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雅鲁藏布江(5)
高中毕业离开县一中,然后考上大学又离开县里,这么多年唐必仁都没有再见过杜芳菲,也从未有任何联系。谁也没拦过他,是他自己一下子把过去砍断的,说不出理由,或许根本也找不到理由,他只是不想回望。但他忘记这个叫杜芳菲的人了吗?没有。虽不常想起,那名字却是清晰的,像一块石块上的刀刻。有事?有急事?
第二天唐必仁就拨了那个电话。铃声只响一声,一个女声就马上传来,仿佛对方正抱住手机,恰好要拨过来。“喂,哪位啊?”声音高亢粗壮。
唐必仁触电般把话筒从耳旁猛地拿开,举到眼皮底下,看了看。已经想不起杜芳菲从前的声音了,但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不会如此尖厉。宣传队除了有舞蹈队,逢重大节日还会临时排些《东方红》、《长征组歌》之类的大合唱。二者相比较,舞蹈队一直更得宠,能唱的人未必能跳,而能跳的,只要不是太离谱,都常被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拉进大合唱队伍中滥竽充数。唐必仁鼻炎多年,嗓音有点瓮,却仍去唱过几回,而杜芳菲,似乎从未缺席过。
唐必仁说:“你好,我是唐必仁。”
对方静止了片刻,“唐必仁?噢——你好啊唐必仁,哎呀我是杜芳菲啊!”
果真是杜芳菲。唐必仁脑子里腾起一层雾,不免有几分恍惚。
“唐必仁,喂,喂,你真是唐必仁吗?”
唐必仁说:“是。”
“你在市体育局?”
唐必仁说:“是。”
“哎呀!真的在体育局啊……看来真是一当官架子就大了。”
唐必仁嘴张了张,忽然间觉得没必要辩解,就又闭拢了。
“唐必仁,找你找得我头都大了。你消失多少年了?呃,你自己说说看有多少年没露个面了?一直躲着我们升官发财啊,你!喂,我们那个年段同学你还记得几个啊?都不记得了吧?告诉你嘛,这个星期天上午要搞个同学会哩,你要来啊!以前搞过好多次了,都通知不到你,这次你可一定要来啊。刚从报纸上知道你升官了,怎么去了体育局啊?真奇怪,你搞过宣传队,没见你以前搞过运动队啊。田径?没有吧;篮球?没有吧……哦,乒乓球不错,但那算什么呀,明明是在宣传队里瞎打的嘛……”
办公室主任拿着一份文件进来。唐必仁觉得这通电话终于有了结束的理由了,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决定参加同学会。他问:“地点在哪啊?”
杜芳菲高兴起来,嗓音提得更高:“你能来啊?真的来啊?太好了,看来你没什么官架子。好,太好了。就在母校里啊,一中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扩大了好几倍,你来看看就知道了。那个……”
唐必仁打断她:“抱歉,有人找我了——那就周末见吧,我会去的。”
放下电话,签了文件,办公室主任退去,唐必仁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重重一躺。很滑稽,刚才在文件上签自己名字时,竟差点写成“杜芳菲”了。办公室主任在,他抿紧了唇,这会一想,不禁还是咧嘴一笑。已经退在时光深处的杜芳菲,那个曾经柔美羞涩的卓玛,竟这样忽现了,她居然还像以前一样,总是连名带姓地喊他,唐必仁!二十多年不见,她变成什么模样了?他忽然觉得,那么爽快要赴同学会,其实正是冲着这个悬念去的。搞,他注意到她动不动就使用起这个动词了。搞,她竟然爱说“搞”!
她以前似乎也不是如此爱说话的啊。
星期天柳静给学生补课,一大早就走了,锦衣学校有活动不回来,家里只剩下母亲了。唐必仁告诉她自己要去县城,他的意思反正有小车,可以把她捎上。唐家厝去县城已经不必再乘船,桥修起来了,路也宽了,半小时不到就可以开车抵达,可是他从县一中毕业后,母亲就再也没去过县城,母亲甚至缩在唐家厝,哪里都不肯去。去故地看看,这是唐必仁的意思,母亲却摆摆手。母亲问:“自己开车去吗?”
