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寺钟:北魏灵太后传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咫尺天涯

1

诵读完十遍《华严经》,天边已有熹微之光,照亮了纸门外的石路。

经堂的尼姑们都卷起蒲席散去,徒留着堂上高高低低的灯烛,仍在不断闪烁着,托盘上烛泪纵横堆积,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一个不眠之夜。

经堂里已空无一人,玄静从角落里站了起来,走到香案前望着佛像前供奉的小像。

那是她,是十八岁的冯润,舞姿翩跹、笑容灿烂,停留在皇上心头的,就是这个婉丽活泼的人影吧,经历过这梦魇般的八年,她已不再是这尊小像所精心雕塑刻画的那个冯润,而成了一个万念俱灰、在佛经中寻找寄托安慰的中年尼姑。

玄静伸出手,试图去抚摸那尊小像,她看见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手背上大大小小几乎连片的恶疮瘢痂,让她那双曾经纤细白皙、柔美无比的手显得十分粗恶丑陋,这真是雕像中那双轻柔打开、拈花轻举的完美双荑么?她的手伸展在小像雕刻的手旁边,就仿佛是名贵的象牙玉刻前摆放的一坨发臭烂肉。

“听说生过杨梅大疮的女人,全身都会生疮溃烂,手啊腿啊都会烂,眼睛也会瞎掉,是真的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玄静浑身一颤,收回了手。

她没有跟着元宏一道走,她竟然早就认出了自己。

玄静头也不回,淡淡地道:“小妹,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你跟着六宫从平城来洛阳的路上,本宫就认出你来了。姐姐,昨天是你的生日,皇上还是对你那么一往情深,特地罢朝进山,为你祈福消业,可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心断肠,却不去和他相认?”冯清饱含嘲讽地质问着。

一到洛阳之后,冯清便派徐嬷嬷潜入瑶光寺中打探那神秘尼姑和常二夫人的下落。

可常二夫人似乎从寺里消失了,全无踪迹,若不是徐嬷嬷一口咬定她没有眼花,冯清都不打算再往下查证了。

仅依着徐嬷嬷的一面之词,冯清并不能确认瑶光寺挂单的凉州尼姑玄静就是当年的左昭仪冯润,几次打探之下,得来的讯息也无法佐证玄静的身份来历,但是昨夜,她在暗处品忖着玄静凝视皇上的目光,终于能断定玄静的真实身份就是冯润。

除了冯妙莲,还有什么女人在望着皇上的时候,能那样痴迷缠绵,又那样恨之入骨?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冯润了。”玄静平静地回答道。

她扭过脸,半张脸上都是褐黄色斑点,鼻子中隔旁的溃烂处虽已愈合,还是有些扭曲怪异,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丑陋奇怪的中年女子。

“你是怕皇上认不出你来,还是怕皇上认出你来,却失望不再喜欢你?”冯清站在空荡荡的经堂中,怜悯而傲慢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冯润比她大五岁,虽是庶生女儿,但太师冯熙却对她颇为疼惜,因此冯润从小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份与冯清不同,加之相貌生得美,性格开朗可爱,府中上下对冯润都十分喜欢宠爱,元宏更是自幼便倾心相许,让冯润从不认为自己身为庶生女就会低人一等。

瘦小稚弱的冯清,仿佛一直生活在大姐的影子里,虽是正室之女、公主所出,她却被冯润的光芒四射照耀得无处遁形,不止冯清,冯家的其他姐妹们也都发自内心地妒恨着这位大姐,而冯润却全然不觉。

二十二岁之前,冯润的人生太光彩夺目了,所以从未体会过嫉妒之情,她真的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她。

“都不是。”冯润蹲下身子,慢慢卷着自己打坐用的蒲草席。

冯清走上前去,用穿着绣鞋的脚踩住她的席子,厉声道:“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在皇上心中,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得尸骨无存,所以八年来皇上才会苦苦思念着你,夜里睡不着想着你,在本宫册封皇后的前一天还去凭吊你!”

“小妹,你看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心里还有不平,还有余恨?”冯润站直了身体,逼近了冯清身边。

离得太近,冯清被冯润那张散发着颓废和毁灭气息的脸吓了一跳。

徐嬷嬷派人从凉州打探的旧消息说,玄静尼姑在凉州郊外一家尼庵挂单的时候,为了谋生,跟那些拉施主当恩客的卖笑尼姑一样,做起了倚门卖笑的勾当,凉州的浮滑少年在她的静舍中出入不断,后来,冯润染了花柳病,生出一身杨梅疮,病好之后,容貌全毁。

推算时间,冯润当年被逐出宫时并未病死,但病好后她害怕太后发现,所以才逃到了凉州,为生活所迫卖笑为生,终至形貌被毁。

幸好太后又多活了几年,勉强支撑到冯清成年,留下遗诏让冯清被册封皇后,若是冯润在她封后之前回来,若是冯润旧日的美貌未被摧毁成这等惨状,冯清实在是不敢设想自己在宫中的处境。

毕竟冯清如今一无所恃,身为太师、驸马的父兄陆续身亡,曾是她强有力后援的文明太后早已葬入永固陵,七个皇子没一个是她生的,皇上的心扉也从不曾为她打开……这个女人若不是尽失时势与美貌,本来真的可以卷土重来。

