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寺钟:北魏灵太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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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瑶光古寺

1

元恪和元怿跟着身着灰衣的纤小人影走了几步,那人影想是感觉到了什么,停步回头察看动静,元恪和元怿忙躲到墙角。

跟到一处路口,那小小人影又是一闪不见,元恪和元怿四下张望着,却见那人影从一处挂着羊角灯的紫藤花廊下跳了出来,拦在二人面前,圆睁着眼睛,不快地质问元恪与元恂道:“喂,你们俩是什么人,总跟着我干什么?”

元恪在灯下一眼看见,那是个小小的沙弥尼姑,模样稚嫩,年纪才七八岁光景,虽然头戴圆帽,身穿宽大布袍,仍看得出长相十分清丽。

元恪不禁失笑,人影一过之际,他们本以为是什么武艺高强的寺中隐士,没想到是个年幼的小尼姑。

“我们是南迁去洛阳的皇子,”元怿也打量着小尼姑,那女孩步履刚劲,走路生风,站步的姿态一看就知道是练过几年武功的,鲜卑女子虽都自小练骑射,但像她这么年幼又这么身手矫健,一定是师出名门,“你又是什么人?是在报恩寺出家的宗室小姐吗?”

“我是汉人。”小尼姑扬了扬脸,果然,她的圆脸庞上轮廓轻浅、线条柔和,没有高鼻深目的鲜卑人种特点,“武始侯胡国珍的女儿胡容筝。”

元怿有些惊讶:“你小小年纪便已遁入空门?父母也舍得?”

“谁说我遁入了空门?”小尼姑不高兴地瞪了元怿一眼。

听说元家的皇子们大多是书生,可就像姑母说的,天生的鲜卑种,到底能读破几本经史子集,明了多少春秋大义?要不是朝中还有不少像父亲这样的北方高门出身的汉人公侯,有一帮“太和名臣”建言献策、进谏国事,促成太和改制,让大魏富国强兵,拓跋家根本不可能渡过河洛、走马中原。

胡容筝摘下头上的圆帽,露出扎着红色珊瑚珠串的双髻,显得更是清新可人,她指着自己的头发道:“你们看看,我这是沙弥尼的打扮吗?”

“那你在报恩寺里待着干什么?”元恪也有些好奇。

“我姑母是报恩寺的住持妙通师太,我在寺里住着,好跟姑姑读书。”

元怿越发觉得面前的小姑娘有些古怪精灵了:“读书,你在庙里读什么书?佛经么?”

胡容筝摇晃着小小的双髻,似乎很沉浸于阅读的乐趣:“佛经也读,但我更喜欢读《诗经》、《春秋》和《庄子》。”

“《春秋》?你看得懂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三皇子元愉也出现在他们的身边,他并不相信面前这个有些自负的小姑娘,“那你说说看,《春秋》是经还是史?”

胡容筝斜睨他一眼,道:“《春秋》本是史书,孔子欲以史为鉴,助鲁君推仁道、达王事,所以才编修了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十二代鲁国君主的国史。可是孔夫子修正《春秋》时,字字针砭,事事评说,人人品鉴,直书其事,劝善诫恶,把这本书写成了发幽阐微、教化天下的传世之作,这部圣人所撰的史书,当然也就成了经书。”

元愉三兄弟都是一怔,看她年龄这么小,说话却真的很有一番见地,想必不但熟读了《春秋》,还曾得名师授业,早听说报恩寺的妙通师太博学有识,从她这个侄女身上,便可以看出一二。

元愉仍是有些好奇:“《古诗十九首》呢,你读过吗?”

“刘勰所谓五言之冠冕,怎么会没读过?”胡容筝轻轻一哂。

“好,你再跟我说说,这《古诗十九首》又好在哪里?”元愉平日最爱诗赋,自己这两年也写了不少,还传抄了一些出去,心下总觉得自己才是平城的第一才子,这次去洛阳,元愉期盼着能过上真正的中原名士生活。

“《古诗十九首》,每一首都写尽了离别与思念,天下最动乎于心、牵乎于肺腑的事物,无非是情。《古诗十九首》中,有逐臣,有弃妇,有即将永隔天涯的旧友,有从此今生无缘的诀别,有欲断不能的相思,有人生须臾的浩叹,缠绵悱恻,凄绝人怀,”胡容筝往廊外走了两步,仰头望月,“《古诗十九首》,就像这月亮一样,虽然看起来如此平常,但每个夜晚升起来时,都带给月下的我们同样忧伤寂寞而宁静美好的时光……”

一向自负诗赋情怀的元愉,不禁有些自惭不如,他可以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胡容筝却能如此清楚有条理地说了出来,这的确是个异常聪敏的女子。

“你说得真美。”元怿沉默了片刻,不禁赞叹,“诗里的惆怅和忧伤,就好像那永恒的月光,隔了千里万里、千年万年,仍然能给人感动……胡小姐,你会跟我们一起去洛阳吗?”