唐必仁脱口答道:“有司机啊。”
副局长,主持工作,有专车当然配了司机。唐必仁正奇怪母亲为什么问这个,却见母亲已经沉下脸。母亲说:“你要好自为之。”
心情一下子就败坏掉了。但他仍然坐了小车去县城,司机小陈早早就来了,在楼下候着。之前在市委办公厅纵然他从不曾羡慕上下班有车接送的主儿,轮到自己也有这一天,那种被服侍被仰望的感觉还是非常受用的。他没必要众人皆醉我独醒,出行用个车而已,天经地义,非要强行扭一下,反而显得造作了。
这个道理他觉得三言两语未必说得清。他其实也没觉得有必要说。
七
车往县城开去时,唐必仁脸即使是端端正正朝前的,眼珠子也转到窗子外面去了。在中学教语文的柳静,喜欢动不动嘴里就蹦出成语。“成语最高浓度概括了千言万语”,这是她的理论。唐必仁却持相反看法,柳静不知道,很多时候,机关里写材料反而会刻意避开成语。为什么避?在洪流般滔滔汹涌的宏大语句反衬下,成语不免显出几分酸腐无力。这个看法机关里下意识达成了共识,唐必仁也认同。柳静嘴里蹦出成语时,他心里哧的一声会有嘲笑,但这会他脑中却清晰浮起一个词:沧海桑田。周末车不多,司机小车油门踩得很欢,速度应该达到八十迈以上了。窗外山川万木呼啸而过,都变了,但偶尔有一条未枯透的小河、已经瘦小狭窄的小桥以及不曾改变的地名扑进眼眶,它们身上都储存着万千密码,在一瞬间,狂乱起舞。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车正往光阴深处开去,开向已经逝去的当年。
那天的同学会有近百人参加。一个年段八个班,每班五十来人,加起来有四百多人,来了四分之一,不算少了。杜芳菲没有说错,县城变化确实很大,一中变化更大,都找不到校门了,原先的砖楼也拆得差不多了,全换成钢筋水泥的新楼,甚至安了电梯,气派不逊城里的中学。校门口挂着气球以及横幅大标语,欢迎校友回来检查指导工作云云,动静不小。后来唐必仁才知道,原来他那一年段出了个在深圳做建筑的大款,给一中捐过几次钱,顿时备受尊重,学校说是欢迎校友,其实是冲着这个建筑商的。
近百人都集中在校会议室里,唐必仁走进来时,马上听到有人喊起来:“唐……必仁啊,那不是跳舞的唐必仁吗?”
所有的人眼睛都瞧过来了。唐必仁微笑,摆了摆手,左右转头看着,这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有节奏,不知不觉,他腰挺直了,脖子梗起来了,挺胸收腹。“跳舞的唐必仁”,即使不是被提醒,一跨进县一中,一置身于这群同学之中,他的肢体就自然而然被唤醒。当年,整个初中、高中阶段,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穿行于他们的目光下的。
“哎呀,你终于来了!”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重重拍打到唐必仁背上。唐必仁回过头,是一位清瘦的女人,眉骨微凸,眼凹进半寸,薄薄的唇上抹着偏艳的红。他保持着微笑,手也仍竖起,继续摆了摆,脑中突然嗡了一下,脱口叫道:“杜芳菲!”
果然是杜芳菲。她兴致很高,咯咯咯笑着在前面领路,逐一介绍这个那个,语气松弛,不时开个玩笑,亲密中透着随意,仿佛那些人全是她的家人。握手、问好、微笑,不断重复这几个动作时,唐必仁其实也不忘拿眼角打量着杜芳菲。除了母亲之外,这曾是一具他最熟悉的女性身体,那上面所散发出的芬芳,穿透他整个懵懂的少年时期。那时候,这具身体多么饱满而紧致,水汪汪地漾着青春的光泽,如今却已经干透,枯树般艰涩。三十多年,时光是最狠毒的魔鬼,把一切曾经赐予的,又变本加厉都掠夺了回去。但他刚才还是一下子认出她来了,为什么?他在心里悄然给自己一个回答:笑起来的样子。
雅鲁藏布江边,聪明的卓玛故意装出扭了脚,哎哟哎哟地叫喊要找阿妈。憨厚的炊事班长上当了,扶着她离去,于是留在河边的姑娘如同捡到一脸盆金银,欢天喜地洗起衣服。转瞬醒悟过来的班长急急返回江边,想抢回衣服,卓玛眼疾手快端起脸盆就跑,而其他的姑娘则斜列两排,一手叉腰,一手做泼水状,背微俯,踢着脚划着臂交错向前,把试图抢回脸盆的班长拦住,掩护杜芳菲把盆里的军衣洗掉了。
“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咳——勒司……”这句歌词唱的是什么呢?唐必仁以前问过,杜三晖不知道。那时没有人觉得有必要知道。居然把脸盆扛上舞台跳来跳去,现在怎么看都是古怪而不妥的,当年却不觉得。几件衣服浓缩了世道人心,你帮我们收青稞盖新房,所以我帮你洗衣衫,彼此都掏心掏肺。那时每次演出前,杜三晖都不忘了叮嘱:“要开心,要笑,发自内心地笑。对,亲人解放军,你们好不容易终于为亲人洗一次衣衫,亲人啊!”