冯清猛地扭过了脸,不敢再看冯润的脸,叹道:“本宫不恨你,你也别恨本宫,当年的事,都是太后命人办的,本宫没想过要那样对付你。”

“皇后,我不恨你,是我自己傻,信错了人,才落到这个地步,”冯润淡淡地道,“要恨,我恨的也是皇上,是他让我相信,天下事,有他给我担着,我什么也不用怕,可一旦我和他的江山事业起了冲突,他首先放弃的就是我。那年我已手铸金人成功,按祖制应该很快封后,可偶然伴君游河,得了风寒,太后派御医来给我诊治,不但下了虎狼之药,还硬说我是疫病,会传染给皇上,把我送到平城外的寺院里养病。皇上明知道太后在下手对付我,明知道我得的不是瘟疫,却眼睁睁看着我被送出宫去,不敢为我多说一句话……”

冯润的眼前浮起了八年前那个春雨淋漓的下午,她二十多岁人生中的一切美好,在她突然生了风寒的那一刻,便突然碎裂成尘,就像永乐宫中架上的古玩瓷器一样,名贵,也脆弱。

冯清怔了一怔,她知道姐姐恨元宏,或许是因为冯润曾经付出过真心,所以这些年来,她纵算活着,也绝不遣人告知元宏,宁肯倚门卖笑,糟蹋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也不愿向那个奄有九州的大魏天子低头求助。

“你这么恨皇上?”冯清喃喃地问道。

冯润的神情突然间变得十分激愤,她咬唇怒道:“是的,我恨他的懦弱,身为帝王却无力佑庇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爱到底算是什么?是黄金枷锁还是白玉囚笼?让我这么多年都挣不脱、砸不烂,让我活着却生不如死……”

冯清打断了她的话:“既然姐姐这么恨皇上,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冯妙莲,你苦心孤诣地求高贵人从平城把你带到洛阳,到底所求何事?”

经堂黯黄色的纸门外,天已经大亮了。

冯润在冯清的眼前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她手上的恶疮不少处已经溃烂,往下流淌着黄水,把衣袖都打湿了。

“平城给我看病的高医生说,我只剩下半年的寿数了。”

冯清皱着眉头,试图远离那双肮脏恐怖的手。

她还记得冯润十指纤纤、涂满淡紫色蔻丹、每个指尖都散发着珍珠般光辉的那双手,可如今那回忆中令人艳羡的白皙双荑竟成了这个模样,就算她再恨大姐,她也不曾诅咒冯润变成今天这样一个恶心肮脏的女人,冯润当年的秀美娇媚,纵算冯清身为女子,也曾有“我见犹怜”的怜惜和欣赏。

“你想在临死之前再见皇上一面吗?还是想与皇上再次相认?”冯清心有提防地质问着,若是大姐真的求她,她想要答应,这后位,是她从冯润手中抢来的,不,是太后为她从冯润手中抢来的,她有罪孽之感,却又庆幸这罪孽是太后亲手造的。

“我想要……在这仅剩半年的光阴里,陪在他身旁。”冯润有些悲伤地说道。

“你休想!”冯清有些失态地尖叫一声,“冯妙莲,你知不知道,只要本宫一声令下,你今天晚上就会没命的!反正皇上以为你早死了,今天晚上在庙里无声无息死去的,只不过是一个凉州来的中年尼姑,丑陋、孤单、可耻也可怜……”

“可怜的不是我,是皇后。”冯润瞅着冯清,眼神里果然流露出了几分悲悯。

“贱婢,你放肆!”冯清一下子被激怒了,她伸手欲殴打冯润。

冯润一动不动,骄傲地仰起了脸,而冯清的手却在那张格外黯淡丑陋的脸庞边轻轻停住,无力地滑了下来。

面前只是个疲惫丑陋、身带不治之疾、即将不久于世的尼姑,冯润从前的光彩和美丽全都被姑母一手摧毁了,可为什么身为大魏皇后的自己还是会对冯润心存恐惧?

2

冯润重新走到了香案前,双手轻抚着那尊近乎一人高的雕像。

她的塑像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那年,停留在那支“鸣鸠舞”的如风飞旋中,不足一尺八寸的纤细腰肢,在跳起“鸣鸠舞”时如柳枝被东风吹拂摇摆,说不尽的婀娜风流,说不尽的娇媚青春……

“小妹,你还记得当年我也教过你这支舞吗?”冯润想起初入宫前,在太师府教冯清习舞的场景。

奇怪,那个时候,她为什么没有看出冯清心底对她有这么多的敌意和仇视?她一直以为冯清只是个单薄寡言的小妹妹,十八岁,她已入宫受帝宠三年,而冯清却寂守空闺,她还一心要早点把冯清接入宫来姐妹相伴,却没想到在妹妹心底,独邀帝宠的冯润根本就是个早该一脚踢开的拦路石。

“当然记得,”冯清的声音依旧饱含敌意,“谁都没有大姐跳得好,这支‘鸣鸠舞’仿佛就为你定身打造。宛彼鸣鸠,翰飞戾天,皇上特地命画工为你描了图,画成了十二扇屏风,扇扇都有你舞蹈时的丽姿娇容、回旋与腾跃。你知道吗?这扇屏风很重很重,可本宫不远千里用马车从平城带了来,命工匠加饰了玳瑁彩钿,精工打造,放在本宫的乾清殿里,皇上啊,为着多看一眼这屏风,都会往本宫这里多走动一次、多留宿一晚……本宫可是冯润冯妙莲的亲妹妹,皇上他把怜惜你的心肠,全都施舍在了本宫身上。”