胡容筝摇了摇头:“我爹只是个大夏国的降将,根本算不上勋贵之列,所以要留在平城这里看守旧都。”

她眼中突然泛起热切的光:“不过,姑姑说,过两个月,她会带我去洛阳的瑶光寺小住,去年姑姑教我背诵了张衡的《东京赋》,洛阳城啊,飞云龙于春路,屯神虎于秋方。建象魏之两观,旌六典之旧章。飞阁神行,莫我能形。濯龙芳林,九谷八溪……洛阳是天下王城,愿诸位皇子此去洛阳,学问精进,有所作为,光我大魏。”

元恪颇为赞许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比起只懂得诗词歌赋的元愉,这个胡家的小姑娘倒是显得更有志向,更明了家国大义。

元怿温和地笑道:“多谢你的吉言,那我们以后就在洛阳城再会了,对了,你身为女子,为何会如此喜欢读书?看你身手敏捷,平日里文章武举,一样都没落下,就算是宗室亲贵家的世子,也没你这么用功。”

胡容筝眼神一暗,叹道:“我爹没生儿子,从小拿我当男孩儿养,我也以为,我越努力,越出色,我爹就会越高兴,可是啊,虽然我读了这么多书,箭术也练得不错,我爹仍然不开心,总担心自己后继无人,还打算从临泾老家抱养一个远房本家侄子来当养子。哼,就算我再有学问,在他眼里还是一样比不上男人。”

“本朝文明太后也是女人啊,可她的作为不在任何帝王之下。而且皇上这次去了洛阳,特地开创了女官制,安排了女史、才人多种职务,最高还有二品的女侍中,”元怿劝慰道,“胡小姐,将来以你的所学,可以去洛阳应选女官,就不用担心才华无从施展了。”

胡容筝的脸上泛起了明媚而开朗的笑容,她爽朗地笑道:“那是当然,等我长大了,学好了本事,就到洛阳城去当个女史,跟着皇后办事,将来建功立业,光大胡家的门楣,爹爹必定喜欢。”

月下,她娇柔的小圆脸映着淡淡的清辉,有一种说不出的娟好。

元恪与元怿同时凝视着她。

2

几百辆车驾络绎不绝地沿平城外的大道出发了,这是个阴沉沉的早晨,西风刮起了满地的落叶和尘土,瞬间迷离了他们身后的故都平城。

玄静悄悄打起车帘一角,望见车队正中间那辆凤舆。

朱红色漆绘的六马金根凤舆旁,有几十名骑士组成的仪卫,前后拿着黄罗伞、金钺、龙象旗,将皇后的车乘与其他后妃车乘远远隔离开。

“别看了,”玄静的母亲常氏有些心疼地把帘子拉了下来,车内顿时又变成一片昏沉阴暗,风声呼啸着从窗外掠过,“人家那是命好,她一生下来,满月宴上,太后便高兴地对太师许愿,日后定要让她当上中宫皇后,莲儿,你以后就认命吧,我看阿秀那孩子对你是真心的,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个男人肯真心对你,那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个手铸金人成功的人是我,发愿要陪皇上一生一世的人是我,皇上心里认定要册封皇后的人是我,”玄静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全是大大小小斑点的脸颊淌了下来,“娘,我不甘心认命!都是一个爹生的,就因为我娘不是公主,我便注定了这辈子只能被她踩在脚底下?”

常氏看到女儿的泪水,不禁有些发慌。

她知道女儿素来刚强,就算那个春夜她从荒山停放死尸的破庙里把女儿找回来的时候,女儿也大睁着眼睛,一字不吐,更不肯落下一滴泪水。

常氏用袖角一边为玄静擦着眼泪,一边唉声叹气地道:“这就是命啊,都是定数。娘只是太师府里一个灶下的贱婢,使唤丫头都不如的人,得了太师另眼相看,这才有了你。莲儿,你如今弄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是强求的结果,这些年,我看你在寺院里读的佛经不少,心地也该清净了,就把过去全都放下吧。”

“我不!”玄静大睁着双眼,近乎咬牙切齿地道,“和太后当年一样,我死过一回,就什么也不怕了!娘,我也是冯家的女儿,是太师府的小姐,皇上对我的心意,从没给过其他女人,如果不是当年太后命人陷害我,我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太后已经过世,我的病也快好了,我要夺回那些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常氏听她声音陡然变大,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没口地敷衍道:“好好,都听你的。莲儿,你小点声,这要是给皇后听见了。我们母女俩的命,就再没机会捡回来了。”

玄静平整了心情,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与冷漠,淡淡地道:“娘,你说的对。事没办成之前,我们都得小心点。对了,我如今变成这个模样,皇后是认不出我来了。可是娘的模样没有变,你还得防着她手下的人认出你来。”

常氏指着头上的圆帽,叹道:“这些年我也老多了,加上落发后从不梳妆打扮。上个月我去太师府诵经做法事,都没人认出我来。”

“那就好,娘这都是为我操心受累,才变得这么苍老,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娘。”玄静又掀开一角帘子,指着不远处一个骑马少年道,“娘,你认得他是谁?”

