涉禽,但它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更何况,这只翼展很可能超过一米的大鸟也不像是他以前见过的任何鸟类: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黑色,腹部和头部的羽毛却是一片苍白,如果体型更小一些、再长上一对分叉的尾羽的话,倒有那么点儿像是栖息在他故乡的燕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

不知为何,孔还记得他祖父曾经反复念叨过的这句话,甚至能在不经意间把它完整地背诵出来。但他也知道,现在飞来的这玩意儿显然不是燕子,而是一种从未出现在这儿过的陌生鸟类。

在考虑片刻之后,孔拿上了照相机和自卫用的微型电击枪,从气垫艇的驾驶舱里跳了出去——自由邦的生态委员会早就出有告示,任何新物种入境的消息都必须尽早报告。如果他的报告能够引起重视,甚至可能得到一笔为数不少的奖金,从而让他能换上一台新的空调……

孔以最快的速度攀上了稻田的田埂,跨过了一道装有自动化动作监测系统的围栏,来到了那只怪鸟盘旋的地方。

就像所有这种体型的鸟儿一样,这家伙几乎从不拍打翅膀,而是直挺挺地将双翼平铺开来,像一架小型滑翔机一样利用稻田上空的热气流来回兜着圈子。从它长而扁平的喙部来看,这只鸟似乎是盯上了孔的稻田里的泥鳅或者小鱼——更妙的是,或许是过于专心于即将到来的晚餐的缘故,它对正在接近的孔完全视若无睹。

“快下来吧,我亲爱的空调。”在迅速抓拍了几张飞行照之后,孔拔出了电击枪,扣动了塑料扳机,一枚针状的高压电极随即被压缩氮气射向了空中,准确地命中了那只怪鸟。

在一阵颤抖之后,大鸟一声不吭地落了下来,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栽在了泥泞的田埂上。

孔用戴着塑料手套的那只手捡起了不再动弹的大鸟,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怪异的访客。从它不适应行走的蹼状足和修长的飞羽来看,这显然是一只适应了远洋生活的大型海鸟,但这并不是最令他感到奇怪的地方:孔原本以为,一只能飞到如此远离海岸线的地方的鸟应该是相当强壮的,但这只鸟看上去却很不健康,一层层深褐色的黏稠物质就像陈面包上长出的霉菌般从它凹陷的眼窝一直覆盖到后背,一簇簇苔藓状的增生物在这层污秽的“毯子”上轻轻摇晃着。这只鸟的胸部凹陷,肋骨凸出,破损的粉红色短喙边缘不断滴下污黄色的脓汁,而腹部却不自然地鼓胀着。

“这他妈的是怎么——”孔刚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这只可怜的动物就有气无力地发出了最后的哀鸣。紧接着,它鼓起的肚子抖动了片刻,随即像被吹过头的气球般炸了开来!

孔过去也见过被腐败气体撑爆的动物腐尸,但这只海鸥的情况却完全不同:随着沉闷的爆炸声,四散飞溅的并非腐烂的紫黑色内脏残块,而是深褐色的粉末和已经干枯的组织残块,就像是一枚做工不良的礼花弹。

当飞射的粉末接触到水田中的稻谷时,这些长势喜人的作物的叶片与茎秆上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片片黑斑,看上去就像是酸液造成的灼痕。

尽管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但孔还是在与生俱来的避险本能驱使下采取了行动——他将那只怪异的、不断散播着褐色粉尘的死鸟尸体用力扔向了远处,然后掉头冲向了停在稻田中的农用气垫艇。

在他身后,数以百计垂死的鸟儿正像一群被腐肉引来的飞蝇般争相钻出阴暗的云层,争先恐后地朝着他飞来。无数褐色粉末从它们的羽翼之间洒落,让所经之处的水稻纷纷枯萎、腐败,变成倒伏在稻田中的黑色腐物,就像是一道不断延伸的阴影。

当孔狂奔到离气垫艇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时,一只通体黑色的渡鸦朝着他俯冲了下来,用弯曲的喙从他的肩膀上生生扯下了一小块皮肉。接着,另一只鹬也笨拙地撞向了他的胸口,在丧命的同时爆炸成一丛血肉碎片,将褐色粉末糊了他一脸一身。

剧烈的疼痛就像腾起的火焰般包裹住了孔,在转瞬间便将他击倒在地,并让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视觉。而又过了几分钟,另一只半死的乌鸦将他还能看到东西的那只眼球也从眼眶里叼了出来,开始当着他的面把这玩意儿咽入腹中。

孔惊恐地尖叫了起来,但他的叫声很快就戛然而止了:一只带有锯齿的弯喙在眨眼间便像老虎钳般夹断了他的舌头,另外几只尖锐的长喙则戳穿了他的喉管,刺穿了他的颈动脉。在癫狂绝望的最后挣扎中,孔摸索着扯开了气垫艇的车门,同时一把抓住了操纵面板上的某个旋钮——与无线电相连的高灵敏度拾音器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位至圣先师的直系后裔被肢解撕碎的过程中发出的所有声音,并将它们转化成了电信号,发送给了整个大区的每一名正在接收公共频段信号的无线电用户。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2