“我的小妹长大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天真烂漫、心无机锋的太师府嫡女了。”明知道冯清费尽心机用言语打击她,冯润仍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冷静。

“天真烂漫有什么好?就像姐姐这样,被皇上骗,被太后骗,被妹妹们骗,甚至也被爹爹骗?”冯清冷笑一声,“大姐知道吗,你被太后驱逐出宫后,太后倒还没想着要置你于死地,只想让你卧病一段时间,没机会跟本宫争皇后。可爹怕你日后知道内幕报复冯家,令本宫的后位不稳,才命人在你汤水中添加毒药,好彻底除去你。你服毒后奄奄一息,又是爹叫人把你丢在荒山废寺里喂狼,要把他当年最引以为自豪的漂亮女儿送给豺狼吃得尸骨无存……”

“你别再说了。”冯润终于失去了原本的冷静,她厉声叫道,“我求求你,别再说了!爹不是那种人,就算皇上不要我,爹也不会不要我,更不会对我下这种黑手!”

“太后当年没看上你,没打算让你当皇后,一呢,是因为你的庶生身份,再来,就是因为你过于单纯。姐姐,你这样心软的女人就算当上皇后,也会被别人撵下后位,斗不过别的女人,最终连累我们冯家……”冯清终于占足了上风,不禁有些得意而怜悯地说出了当年的很多隐秘真相,“连你最相信的爹爹,在家族命运面前,在你的生死关头,都毅然能割断亲情。可你呢,至今仍不敢面对事实,你根本就配不上接手太后为我们冯家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尊荣!本宫问你,你若是从不曾对爹起疑心,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回过太师府?没看望过一次爹爹?宁可在凉州为娼,也不回平城探家?”

冯润不禁语塞。

冯清质问得对,她早就怀疑了父亲和兄长,她被丢在荒山废寺的那个春夜,送她出门的马车就是太师府的,赶马的人和仆役也是太师府的,但是那夜来的不是山中吃人的野狼,而是几个上坟经过荒寺的轻薄登徒子。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冯润也曾经打算重返太师府,可奇怪的是,她竟在家中看到了自己的牌位,在祖坟里看到了新建的自己的陵墓。

若不是母亲常二夫人阻止了她回府,带着她连夜逃离平城,只怕冯熙和太后都不会放过仍活在世间的自己。

若不是爹亲自下手除去她,他又怎么会给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女儿建起牌位和陵墓?常二夫人又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敢重回太师府?这答案浅显易见,爹爹冯熙是为了让皇上断了对冯润的念想,早点立冯清为皇后,早宁可杀了当年疼爱过的长女。

“我……”冯润惊怒之下,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清讥讽地道:“以姐姐的聪明,这八年来肯定早就想清楚了一切事情,早就明了是什么人要置你于死地。可就算如此,你也不敢亲口承认从小受尽宠爱的自己会被父亲、被姑母、被兄妹、被皇上一起背叛,你也和皇上一样软弱,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入宫便等于入地狱,你又何必再回来?”

“是我软弱,还是皇后害怕了?”冯润平复一下心情,也冷笑一声。

“本宫害怕什么?”冯清嘴硬地驳斥着,“害怕一个早已成鬼的影子来跟本宫争夺皇后尊位?还是害怕面目可憎的你抢走皇上?”

“如果没有姑母在背后力撑,我那资质平平的可怜小妹凭什么能问鼎后位?”冯润轻蔑地道,“皇后,你可还记得,入宫两年,皇上都没到你那里留宿过一夜?没正眼看过你一次?至于皇后之位,皇上在我入宫当夜便已许诺,今生今世,我冯妙莲才是他的皇后,他的爱妻,这个后位绝不会坐上别的女人。”

“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所以本宫才成了皇上在太极殿亲手加冕赐玺绶的大魏皇后,成了他建筑河洛王城后千里相迎的六宫之首,成了他举案齐眉、共享尊荣的天下国母!”冯清厉声回答。

冯润哈哈大笑,冷眼瞅着声厉色荏的冯清:“小妹,你扪心自问,倘若没有太后临终遗诏,皇后的位置,会有你的份么?”

冯清终于无法驳斥姐姐的质疑了。

太和十五年(公元490年),文明太后临终前留下遗诏,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元宏在她身后立刻加封冯清为皇后。此时冯熙送入宫的三个女儿,一个落水而亡,一个被逐后病故,后宫只剩下冯清一个人,欲保住冯家的后戚地位,当然就只能靠冯清了。

一直孝爱祖母、从不违逆太后圣意的元宏当即在文明太后的病榻前应诺了此事。

可他却也没像太后遗诏中吩咐的那样,在丧中即刻举行册封皇后大典,而是等到三年服满,太和十八年(公元493年),才在平城办了一个简朴至极的册封仪式,封右昭仪冯清为大魏皇后。

这是姑母在襁褓中就许了她的身份,这是她一入宫就志在必得的尊位,可不知为何,冯清还是感到有些心虚。

延迟三年封后,与其说皇上是在纪念文明太后,还不如说他在怀念已经病故入庐的冯润冯妙莲。这么多年了,除了冯润,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真的走进皇上的心,即使是太后钦定的皇后也不能。