常氏也从车帘一角张望着:“这是二皇子元恪,高贵人所生。”

“好个相貌!”玄静叹道,“多年没见,元恪竟长成这般英姿勃勃的模样,当年看高贵人不言不语,是个闷脾气好性儿最没用处的,想不到她生的皇子,倒是几个皇子当中最出众的,今天一早在大殿见过这孩子,虽是也言语不多,但句句都有见地,小小年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甚深,听说读书也是顶聪明的。”

“我看四皇子元怿倒是真有皇上当年的气度模样,”当今皇上元宏由文明冯太后从小养大,年节时常去冯熙的太师府赴宴,常氏当年是冯熙的爱妾,也是看着皇上和女儿一起长大的,“今天早上上车时我一眼看到元愉,那身段坯子,眼神和面庞,也跟皇上活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反倒是大太子,怎么看都不像皇上。”

玄静放下车帘,冷哼一声道:“太后年纪越大,越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元恂不到一岁时,已十分贪吃,一副鲁钝模样,我劝她不要急着立元恂为太子,可那时候太后与皇上恰好因亲政一事有了心结,太后担心自己被皇上夺权,便着急册封了元恂,倘不是皇上天性纯孝隐忍,只怕太后早就会除去皇上,将这元恂扶上了皇位。”

玄静闭上眼睛,沉浸在画面般一帧帧打开的往事中。

那个时候她叫做冯润,是太师府的大小姐,也是姐妹中最漂亮出众的一个,聪慧无双,活泼开朗,百伶百俐,无论是箫管琴瑟、金石书艺还是诗词画赋,她一学就通,常取笑小皇上拓跋宏不够聪明,学什么都要下一番苦功夫。

拓跋宏和她年龄相仿,两小无猜的时节,眼睛里几乎只看得到她一个人的笑容。

但是太后并不喜欢她,那种厌恶甚至让冯润不能理解,没错,她是侧室所生,生母常氏原来只是太师府的婢女,可这并非她的错,她和冯清、太后冯粲一样都姓冯,是北燕冯家的女儿,而太后的母亲虽然是正室,也并不见得是什么名门闺秀。

可是太后却对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好学、她的深情全都视而不见,偏执地欣赏着博陵长公主生下的嫡女冯清,正像常氏刚才所说,冯清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之中,太后便许诺要将小冯润五岁的妹妹冯清立为拓跋宏的中宫皇后。

但很显然,皇上对生性端谨的冯清只有淡淡的兄妹之情。

他总是牵挂着活泼动人的冯润,每次一来太师府,便兴致勃勃地来寻冯润谈论文章,宫里头新有了什么贡品,皇上也会悄悄派人来送给她一份,每年的生辰和七夕,皇上都会特赐她礼物。

十五岁那年,太后要挑两个冯家的女儿入宫为贵人、昭仪,她本是不愿选冯润入宫的,可皇上却固执地要纳冯润为妃,甚至为此与太后反目。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那个瘦削忧郁而英俊的皇上,他终年手不释卷、亲草诏书、勤于国事,心中实在是没有一个角落能放下女人的,可是他偏偏对她说:“莲儿,朕从成人开始,心中眼中,就只有你一个人的影子,今生今世,你是朕的魂魄所依,没了你,朕便失了魂魄。”

她信了。

那时候她年少幼稚,听到外表冷漠刚强内心温柔深情的拓跋宏如此倾诉,自然是感动至深。皇上天生忧郁,难得对人露出笑容,可一见到她,便打从眼底心底浮漾出欢喜。

她多么喜欢他的笑脸,刀削斧刻的冷峻线条和深邃双目,只为她一个人闪闪发光。

月下、河畔、窗前,他拥着她倾吐过多少心意,那些美好,就算是别后这么久,都会在寂寞的深夜里涌现在她心头、回荡在她耳边,让她一遍遍迷醉而痛苦地回顾和揣测。

她曾经那样死心塌地地爱过他,所以才会让自己被糟蹋到这个地步。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娘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如今就是这个模样。

从地狱里爬出来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那颗被撕碎了的心从胸膛里硬生生地抠了出来扔掉,现在她冷淡面容之下的,是坚石也好,是冰块也好,是木头也好,就是没有了那曾经的温软。

3

就像重复了当年皇上南伐的老路,六宫一路南下,几乎全是连绵秋雨的日子,几百辆车驾的轮印,将长长的驿道碾成了沟渠。

满宫老弱妇孺,长途跋涉千里,虽有太子元恂和高道悦领了三千铁骑护卫,但仍然在路上路艰难行走了半个多月。

眼看洛阳在望,皇上遣来戍守京城的咸阳王元禧和宫中的长秋卿刘腾前来迎接平城六宫的妻儿。

二王爷咸阳王元禧是皇上的大弟弟,现任侍中、中都大官,因是皇上最倚重的兄弟,又是宗族领袖,在朝中的分量举足轻重,他为人颇为傲慢,但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对冯清还算恭敬客气。

元禧当众禀报说,皇上已在新建的永乐宫西林园里设晚筵,准备为后宫的嫔妃和皇子们洗尘。

刘腾从前只是宫中一名不起眼的小黄门,说话办事很会看人眼色,从不轻易得罪人,冯清对他印象不深,当年刘腾跟着皇上去洛阳时还只是中黄门,但仅两年时间,竟一举提拔成了洛阳魏宫专门负责皇后事务的大长秋卿,可见办事得力、颇受皇上信任。