哎哟喊痛要找阿妈的杜芳菲笑得最得意最开心,舞一场场跳,她一次次笑,嘴角半月般上翘着,两排细贝似的牙齿赫然展露。
上苍其实还是对杜芳菲有所青睐的,牙黄了,不似从前那么晶亮细白,却也不曾残缺损坏,仍整齐地站在原地,从薄薄的嘴唇中夺目而出。她爱说“搞”,甚至跟人说着说着,嘻嘻哈哈间还会把中指往前一捅,猛挥几下。动作是粗俗的,但她却并不以为然,在她,估计只是把中指当语气词使用吧。况且,挥动中指时,那腰身,那姿态,依旧有着舞蹈的韵律,如同她整个人,穿着普通,一身衣裳从款式到花纹、色彩都是街头大路货,却分明穿出庸常妇女不曾有的风情。
置身于那些已经臃肿变形的女同学中,她依旧有着独特的芳菲,虽不似从前那么鹤立鸡群,终究还是让人高看几眼,像浮在水中的莲、挂在枝头的果。
午饭时唐必仁恰好坐在杜芳菲边上,敬酒的环节开始时,几乎每个人都要把话题引到同一内容上:喂,你们当年怎么没有成为一对?太可惜了!你们当年不是怎么怎么……
当年怎么了吗?没有。虽然唐必仁内心确实怎么了,但他没有说,没有表露。家庭的悬殊明显摆在那里,他不相信有奇迹,也没有那个胆。忍着,像用一根绳子把咽喉紧紧勒住,再蓬勃的生命,也很快窒息消亡。的确不长,仿佛只是一场梦,然后他醒过来了,没事了。恢复高考时,他考上了,杜芳菲落榜。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宣传队的人,几年下来都不用上课不用考试,他如果不是被母亲死活逼着,也早把书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识ABC,连正负数都可能模糊不清。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就是一中老师,却不认为读书有必要。杜芳菲一门心思跳着舞,怎么可能考上?
喧闹的空隙,唐必仁转过头问:“杜老师现在怎样?”
杜芳菲脸上暗了一下,说:“你是说我妈?死了,前年脑中风,躺了大半年,死了。”
唐必仁心里咚的一声。教舞蹈的杜老师,因为胃疼瘦得皮包骨头的杜老师,天鹅般把脖子拔得长长的杜老师,强调脖子是女人第二张脸的杜老师,每次把母亲放在传达室的米、咸菜、钱转给他的杜老师,这么多年他居然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而她已经死了。
“不像你妈,你妈还多结实啊,看上去真年轻!”杜芳菲的情绪很快又转过来了,“哎,听说你妈以前是……”说到这里,她舌头一伸,唇就抿住了,几丝女儿态竟冒出来。
唐必仁知道她没问出来的话是什么,笑了笑。
顿了很久,敬酒的人来了几拨又走了几拨,唐必仁觉得还是要把一个问题弄清楚。不见便罢了,既然见了,就多少有了好奇。“你在哪儿工作?”
杜芳菲嘴一嘟,说:“没工作啊。我没工作。”
“一直没有?”唐必仁不太相信。
有人过来问杜芳菲什么事,杜芳菲站起答了,指指点点的颇有点像个指挥若定的官员。唐必仁已经看出来了,杜芳菲是这场同学会的组织者,至少是之一,那样一副从容控制场面的欲望与能力,怎么看都不像家庭妇女所为。“真的没工作?”杜芳菲重新坐下时,唐必仁追问了一句。
杜芳菲晃了晃脑袋,端起酒杯,先是敬同桌的,然后扭身敬向别桌,笑声像水花一样哗哗四溅。
她没听到唐必仁的问话?
肯定听到了。肯定不想回答。
坐在唐必仁另一边的也是女同学,唐必仁始终没记起她的名字,也想不起她当年的模样。但她说唐必仁一点没变,无非胖一点而已。“那时全校谁不认识你啊!”她以这句话表示自己没有瞎说,全校人都知道唐必仁,都见过唐必仁跳舞,把那时的唐必仁和现在一比,桌上的人也都附和说:“真他妈的没太大变化啊。”
女同学就很有成就感地笑起,然后伸过头,趴到唐必仁耳边说起杜芳菲。
杜芳菲高考失败后招工进了县纺织厂,跳舞的长处发挥了作用,曾经很红过,当到厂工会主席,本来有希望当副厂长,还没当上,厂子却倒闭了;结过婚,有个女儿,没几年做生意的丈夫却带着小三跑得不见踪影。
“她最怕人家问工作的事了,你偏问!”女同学似嗔似怨。
唐必仁扭头寻找杜芳菲,见她正被几个男同学围住,敬酒劝酒,已经面红耳赤,一杯一杯却喝得仍很干脆,笑声朗朗。有人起哄让杜芳菲再跳个舞,“跳《洗衣歌》,就跳《洗衣歌》,今天解放军班长也来了——唐必仁,来一个!”
杜芳菲大声说:“不行不行,人家班长已经变局长了,官升好几级,是个老爷了,已经不会洗衣服。”
有人问:“那他的衣服谁洗啊?”
杜芳菲把酒杯高高一举,喊道:“小蜜洗!”话音未落,放声大笑,咯咯咯的飙出尖脆的声响。
这种声音是唐必仁陌生的。这样的杜芳菲也是他陌生的。隔着二十多年的距离,物非人非了。他觉得胸口那里有点堵。
午饭后大部分人留下来K歌,个别有事的先走了。
唐必仁没事,但他也走。现场让他觉得无趣,他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