“那又如何?”停了片刻,冯清还是试图要找回自己刚失去的气势,“就算皇上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被你迷惑。如今本宫已入宫伴君多年,孝爱太后,母养皇子,外能替君分忧,内能整肃宫政,懿德诚感君心,多年的兢兢业业、体贴陪伴,皇上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就算你重新活了过来,出现在皇上眼前,他也不会再改变心意。”

“既然如此,皇后为什么还会害怕我重回皇上身边?你是怕一个命在朝夕的丑女人重新抢走皇上的心吗?还是你怕发现皇上从没爱过你一天、从没把你当成皇后的真相?”冯润大睁着双眼,望着冯清道,“你放心,我不会和皇上相认的,我不会让自己的丑陋沦落玷污他的眼睛,八年前在荒山废寺里,被几个下流的登徒子一遍遍轻贱着、侮辱着的时候,皇上钟爱过的那个冯润就已经死了。”

冯润扯开自己灰色缁衣的衣领,露出颈间几条纵横可怖的刀疤:“那一夜我夺刀自刎,却最终没有死成,我苟且偷生,心里只想再与皇上再见,可没想到,逃去凉州后,我身染毒疮,面容尽毁,如今又病入膏肓,即将含恨离世。若不能再睹天颜,在心爱男人身边度过余生,我这辈子就算死,也死得不甘不愿。皇后,我不恨你抢走我的后位,我也不恨你眼睁睁看着我沦落到这个地步却仍要踩上一脚,你也是个可怜女人,是姑母手中操纵的一枚棋子,自幼深爱着皇上,却得不到他的心,只能曲意承欢,把仇恨都发泄在我的身上。可是皇后,倘若你仍然害怕我走近皇上,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皇上至今心牵于你,本宫不得不防。”

冯润长叹一声道:“倘若我真想与皇上相认,还会等到今天吗?还会用这副不人不鬼的面容回宫相见吗?这八年来,皇上踏遍了我和他当年的定情之地、相识之处,在数百座寺院为我做道场法事,祈福消业,我若想与皇上相认,机会实在是太多了……可我没有,我不想让皇上看到我这副落魄不堪的样子。若不是如今命在垂危,我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了,我的心里有多苦、多痛,你想象得出来吗?”

“这些年来,你苦,你痛,难道本宫就不苦、不痛吗?”冯清努力抵挡着自己内心汹涌而来的怜悯与同情,“空有皇后头衔,却永远够不着皇上的真心,难道本宫就活该成为永乐宫里一座受尽人们背后耻笑的泥塑木雕?”

“昨儿是我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皇上命洛阳千寺为我诵经消业,连我自己都在为那个活在皇上心里的绝代佳人冯润诵读《华严经》……可我活在人间却不能与他相认,眼睁睁望着这一生的挚爱却只能咫尺天涯、形同路人,我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到底算是人还是鬼,我不知道我胸膛里被一遍遍撕碎揉烂的是心还是石头……皇后,皇上的这种情意,除了让我一次又一次疼得撕心裂肺,还给了我什么?如果上天允许我选择,我宁愿此生根本不曾与拓跋宏相识……皇后难道当真愿意领受这种炼狱般的劫数?”

冯润万念俱灰、沉沦不起的模样,让冯清心底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这些年来,她深夜里也曾细思从前,想起姐姐曾经对她的关怀友爱。

虽说太后曾说过哪一把宝座的脚下都是血流成河,可她多希望自己不是踩着一路血迹登上的皇后宝座……而面前这个女人,这个仙女般的雕像旁站立着的丑陋真身,却正是被她踩在脚下哀痛呜咽的牺牲品,是她皇后座位的献祭。

是她负了姐姐,为了皇后的尊荣,为了君心的独占,她无情地负过冯润。

这孽业,她背不起。

3

出乎元恂等人的预料,那天西海池宫宴上的争吵之后,元宏并没有重责太子,而是一反从前的苛刻,对元恂摆出了一副慈父面孔。

元宏下旨为他迎娶了有名的洛阳美女崔贵人,又加封了已有身孕的郑孺子,在元恂与冯奚儿大婚之前,便破例为元恂设置了东宫,加设了仪仗和六马安车的龙舆车乘,还增加了东宫的侍卫,俨然把元恂视作可以监国执政、倾心相信的当权太子。

但另一方面,皇上又在西林园的后门处特建了一处读书专用的摛章苑。

里面很是幽静,从读书的经堂到围墙处种满了几层密密的翠竹古木,除了风摇树叶的萧萧声,半点市声都听不到,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几个名动河洛的大儒,全都被元宏重金礼聘了来,从太子元恂、二皇子元恪到五皇子元怀,五位皇子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被锁在摛章苑里读书。

太子太傅穆亮和他的哥哥穆泰一样,都是前朝的老驸马,太子少傅李冲则是因功封侯的“太和名臣”,都是饱读之士,也是朝堂重臣。两位太子之师虽然已年过半百、身体多病,还是被皇上强征来每天监督皇子们读书。

讲经堂轩阔敞亮,门外设了五间静舍供五位皇子午憩,又有几位大儒的起居住处。堂中四壁都是书架,磊磊堆满了几千卷图书典籍,清风拂卷,墨香盈袖,实在是读书冥思的第一等好地方,而堂后的阅翠书阁中,则摆放着元宏多年搜求来的几万部民间藏书,其中还有不少孤本。

虽然父皇如此苦心,可元恂仍然没精打采,整天在听课读书时打盹睡觉,总挂着事不关己的嫌恶神情。

教书的大儒早知太子元恂不是读书的材料,对他的功课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奇怪的是,本来最热心读汉书的三皇子元愉,如今也跟着元恂一起,整天打着瞌睡,一副睡不醒的倦怠模样。

二皇子元恪不禁感到有些纳罕,当初在平城的时候,元愉读书最勤,从小就手不释卷,虽然元愉对政事不大感兴趣,策论做得不多,可谈起经史诗赋,论起那些野史趣闻,元愉常常眉飞色舞,对掌故如数家珍,哪个皇子也比不上。

来了洛阳后,他怎么倒像换了一个人?