刘腾待元禧禀报完,才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道:“娘娘一路辛苦了,娘娘,如今离洛阳城只有三里路,时已晌午,不如大队人马就在这旁边的清缘寺里休憩一下,各位娘娘换好衣裳、化好了妆,再去见皇上不迟。奴才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饮食,送在寺里,让各位娘娘去去路上的寒湿气。”

连日赶路,还要为六宫妇孺操心,冯清身心俱疲,她也不愿让两年未见的皇上一见面就看到她的憔悴模样,便隔着凤舆的车帘道:“有劳二王爷、刘公公前来护驾,多亏你们想得周到,就依刘公公意思,六宫下车休憩整妆,再入洛阳城与皇上相聚。”

千里投夫,这种民间故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可是幸好皇上还能想着她这个皇后,想着她执掌六宫的辛苦,愿将她接回自己的身边。

元禧、元雍他们六王弟们的正妃,这次全被留在了平城,还在青春芳华,便无缘无故成为了弃妇。

这些正妃都是出自鲜卑世家的小姐,皇上命令六王弟和宗室近支诸王在洛阳城另娶中原五姓七望的名门汉女为正妃,降原来的鲜卑正妃为侧室。

一来那些鲜卑王妃心高气傲,绝不可能甘为人妾,更不甘心丈夫就这么奉旨“宠妾灭妻”,宁可独居平城王府,也要保住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二来,六位王弟从前生活在平城,已算富贵,可毕竟还没见识过中原繁华,一到洛阳,便被洛阳城的莺莺燕燕、纸醉金迷弄花了眼睛,譬如五王爷高阳王元雍,一来洛阳开府,便到处搜罗美人,两年时间买了三百多名歌女,府中蓄养僮仆数千,豪奢惊人,几乎日日都大开夜宴,身边围满了美婢娈童,连当年在平城的相好歌姬徐月华都抛在脑后,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个总是板着脸发脾气的鲜卑原配。咸阳王元禧、广陵王元羽,他们一个个都好色成性,而且不如元雍风雅,成天饮酒纵欲,早已乐不思蜀,将发妻弃若敝屣。

如此一对比,皇上实在算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夫君。

清缘寺不大,虽然古木扶疏,但僧舍并没几间,嫔妃、皇子们都安排在大殿上吃饭,刘腾派人打扫了后院一间小屋,安排冯清休息。

徐嬷嬷亲自安排好案几上的饭菜,将侍女支使出去,趁四下无人,走到冯清身边,有些心神不定地说道:“娘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什么事?”冯清吃了几箸饭蔬,便放下筷子。

徐嬷嬷递上茶杯,让冯清漱过口,又端来刚沏好的蒙顶新绿。

冯清心想,果然洛阳城里的茶饮比平城讲究许多,面前的碗碟全是细瓷金边的秘纹青花,菜肴从刀工到火候都极下功夫,茶叶也是储藏在冰窖中的春芽,在小小的秘瓷盅里舒卷出一片春色,起居饮食,处处透着精致,难怪六王弟个个舍不得离开洛阳。

“刚才……刚才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徐嬷嬷吞吞吐吐地道。

“是谁呀?把你惊吓成这个样子。”冯清不经意地询问着。

徐嬷嬷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是常二夫人吗?当年她在太师府与常氏朝夕相处过很久,应该不会认错人,可是,失踪已久的常二夫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六宫南迁的车驾中?

“好像是太师府的常二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眼花看错了。”

冯清的手一颤,茶泼了半杯到衣服上,徐嬷嬷赶紧拿起帕子要替她擦干净,却被冯清拦住了。

在即将一脚踏入洛阳的时刻,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常二夫人?当年,不是你对我说,大姐死后,常二夫人去山里给大姐收尸时失踪了吗?八年了,她都不见踪影,连去年父亲去世时,常二夫人都没出现,怎么会在此时现身?”冯清沉吟着。

得到冯润死讯时,她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可以肯定的是,冯清打心底舒了一口气,哪怕是她这辈子永远赢不回皇上的心,可能够把冯润从皇上身边驱走赶开,她的皇后宝座,便没人有资格垂涎,她也就牢牢地守在了皇上身边,不用担心争抢。

“更奇怪的是,常二夫人还是尼姑打扮,在服侍着另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尼姑。”徐嬷嬷想着刚才在寺院门前遇到常氏的情景。

一开始徐嬷嬷并没有认出常氏,但常氏躲闪的目光和特地避开她的举止引起了徐嬷嬷疑心,细细打量之下,徐嬷嬷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常二夫人。

“你……你是想说那个中年尼姑就是大姐?”冯清的声音有些发颤。

八年前,得到冯润重病濒死的消息时,她并没去探视冯润。冯清也是十五岁入宫,可入宫整整两年,都没得到皇上正眼相看,她的避孕药膏甚至派不上用场,被太后当作未来皇后迎入宫两年的冯清仍是处子之身,皇上对她礼敬尊重,就是不愿亲近。

皇上那时候已专宠冯润多年,高贵人、罗夫人全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二姐冯洁对此妒火中烧,但却无能为力,跟冯润、冯清相比,冯洁相貌平庸、才干平平,毫无出色之处,虽与冯润一起被封昭仪,但很明显,皇上的心中只有左昭仪冯润。