大崩溃后第47年,标准历7月9日,西太平洋沿岸大区,新泉城中心区,时光永恒钟表店,当地时间2035时。

当一层稀薄如水的速干胶在光亮的柚木表面抹匀之后,这只做工精致的陶瓷仕女像被握着它的那只手精确地与工艺闹钟的外壳黏在了一起。几小滴半凝固的胶液从结合处渗了出来,但旋即被另一只同样灵巧的手握着的金刚石雕刻刃轻巧地从木材表面刮去,没有留下丝毫有损观瞻的痕迹。

随着一连串制作工序中的最后一步宣告完成,这只闹钟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需要的只是进行必要的检查和调整,然后就可以摆上钟表店的货架——当然,还有收藏者们的展品柜了。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在等待了片刻之后,这只工艺闹钟的制造者轻轻拈起了她的新作品,小声地诵读着用优美的行书镌刻在陶瓷仕女像上的诗句——尽管这种文字与她的母语相差甚远,但经过几十年的练习,她已经能用各种字体熟练地书写它了。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

一阵悠扬清越的古琴声打断了她的诵读。有人按响了钟表店的门铃。

阿影摇了摇头,摁下了桌边的一只按钮,红木房门立即在她身后吱嘎作响地开启了。“……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她不慌不忙地念完了最后一句,然后才转过身去,将视线转向了站在钟表店门外的那一小群人,“朋友们,欢迎光临时光永恒钟表店,本店出售各种艺术钟表,兼具实用与观赏性,三年内免费保修。不知诸位是想购买普通时钟、工艺闹钟、挂钟还是电子钟?本店也接受特别定制,包括——”

“抱歉,女士,但我们不需要钟。”为首的那名年轻人清了清嗓子。他是个颇为瘦削的男子,有着一头长期没有理过的栗色乱发和湿漉漉的褐色眼睛,一双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太常见的硕大玻璃眼镜被一条细金属链固定在鼻梁上。他穿着一套本地人常穿的用耐磨材料制成的衬衫,披着一件色调黯淡的斗篷,显然试图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起眼,但不幸的是,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浓厚书卷气味可不是几件二手衣服能掩盖住的。

“不要钟表?那就请各位离开吧。”阿影摆了摆手,“除了出售与修理钟表之外,本店不提供其他任何商品或者服务。”

“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阿影女士,我们……嗯……我们是来找你的。”年轻人咽下了一口唾液,那双大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阿影的脸,活像是被耍蛇人的笛子逗得团团转的眼镜蛇——这倒没怎么让她感到惊讶,“或者……呃,也许我该称呼您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

“哈,伊琳娜少校在四十年前已经死啦——至少在法律层面上是这样。现在拥有这家店的是个体商人阿影,也就是鄙人自己。”阿影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你们是为了找她而来的话,那恐怕得失望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女士。”站在年轻人身后的一个大块头非裔男子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很不客气地站在了阿影放满闹钟部件的工作台旁,“过去可以被否认,记忆可以被遗忘,营业许可证上的名字可以改动。如果愿意,一个人甚至可以让自己完全融入另一个文化体系,从而彻底抹去昔日自己的影子。但别忘了,已逝之日即是永恒。无论你是否承认,我们的一切证据都表明,你曾经是伊琳娜·帕夫洛娃少校,大崩溃前最后一批有幸接受早已失传的机体改造和回春手术的人之一。我们也知道,你曾为你的祖国——”

“我早就没有什么祖国了!持续二十年的大崩溃毁掉了一切,也终结了过去的整套游戏规则。事实上,在座的诸位也都一样。”阿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站在人群最末的一个亚裔中年人接着说道,“我们不为你的过去而来,女士,我们现在只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处理一些正在发生的麻烦事。”

“什么麻烦事?”

“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发生在高纬度地区的那些……异常状况。”先前说话的那个褐发年轻人似乎总算是回过了神,“从6月下旬的热尔图加事件开始,类似的状况就开始在各邦境内发生,目前累计已有上千人因此伤亡,至少九十万亩……”

阿影双手一摊,说道:“很抱歉,但我恐怕确实不太清楚这些事……要知道,这年头可不比以前那么消息灵通了——万维网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分崩离析,它剩下的那点儿残片不过是信息时代的大潮退却后留下的一小片水洼;而那些电视和广播节目里充斥着的不是神棍和疯子的胡言乱语,就是赤裸裸的谎言与欺诈,纵然还有那么一点儿真相掺杂其中,我也没办法分辨出来。我想,或许各位可以向我介绍一下这些‘异常情况’的具体内容?”

“当然,女士。”年轻人点了点头,“就在半个月前的6月24日,位于阿穆尔河北部的热尔图加自由邦南方边境地带首次遭到了疯狂袭击。超过一千五百只分属四十多个不同种类的鸟穿越了阿穆尔河,对C23-77、C23-71和C23-68农业区发起了毫无征兆的攻击,三十二名农业雇员遭到了这些鸟类的无差别袭击,其中有四人死亡。”

“所以你们就为了这事来找我?”阿影嗤笑了一声,随意地伸手朝着窗外指了指,“有几个为高纬度地区城邦工作的宝贵公民被一群鸟儿吃掉了,于是你们就惊慌失措、满世界乱跑?哈!瞧瞧那儿吧,在新泉的滨海区,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个被因为贫困而绝望的父母抛弃的婴儿,或者举目无亲的老人,在咽气之前就变成四处游荡的野狗和乌鸦的食物,但我从没见过有任何人跑到这儿来,要一个修闹钟的可怜老女人为他们解决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