午课之后,皇子们回各自的小院休憩,元恪闲来无聊,想找弟弟们下围棋,叩开三弟元愉的院落,却未见元愉身影,只得再去找四弟元怿,元怿正在摆棋谱,见到元恪,便拉着不让走。元恪的棋力原比元怿要高出不少,当下让了六子,执白先行。

两局已毕,元怿胜了一局,正在心喜数子,元恪起身去看了元怿刚做的策论,今天谈的论题是西晋“八王之乱”的祸端来由,元宏亲自拟的题目。

元恪一直觉得父皇拟的这个题目大有深意,西晋表面上亡于“永嘉之乱”,汉王刘渊攻陷洛阳称帝,造成五胡乱华的两百年战乱,而西晋真正的分崩离析却是“八王之乱”。

当年晋武帝司马炎驾崩后,留下傻太子司马衷成为晋惠帝。皇后贾南风为驱逐前朝杨太后家的外戚,勾结楚王司马玮入京除掉杨家,而宗室势力也随着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的执政掌权卷土重来,手上无兵无勇的贾家外戚虽然被封官,但还立足不稳,无法跟原来的杨家外戚相提并论,贾南风便打算利用制衡之术陆续除去宗室亲王、削弱司马诸王的势力,保住贾家的地位。

可出乎头脑简单的贾南风意料,由于武帝司马炎生前为对付凭借“九品中正制”出将入相、在朝中盘根错节多年的士族,一反汉朝的削藩,重用宗室诸王,所以司马诸王都手拥重兵、驻守重镇,一个个实力雄厚,打起仗来更是气撼山河,不但九州都成了司马家厮杀的战场,连洛阳皇宫也被八王的铁蹄和长剑攻占过无数次,自元康元年至光熙元年,晋惠帝在位十七年,宗室战争便打了十六年。

元恪一直都知道,外戚与宗室,是皇权旁两股不可轻视的势力,而自东汉起,宦官与士族,又崛起成为了窥伺皇权的另两支力量。

正是为了对付朝中互为姻亲、兄终弟及、家族互荫、把持朝政已久的士族,晋武帝司马炎才对宗室委以重任,而宗室势力一盛,却给西晋皇室带来了多年战乱,造成全境动荡、帝位不稳。

那么父皇的太和改制又恢复了“九品中正制”的士族族姓制,是不是正为了对付元氏宗室?

元恪在自己的书房徘徊着,思考着,他写了半篇策论,又觉得自己的猜度过于锋芒外露、对元氏宗室过于猜忌防范。

当年,道武皇帝拓跋珪认为魏宫最需要戒备的势力是外戚。

而被人们称为“鲜卑女国”的大魏,本来就对女人参政格外宽容,习俗贵母贱父,鲜卑人对舅舅等母家亲戚倍加尊崇,父兄之间却时常互相攻杀。

历代公主、后妃都地位崇高,常对政事甚至军机插手,贺兰太后、常太后、窦太后、冯太后等执政太后号令天下、有若帝王,任城王的母亲孟太妃等女将还亲自上阵带兵打仗,击退敌人大军。

为阻遏外戚势力,道武帝这才定下“留犊去母”的铁规,防止太后参政。可自以为一劳永逸、永固皇权的道武帝,却没有防备到世上还有“冯家女儿”这种女人,她们甚至不用生育皇嗣,就可以成为拓跋皇室的外戚,将皇权玩弄于股掌之上。

元恪猜测,从小被文明太后一手抚养教诲也牢牢钳制多年的父皇,其实心内对冯氏外戚十分忌惮,只是父皇为人,明于政事,却沦于情义,看在亲情的面上,即使在文明太后身后,也不愿对太后的所作所为妄加评断。

而“八王之乱”大祸的真正启端者,不就是由于那个为了让贾氏外戚上位而引狼入室的惠帝皇后贾南风么?

这肇祸者,到底是士族,是皇后外戚,还是宗室?

元恪沉吟着,推开院门,又步入三弟元愉的房间,这次元愉倒是在房间里,他正在呼呼大睡,案上放着一张墨迹淋漓的策论,笔迹清秀,洋洋洒洒有好几页。

元恪抓起来看了几行,便愣住了。

元愉的策论中认为,“八王之乱”的祸由,不是士族,不是外戚,不是宗室,这三者之间,晋武帝司马炎早已布好制衡之局,三者互相牵制、互为提防,也互为攻讦,保证了皇权的稳固。

晋武帝之失,在于立嗣。

是他没有选好太子,在立皇嗣时优柔寡断,令西晋皇位坐上了一个白痴皇帝,才导致了制衡之局被破坏,统一三国后的西晋,重新又陷入了战火纷飞。

这策论独出一帜却又理据深刻,天天伏案大睡的元愉,怎么突然间就有了这等见识?