倘若不是后来大姐的深得君心已经直逼冯清的皇后之位,她还是不会恨冯润,从小时候起,她就羡慕冯润,小名“妙莲”的冯润一如她的名字,明艳开朗、朝气蓬勃,从笑容到舞姿都是那么清新可爱,而且心地单纯,对妹妹冯清一直很是关心疼爱,刚入宫那两年,冯润待冯清不薄,有什么苦恼都愿意向她倾诉,真诚地拿冯清当一个妹妹。

冯清只是默默地倾听,她听到了冯润深受帝宠的喜悦与担心,听到了冯润渴望为皇上生下皇嗣的决心,听到了冯润愿与皇上生生世世为夫妻的山盟海誓。

大姐一直以为冯清就是个简单幼稚的小姑娘,是皇上与冯左昭仪夫妻恩爱的旁观者和局外人,她毫不顾忌地向冯清解读着宫中的恩恩怨怨,甚至是皇上与太后的嫌隙过节。

是大姐幼稚可笑,怪不得她狠心。

大姐被皇上的恩宠冲昏了头脑,彻底忘记了她的庶生女身份、她命中注定的妃妾地位,忘记了冯清才是太后选中的那个大魏皇后。

是大姐对皇后位置的垂涎和志在必得,把冯清逼成了一个手上沾满血腥的女人。

当然,她并不真的害怕在乎。

太后早就说过,没有哪个宝座的脚下不是血流成河,当年冯清的曾祖父冯弘,可是当着兄长的面杀了一百多个侄子才篡位成了北燕皇帝。

在独步天下的皇位面前,兄弟姐妹算得了什么。

4

元宏带着侍卫们匆匆赶到西海池时,六宫上下,已经全都按席次坐好,个个装扮齐整,静候着一别两年的君王。

冯清换上了刘腾特地为她准备好的深衣宫装,斜领右衽的杏色绣凤深衣下,是一条绯红曳地折褶长裙,层层掩映,衣长遮手,裙长没足,头上梳出了堆云高髻,左右双插金爵步摇,秀美端庄,摇曳生姿。

冯清本来就是汉人女子,加上太后向来注重汉学汉礼,她入宫前在太师府曾潜心钻研《礼记》,在平城这两年,她的举止投足间也刻意学习修炼汉礼,所以这一变装,毫无不适之感,比换装后总有局促模样的高贵人、罗夫人还有几个鲜卑皇妃看起来洒脱多了。

元宏上下打量着冯清,不禁赞叹道:“不愧是皇后,仪表堪称六宫之首。这两年独自在平城支撑宫事,皇后辛苦了。”

冯清但觉脸上微微发热,眼睛也有些发酸,当着众妃,她不能失仪,便起身下席,带六宫跪拜道:“陛下千秋万岁!多承皇恩浩荡,不忘平城六宫,遣使千里相迎,臣妾常念陛下国事辛苦、后宫无人照料,幸有机会来到洛阳,能与陛下相聚,臣妾等愿不辞辛劳,为陛下经营后宫,延绵皇室、为君分忧。”

“如此很好,皇后众妃,起来说话。”元宏温和地笑道,“这两年朕也时常惦记众妃与皇子们,但迁都之事未稳,永乐宫也迟迟没有建好,所以凤驾接得晚了,皇后和爱妃们不要怪朕。”

他仍旧是那么温和体贴、蔼然可亲,与元宏并肩坐下,冯清说不清心中是喜是忧,心中只觉甜蜜与酸楚交织,坐来虽近,却仍不能尽情倾吐思念,既是喜悦,也觉郁闷,趁举杯之际,她偷眼打量着元宏。

他老了,只分开两年时间,元宏却比从前苍老了许多,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肤色比以前更黑了。

但是他的气度却越发像一个帝王了,俊美如昔,冷淡如昔,谦和如昔,而果毅刚强、凛冽肃杀之气,却远胜从前,虽是深鼻高目、发色微黄,但换上宽袍长服汉装的元宏,大有先代贤君风范,姿仪端俨若神、令人心折。

他的眉间还是凝结着霜雪,国事、家事样样都让他烦恼。

下午入宫后,冯清听刘腾说了,洛阳城里,虽有六王爷和司空、司徒等八公看在中原繁华富贵的份上,全都已表态赞同汉化,再不重返平城,但那批年迈的皇叔还有远支宗室却十分抗拒改族姓、变婚姻、换汉服的国策。

皇上元宏是太后从襁褓中亲手抚养、教诲成人的,加上天性好学,对中原礼仪文章倾心佩服、浸淫颇深。

在太后生前,元宏已大刀阔斧进行了太和改制,重用李冲等一批汉官,以邻、里、党的乡里“三长制”代替北魏原来的宗主制,以鲜卑八姓与汉人四姓为士族,恢复魏晋时的“九品中正制”,推行均田制、俸禄制,架空了从前可以划地而治的诸侯王,集兵权、财政、政权于一手。

朝中汉官越来越多,国中汉人与鲜卑人也可以平起平坐。融合民族的好处是从前游牧出身的鲜卑王朝很快成了衣冠礼仪之邦,实力强盛、万国来朝,而坏处,则是宗室的财富与势力受到了极大限制,公侯们怨愤不平,造成不少郡县甚至洛阳城里动荡不安。

所以,对说汉话、写汉字、改汉姓的牢骚不满其实只是皮毛,皇叔们本来世袭了大批郡县封地,在封地内起居有若帝王,而三长制、均田制和俸禄制,把他们的财富和权力一下子抽空了。

富可敌国、盛气凌人的皇叔们,变成了寄居洛阳、坐吃山空的清客,能高兴起来才怪呢。

“恪儿,你过来,”元宏欣赏地望着高贵人身边的二皇子元恪,“听说你这两年读书精进,前月还进了南伐的政论给朕,朕读过后,颇为心喜,恪儿如此才华识略,将来太子登基,恪儿堪为宰辅之才,能扶助兄长治国兴邦。”

元恪虽然少年老成,但得到父皇如此当众嘉许,还是忍不住心情激动,他出位施礼后,被元宏拉到身边坐下,当着众人,元恪也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高贵人看在眼中,更是深感有子长成、心中自豪。

元宏细细瞅着刚长成的元恪,又望着冯清身边侍立的太子元恂,心下也觉得无奈。

元恪还有元愉、元怿几位小皇子,仪表堂堂不说,礼仪也甚好,都比元恂出色、有学识,但元恂偏偏是太后所托、中宫亲抚,他只能栽培这个既悖逆又愚钝的长子,或许,这是太后身后留给他的真正考验。

“愉儿、怿儿、怀儿,你们也都过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们,两年没见,你们一个个读书长进,个头也长了不少,父皇甚是喜欢。”元宏露出了慈父般欣慰的微笑。

幸好这几个皇子都像他,肯读书、明事理,说不定他们这一来了洛阳,得兄弟们陪伴感染,元恂也能很快开窍。

元愉、元怿等皇子忙跪下施礼,望着墀下高高矮矮一排儿子,个个都是儒雅秀美的翩翩少年,元宏喜悦地道:“你们既已来洛阳城,也改姓了元氏,父皇还要给你们再起个字号。太子元恂已有表字宣道,宣王道于天下。你们兄弟几个呢,二皇子元恪赐字宣礼,三皇子元愉赐字宣德,四皇子元怿赐字宣仁,五皇子元怀赐字宣义。黄石公《素书》开篇有言,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愿你们兄弟五人同心,护得大魏江山万世延绵。”

四个皇子都再拜施礼,口称万岁。

独有太子元恂没精打采、置若罔闻,木着脸站在一旁,元宏皱眉问道:“恂儿,你沉默以对,是不是心有疑义?”

元恂冷冷地移开眼睛,道:“儿臣不敢,不过父皇,儿臣这次回了平城,到盛乐金陵祭拜过祖宗,倒是有些感慨。”

“什么感慨?”

“儿臣不敢说,恐逆圣意。”

元宏紧盯着元恂,道:“恕你直言无罪。”

这几个月来,元宏渐渐觉得元恂和从前有所不同了,之前元恂虽然鲁钝,可对父皇十分敬畏,别说当众和他顶嘴,就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点,正眼也不敢多看一下。

可最近元恂仿佛得了什么人的暗助,气越来越壮,不但敢在朝堂之上发表一些与元宏相反的意见,还对元宏的旨意阳奉阴违。

譬如这次回平城接六宫南迁,元宏临行前,特地在光极殿东堂单独召见元恂,叮嘱他去平城后,一要主持冯诞的山陵祭,二要率六宫辞庙,三要到族祖南安王拓跋桢那里问候,并命元恂在路上温习研读经史。

可这几件事,元恂一件都没办,听说他倒是带六镇的领民酋长打了三天猎,还到平城郊外埋着九位魏帝的盛乐金陵前去哭祭祖宗,捶胸顿足说自己不孝,不能维护祖宗族姓,不能阻止元宏迁都。

元恂这是真想要和自己对着干,还是受了什么人撺掇?

元恂的视线不经意地往六位王弟所在的席位飘忽了一下,大声道:“儿臣站在盛乐金陵之前,追慕先帝风采,想起当年大魏世祖太武帝平北凉、胡夏、北燕,御柔然,伐南宋,不知道读的是哪本兵法,攻的是哪家的经史,靠的是哪部圣人经略?”

元宏淡淡一笑,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世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十二岁入行伍,征伐无数,但他自太子时起便受教于司徒崔浩,重用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与太原郭氏的汉人士族,得汉臣之辅,才得以纵横天下。虽如此,世祖也曾屡败于南宋刘义隆,若非崔浩之助,险些便被刘义隆北伐灭国。”

元恂冷笑一声:“崔浩?就是那个一直推崇南方汉人、自称诸葛亮再世可却被世祖灭族的书呆子吗?听说他散尽家财修了部《魏史》,上面把咱们拓跋家的祖宗都写成了凶残嗜血的蛮子、有伤人伦的禽兽,还刻了无数石碑,要把这部伪史流传万世。世祖看破了他的真心,这才将他和几个汉人高门一起灭族。父皇,咱们拓跋家征服天下,靠的是能征善战的六镇军户、箭无虚发的鲜卑铁骑,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们鲜卑得自神授的铁血剽悍,改造成汉人的繁文缛节、懦弱无能?”