4

高照容听完长秋卿刘腾带来的皇后口谕,望着面前身穿缁衣的玄静,发了一会怔。

什么时候起,这位凉州来的挂单尼姑,竟得到了皇后的赏识?还特地被安排在自己的宫室里居住。

本朝崇佛,皇宫内院虽说也常有僧尼出入,但得皇后口谕在宫禁内常住的可不多,皇后的口谕里还说,玄静的成实宗禅义已可和一代宗师大嵩和尚比肩,宫中嫔妃们须每十日请玄静讲经一次,以明悟皇上正在修习的“成实宗”佛法。

这个玄静法师着实有些诡异之处,不仅能让高秀为之着迷,还能让冯皇后为她下懿旨,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虽然在心中有些疑惑,高贵人还是命高真在绿仪殿的后院里收拾出一间安静的房子给玄静居住,中午时,冯皇后特地打发人送来了素斋,豆腐、口蘑、菜心木耳、凉菜,还有几样精美点心,样样都透着一种特别的提醒,告诉高贵人,后院里住的是个连皇后也要高看一眼的神秘女人。

高贵人琢磨了一会,把平城旧日的勋贵宗室家中差不多年龄的小姐全都翻出来对一遍,却想不出所以然来。

夜色渐深,高真带了几个侍女,从厨房里带来特地炖好的银耳汤和鸡茸面,安排在案几上。

“娘娘,皇子们的晚课越上越迟,回来就寝也一天比一天晚,这已经快凌晨了还没回宫,娘娘每天都坐在殿里干等着他们下课才休息,睡不了两个时辰又要起来命人准备早膳,天天这么下来,身子哪里还受得了?”高真贴心地劝慰着。

“我不累,恪儿还好,怀儿年纪小,一来了洛阳,功课突然变得这么重,又是背书,又是写字临帖子,就怕他吃不消。对了,傍晚弄的那一坛奶酪,你派人送一半给罗夫人,这两天她病着,想是没工夫照料四皇子的夜宵。”听到殿外一阵刚劲的脚步声,刚才还伏案打瞌睡的高贵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嘴角也挂上了一抹掩饰不住的微笑。

来洛阳之后,二皇子元恪越来越显得出众,也越来越得父皇赏识。朝政之事,元宏常召元恪与太子元恂二人同去旁听奏对,看在高贵人眼中,自是越发心喜。

果然是母以子贵,儿子成器,受皇上抬举,在宫中高贵人的地位也越发显得不同,从皇后到下面的宫婢内侍,个个都对高贵人另眼相看、恭敬万分。

本朝最重王弟,而元恪不但受当今皇上倚重,与太子也兄友弟恭,眼看着就是将来的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这种权倾天下、佐君临朝的重臣、宗主,势焰熏天,元恪之母、将来的高太妃自是也会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枉她谦和忍耐,在宫中苦熬多年,终于有了如今的出头之日。比起被逼自尽的林皇后、逐出宫病重身亡的冯左昭仪,高照容觉得上天实在是太眷顾自己了。

身为太子之母又如何?死后被追封贞皇后又如何?可怜的林皇后怎比得上她可以天天照料抚养自己的孩儿,可以目睹自己的孩子从一个白胖的婴孩开始牙牙学语、长大成人,成为今天这样玉树临风、精通经史、英气迫人的少年,可以期盼这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少年将来出将入相、为国栋梁、名垂青史?

受尽帝宠又如何?每岁生祭都有千寺钟鸣又如何?苦命的冯润怎比得上她母凭子贵、深得皇上信任敬重?夫君的尊重、皇后的礼让、两个儿子的恭孝,这是高照容活在世上最大的风光和意义,而这些尊荣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像冯润,仅凭着一副美貌,蓦然得来深隆君恩,受尽后妃们的艳羡嫉恨,又转眼就失去了一切,甚至还丢了性命。

皇上他心里愿意放着谁就放着谁,只要能看到这两个皇子好好长成,已足以让她感恩上苍和圣眷,再无奢望。

脚步声极重,绿仪殿来了不少人,出乎高贵人的意料,这么晚的时刻,皇上竟还亲临了绿仪殿。

她连忙给皇上见礼,元宏微笑着挽起了高贵人,道:“今天晚上朕批折子时,看了恪儿新写的策论,实在是写得好,明天要出城办事,没时间评点恪儿文章,所以特地趁皇子们下晚课时赶过来,来,恪儿,怀儿,让父皇看看,这两个月辛苦读书,是不是累得清减了?”

高贵人心中得意,告谢道:“皇上实是太宠着恪儿了,就算是要讲文章,宣恪儿到清徽堂去讲也就是了,何必劳圣驾坐车过来?”

元宏轻咳两声,笑道:“朕本来十分担心太子,这两个月来,得恪儿他们陪伴,太子读书读经,也读进去不少,行为也不再那么悖逆。朕看啊,朕的儿子们中,就数恪儿最稳重最有见识,也最体贴朕的心意,将来朕的江山,少不得要让恪儿帮忙给看着。”

这简直是以顾命大臣托付了,高贵人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忙亲自端上鸡茸面到元宏的案前,道:“皇上,这是臣妾为两位皇子准备的夜宵,皇上也用一点。”

“不用,”清瘦的元宏摆了摆手,道,“朕吃不下,拿杯茶来。”

“是。”高贵人转身正要吩咐高春送茶,却不见她人影。

玄静从门外走来,见高贵人神情,忙从一旁的案几上沏了杯蒙顶小方,用秘瓷茶盅倾好,双手端了过来。

元宏望见玄静,见这尼姑相貌丑陋、身材臃肿,但仍是客气地道:“高贵人,这是什么人?”

高贵人道:“哦,这是凉州来的玄静法师,皇后吩咐宫中以后十日一听经,由玄静法师为姐妹们讲解成实宗禅法。”

“哦?”竟是个成实宗的得道高僧,元宏双眉一扬,登时对玄静另眼相看,“法师今后有暇,还请为朕也讲讲经义,朕跟着北邙山的大嵩和尚,已修习成实宗两年,却仍不得法门而入。”

玄静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八年了,她终于重新走近了他的身边,和八年前相比,他显得那样苍老疲惫,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少年英姿。

八年来,她也曾见到过他数次。

一次是在报恩寺听经,一群大臣与侍卫簇拥着元宏,匆匆来去;一次是带数百轻骑出城打猎,马蹄踏起的轻尘和猎犬群吠的喧闹跟随着元宏;还有一次是在太师府角落的梅园,他穿着朝服,怔怔地望着园中那棵虬枝盘曲的古梅,那棵树是他用重金为她从建康城买来的,种在太师府后园,每年花开时,她都会亲自扫雪烹茶招待他,梅树下刻着一块诗碑,也是元宏的亲笔:

问梅林,

梅林几经冬?

茗烟依稀见,

旧影何处逢?

可那几次见到的元宏,他都没有今天这般黧黑清瘦憔悴的老态,这样的元宏,与她心中的元宏并不是一个人,让玄静着实感到了几分陌生。

“陛下过谦了。”玄静的手在微微颤抖,半盅茶水都被倾她的衣袖上。

高贵人惊讶地发现,玄静宽大的衣袖突然滑落,露出上臂里纹刺着的彩色图案,图上是一朵半开的莲花,娇羞地绽放着,花茎很长,荷叶绕过她的臂肘向上延伸着,纹刺精美,看得出只是巨幅纹身的一角。

这纹身的莲花让高贵人觉得有几分眼熟,她皱眉苦想着,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纹身的呢?

而元宏却没有看见这一切,他下意识地从托盘上端起茶盅,一饮而尽,扭头兴致勃勃地向元恪说道:“恪儿,这篇八王之乱祸由的策论,数你写的最合朕意。愉儿虽然也写出了晋武帝立嗣之失,却没有鞭辟入里、见微知著地分析出士族、宗室、外戚这三者之间的制衡关系,你的策论啊,不但立论深刻,而且平实有见解,不愧是几位大儒交口夸赞的好文章!”

玄静讪讪地收回了手,她刚刚才房中揽镜自照,连自己也认不出那个镜中的自己了,又怎能责怪元宏?

从前的入骨娇媚、清新明快、艳丽多姿,全都被沉疴和苦难冲刷得一丝不见,她又怎能指望元宏能真的认出面前的丑女人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冯妙莲?

难怪冯清会这么放心这么大度地把自己收留宫中。

哪怕我近在咫尺地站在你面前,你也对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视而不见,或许,冯清早已预料了这样悲凉可笑的场景,才允了自己,让自己目睹这一切,经历这一场景,好打消自己人生最后的挣扎和期盼。

玄静有些痛心地闭上了眼睛。

5

元恪斜眼看着伏案睡觉的元愉,难怪堂上的崔侍中越解说经书,越是中气不足,谁天天望着堂下两个整天昏昏大睡的学生,也得忍不住泄气。

奇怪的是,元愉的策论怎么会越写越好?有直追自己之势?

元恪外表稳重沉实,内心却其实很是自负。

太子粗鲁无文、深失帝心,四皇弟元怿等几个弟弟年幼,三皇弟元愉又向来热衷于风花雪月、无意政事,将来这代皇子成长,朝廷倚重的只能是自己,所以元恪越是表面谦和,内心越是有种睥睨群雄的豪迈。

但他不得不承认,仅从文章见识来说,元愉这两个月是成长得太快了。

几篇《春秋》讲完,肥胖的崔侍中擦着脑门上的汗告退。

元怿伸手将三皇子元愉推醒,笑道:“三皇兄,你如今和太子哥哥也一样了,天天都睡不醒,明天你们俩可以把案几都推到后面去,并排打呼噜,给父皇看到,那才叫一个好看。”

元愉擦掉口角的一丝流涎,笑道:“谁让父皇整天把我们拘在摛章苑不给出门,我来洛阳城,又不是为了天天读这些圣贤书的,是为了领略中原的烟水气和衣冠文章。听说洛阳的书坊、茶楼、画坊都不比建康城差,可这来了洛阳快小半年时间,我还没机会上街呢。”

元怿笑道:“难怪你天天昼寝,想是夜里去逛胭粉巷了?”