元宏咬紧了牙关,坐在他身边的冯清,清楚地看见了元宏腮后隆起的肌肉,也明白皇上已经动怒。

这个元恂,可真不给她省心,平城闹过了,又到洛阳闹腾,而且越来越不把她和皇上放在眼里,只怕真如刘腾所说,太子身边已经结党了吧?

“恂儿!”元宏厉喝一声道,“你是朕的太子,是朕此生大业的传承之人,朕亲自向你解说过多次,大魏历代先祖积百年战功政绩,为的是入主中原,一统天下,兴建先秦大汉那样的皇图霸业。王道,不是霸道,需要天下归心,绝不能以杀戮达成。中原衣冠礼仪,绵延千年,虽有虚文弊端,却不可否认,仍是王道之术。倘若朕要做九州天下的皇帝,就不能缩在平城一隅,更不能永远胡服骑射、不思进取!”

元恂又是一声冷笑:“原来太武帝倚仗得天下的胡服骑射,在父皇心中,竟是不思进取!”

“世易时移,已非百年前五胡互相攻杀的战乱时势,本朝当然要与时俱进、重修礼仪、整肃朝纲、仁感天下!”

“难怪世人都说,皇上由汉人太后养大,根本就是个汉人,我们鲜卑人杀人用的是刀子,皇上杀我们鲜卑人,用的是不见血的软刀子,变族姓、通婚姻、更语言、换衣冠、改吏治……是不是从兹之后,世上只有汉人,再没有鲜卑?”元恂几乎在厉声嘶吼着,几个皇子都被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这个越来越暴躁的大哥。

“在朕心中,从此只有华夏一统,没有夷汉之别。恂儿,你如此偏执狭隘,执着于种族,死抱着鲜卑二字不放,是要违背父命、妄开争端、挑起战乱吗?”

“儿臣不敢!儿臣没这个胆子!”元恂赌气般回答。

元宏尽最后的力量克制着自己,淡淡地道:“你没这个胆子就好。”

“可是儿臣没这个胆子,不代表别的鲜卑王公没这个胆子!”

“当啷”一声,元宏终于忍不住把手中的酒杯往元恂那张肥蠢的脸上砸去,肥胖高大的元恂灵活地闪避开来,酒杯在他身后的柱子上撞得粉碎。

酒水全都淋漓在皇后冯清精致的高髻和昂贵的杏色细绣深衣上,她从酒水流落的眼角看见,六王弟身后的座席上,几位老王叔幸灾乐祸地微笑了起来。

那是元宏的叔祖父、当朝宗室领袖京兆王元子推,还有乐陵王元思誉、老驸马穆泰等人。

是不是因了这些宗室老亲王的煽动,太子元恂的气焰才变得如此嚣张?

5

自六宫迁至洛阳,北邙山的崖谷上,也和平城旧都郊外的山峰一样,陆续开凿起大大小小的功德石窟了。北邙山之首的龙门山上,石窟最多,摩崖碑刻间大大小小凿窟数百个,早已连片成群,蔚成景观。

侍卫们簇拥着元宏的抬舆上山,元宏一边咳嗽着,一边举首看着山景。

悬崖峭壁上到处搭着竹木的脚手架,有不少匠人和画师们站在初出雏形的石佛窟里用铁凿细细雕刻着佛像的衣着相貌,用彩笔描绘着飞天臂上的彩带和菩萨像眼神里的慈悲苍凉。还是女人舍得施舍佛财,六宫嫔妃才来几个月,北邙山上便新添了不少供奉的石窟,为她们修福报,祭亲人。

晚秋的北邙山,茂林修竹的山树已是红黄斑斓,层层若染,打扮得山谷间像一轴画儿般在元宏的眼前无穷无尽地展开,林间到处可见大小寺院浮屠,飞檐画栋,山门重重,穿着缁衣的僧尼在寺院内外忙碌着。

这一切图景与人物,和平城郊外都很相似,恍惚间,元宏便以为自己已经复归故都。

和往年一样,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元宏会特地废朝一日,往城外大寺礼佛。

瑶光寺里,今天已经特地布置了有上千比丘尼诵经忏悔罪业的水陆道场,抬舆还在半山腰,元宏似乎竟听见了瑶光寺里的诵经声。

他抬脸往山顶望去,接近山顶的一处寺院露台上,隐隐可见两个黄衣僧人扶着撞木,撞响了晚钟,暮云涌动,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紧接着,洛阳城外,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钟磬声响了起来,渐渐变得盛大、洪亮、悠长……

这是洛阳城内外的一千三百七十六座大小寺庙在做晚课,自两晋之后,佛事在民间大盛,天下人人礼佛,山山见浮屠,有人烟处即有大刹。

无论是北魏还是南齐,名山大川中处处都可闻寺院的清修梵音,曲径通幽处在在均可见禅房的黄墙朱瓦。

侍卫屏开众人,舆士们将元宏与冯清的抬舆停在瑶光寺门前。

瑶光寺原来是座古寺,元宏迁都后见此寺的树木风景极是清幽,便圈定为皇家寺院,此后又极力营建。

虽然营建时间不如平城的报恩寺时间长,但新建的大殿和浮屠全都极尽壮丽,梁柱用的都是南方来的百年巨木,显得更加高大,也更加气象庄严。

黄昏的光线透过古树顶照在瑶光寺的经堂门前,映得经堂的纸门一片黯黄,几百名尼姑盘膝在各自的坐具上,坐得井然有序,她们的相貌格外年轻、清秀、气质优雅,一个个手数佛珠,表情枯寂,喃喃瞑目诵念。