元愉吓了一跳,忙伸手要捂元怿的嘴,道:“胡说,这玩笑也是能随便开的?要是让父皇听见了,还不把我打死。我这每天背书写文章还来不及呢。”

自打几位皇子都来了洛阳,元宏均寄望深重,一个个列了长书单,要师傅盯着他们讲解背诵,每日著文做功课。

几个小的已是苦不堪言,连太子也不准回宫,每天天不亮由高道悦押到摛章苑读书,半夜才准其进东宫,害得本来肥胖高壮的元恂瘦了整整一圈。

元怿微微一笑,也不再分辩。

元恪在他们两人前面走出讲经堂大门,却见前面的竹林转角有个身穿青衣软甲的小侍卫,身段瘦小,深帽遮头,垂头在等候皇子们下课。

元恪看见他的软甲边缘是镶的绿边,知道这是元愉手下,心想元愉是有多不讲究排场,手下选用的贴身侍卫竟是这等瘦小单薄的身材,看起来毫无威仪。

元愉与元怿说笑着走近那小侍卫身边,二人分开,向各自的院子里走去,元怿耳中听得那小侍卫低声问道:“三皇子,今儿是什么题目?”

元愉一拍大腿,失惊笑道:“我睡糊涂了,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

他连忙喊住已经走远的元怿,笑道:“四弟,今天的策论是什么题目来着?”

元怿有些奇怪,站在自己的院门口大声道:“今天还是父皇亲自拟的题目,要我们重写贾谊的《过秦论》。”

那小侍卫垂着头听了,轻声对元愉道:“下午还是老地方交文章,三王爷,阅翠书阁的钥匙别忘了给我。”

元恪早已走远,并没看到这一切,细心的四皇子元怿却察觉这小侍卫有些神秘,盯着他转身离开时,见小侍卫步履飞快,脚力颇为来得,不由得好奇地跟了过去。

阅翠书阁与讲经堂隔着一道鹅卵石铺的水池,中午时分,书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数万卷书整齐排布,一排排,一列列,井然有序,有若书匣与书卷砌就的城池。

元怿悄悄地打开门,穿过几架书,便见到那小侍卫正埋头在一处案几上提笔写着文章,他蹑手蹑脚走到小侍卫身后,俯身一看,却见小侍卫正仿着元愉的字迹,一笔一划认真地著着文章。

“凡属末世,必尚浮华。而今士族啸聚兼并,交为婚姻,盘根错节,不可轻撼;宗主凌虐州县,私刑捶楚,起居僭越,胜于王侯。朝廷诸王,万金一饭,犹嫌轻易;草野小民,饥寒啼号,苦不可言。王道不立,概百年矣……”

元怿看着他的文字,情不自禁地念诵出声:“凡属末世,必尚浮华……王道不立,概百年矣,写得真好!”

那小侍卫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扭过脸来,直愣愣望着元怿。元怿认了出来,这孩子竟是他们去年秋天在平城报恩寺里见到的武始侯家的小姐胡容筝。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异口同声地同时发问,却都不禁失笑。

元怿指着胡容筝写的文章笑道:“我说呢,三皇兄天天睡觉,文章倒写得一天比一天好,原来是找了个代笔的枪手,胡小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胡容筝见他已经发现了,索性扯掉头上的帽子,笑道:“我两个月前,跟姑母来了洛阳,姑母去了瑶光寺,我本来在宫外跟着姑母的旧识家中寄住,可听说皇上设了阅翠书阁,里面藏书万卷,还有不少孤本,就悄悄潜进来读书,不小心被三皇子发现了。”

“那他就欺负你一个小姑娘,抓着你帮他每天写文章?”元怿有些不满,三哥的人品和文品一样,似乎越来越往轻薄下流的路子上走了。

“也不是,写策论本来就是我喜欢的,再说了,拿着三皇子的钥匙,这几个月我可看了不少天下罕见的孤卷善本,”胡容筝清丽的小脸映着阅翠书阁外的竹影,越发显得白皙秀气,“听说二皇子不服气我写的文章,正跟我暗中较劲呢,哼,所以我中午特地潜到书阁里好好写策论和他比较。”

“你干吗要和二皇兄过不去?”想着元恪是跟这么个小女孩较劲,元怿有些替他不值,“对了,三皇兄整天睡觉,你知道他晚上都做什么去了?”

“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听说三皇子在教坊里有个相好的姑娘,曲子讴得不错,还会扮戏文,可是被高阳王元雍看上了,让人说和,要重金买走,三皇子正着急筹钱呢,可这笔钱又不是个小数字,所以三皇子这些天每日晚上都去教坊,究竟是忙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三皇兄夜里是出去逛乐坊了。元愉这么风流多情的性情,倒是和父皇有几分相近。

既然只是些风月事,元怿便不再放在心上,他指着胡容筝面前的文章说:“胡小姐,你想来阅翠书阁读书,以后就跟我说好了,要什么书,你开个单子,我让人送去,这代笔的事情,若再接下去,总有一天会露馅,到时候三皇兄的面子不好看,胡小姐的名声也不好听,不如就此罢休。”

胡容筝淡淡一笑道:“四皇子,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收手了。这阅翠阁里啊,书虽然多,精品却不多。还是我姑母说得对,读通一部《论语》,已可懂得为人处世、了解人心,读透一部《春秋》,便可明悟治国经济、君臣大义,所读贵精不贵多,所以虽然眼前万卷,不如心头五经,打明儿起,我不会再来了。”

元怿望着眼前这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子,听着她简短明快的话语,越发有些欣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