元宏等候着他的皇后冯清,二人并肩走进了经堂。

冯清望着元宏的脸庞,他是个不轻易流露感情的男人,更是个城府深沉的帝王,但此刻她却在他的眼角看到一颗闪烁的泪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忘情,还是会为那个女人心痛。

“皇上,八年来,每当姐姐的生辰,皇上都会命京城大小寺院为姐姐做水陆道场,诵经忏业,为姐姐祈福来生,姐姐地下有知,定会感动肺腑。”冯清温言劝慰着。

虽然她就在他身边,可他的心里却永远装着别人,虽然他心里装着别人,可他却永远地陪伴在了她的身边,帝后相守、万民景仰……到底是哪个女人值得羡慕呢?是母仪天下的冯清,还是那个永远刻在皇上心底的人影?此刻的冯清,心境也有些纷乱。

玄静在他们的身后仰起了脸,有些冷漠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瘦削身影。

今天是她的三十岁生日,和十多年前一样,每当她的生日,他都会挂念着她,她活着的时候,他会送来自己写的诗篇和无数金玉珠宝,她死了之后,他也仍然寄上无边的思念,千寺钟鸣,山河尽悲。

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帝王,他的深情,让她成为多少女人艳羡嫉恨的目标,而她从这片深情里又得到了什么?

生时被构陷诋毁,被逐出宫外,被弃置于荒山古寺,被恶人肆意污辱,被世人侧目,颜容尽毁,命悬一线,辗转阴阳之间,如今更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玄静闭上了眼睛,随众喃喃念诵起了《华严经》道:“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应知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

在数百名僧尼的诵经声中,元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也合掌诵道:“一切众生,皆俱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如是善男子,随生死流,入大爱河,爱河干枯,令汝解脱……”

的确,爱河干枯,令汝解脱,而爱河干枯谈何容易?心底的思念要到何时才可以真的枯竭呢?

治国、南伐、改制,这些统统是他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他驾轻就熟的人生,更是大魏天子八代以降的霸业传承,他或许会成为一统天下、名垂千古的圣君,或许也只会和先君们一样壮志未酬,成为合力描绘这份未竟皇图的其中一分子,大魏帝位上的过客,而以元宏目前的国势来看,他平定南齐、一统天下的机会已唾手可得。

所以元宏一心勤政,力图完成自己的帝业。可不管再忙碌,再病弱,他都忘不了那张寄情已久的清丽面容。

从很小的时候起,太后就试图封闭元宏的感情,让他易感的心变得坚硬。太后亲抚元宏多年,高兴又失望地发现,元宏聪明睿智、博学多识、坚忍能干、不辞辛劳,但唯一的缺陷就是感情过于缠绵丰富,作为一个男人,他的不够冷血或者说不够冷静,既让太后感到元宏易用亲情牵制,又讨厌他的多愁善感、为情沦陷。

元宏成年已久,为君多年,也深知自己的弱点,但心软单纯、易动真情,几乎是他的天性,在政事上,他英明果决、高瞻远瞩,可碰到太后与冯润这两个女人,元宏便等于碰上了命中注定的克星。

当年文明太后发觉他这一弱点时,曾一度想将元宏废黜。

太后因与献文帝拓跋弘争权,毒死了元宏的父皇拓跋弘,另立元宏后,幼小的元宏过于聪明,又过于深情,并非文明太后心中的铁血皇帝人选,所以文明太后将五岁的元宏锁在偏僻院落里,三天未送饮食,若不是章武公主的驸马穆泰说情,元宏险些就被饿死了。

即使如此他也未对文明太后生出半点仇恨不满,元宏生母也是依祖制被赐死的,所以元宏自幼视文明冯太后为亲母,太后活着的时候,元宏对她言听计从,还在太后的永固陵旁修建了万年堂陵寝,打算从生到死都陪着太后,太后死了之后,元宏呕血数升,为太后守制三年,才着手迁都。

对冯润,元宏更是一往情深,视为生死伴侣,多年来心无旁骛,无日不思念牵挂。

当年打动她的,就是他的深情,她也愿意回应他的情深义重,打算不顾自己安危、为元宏生育皇子,更打算一生相伴、照料他的瘦弱身躯,还打算死后追随、接手他的皇图霸业……

他的深情,既令人沉醉,也令人无奈,更令人痛楚。玄静望着元宏眼角的那行泪水,看明白了他的心痛,便也更有种心如刀剜般的难过。

难怪我佛会说,涅槃是乐,涅槃是真,如能灭一分梦想,就能多一分真觉,如能灭一分情欲,就能多一分清净,如能灭一分爱念,就能多一分喜悦……

如果当年他喜欢她喜欢得没有那么多、那么深、那么真,她的人生也就不会如此苦难多灾、沉痛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