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雅鲁藏布江(4)
1949年,那个仓促逃往海峡对岸的警察局长把母亲撇下了。母亲孤身离开城,避到唐家厝,嫁给唐大弟。她所做的无非是要把自己当成一粒尘土,割断一切,湮没得悄无声息。未遂,往事还是被挖出来,母亲在自己的心底其实也从未埋葬住。唐家厝不临海,但处于风口上,风向一变,上空常常有白色气球刺眼地掠过。山陡,树狰狞,气球不时突然撞在山头,勾在树梢,然后便会落下面粉、罐头、布匹、糖,以及传单之类。高音喇叭反复喊着,告诉大家这些东西有毒,必须全部上缴,否则将怎样怎样,嗓门又大又粗糙。但没有人理,也没有人信,反而天天盼着东南风,一旦风来,方圆几个村的人都齐刷刷仰头望天,暗自期待气球当空降下,然后食物藏起,传单撕掉,又慌张又喜悦,如同一次偷情。
只有母亲例外。天气一变母亲就不出门了,连窗子也一起闭紧。有次唐必仁从县一中回来,过山坳时正逢一群人围住一堆白色大篷布俯身急速抢着。他凑上前时,仅抓到一盒压缩饼干。推开家门时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饼干,正满心窃喜,以为能博母亲一笑,哪知母亲却猛地脸色大变,一把夺过饼干就往地上摔去,然后脚再一踩。窸窸窣窣响过之后,地上已经狼藉。“不要,我们不要!”这话母亲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嗓子不是放纵敞亮的,而是梗着脖子喊,嗓音却压得很低,脸乌黑。
好吧,那就不要了吧。惊恐之下的唐必仁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个警察局长,他猜测母亲是恨那个狗东西的。几年后,他上了大学,暑期返家时却意外在母亲枕头下看到一封古怪的信,信封是白色的,边沿是红蓝相间的细斜纹,写着繁体字:徐盎然小姐亲启。
小姐,母亲居然被人称为小姐!
信来自香港,抽出来看,套有另一个小信封,然后才是一张纸。展开来看,是竖写的字:“小然……”
唐必仁记得当时自己立即脑后嗡的一声闷响,如果前面有镜子,他相信可以看到自己的头发已经一根根直愣愣地竖起。
母亲恰好下地去了,回家后先匆匆进了卧室,再出来时脸涩涩的,低头无语。唐必仁相信母亲发现那封信被他动过了。他也缄默着,不问。
信是那个旧警察局长写来的,以大量篇幅解释那天是如何无奈登机离去的,然后这么多年又是如何辗转托无数人寻找她的下落。很多是虚话,半文半白地抒着陈旧的情,但信中有几句话唐必仁却结结实实记住了:一、他在台湾已经娶妻生子;二、这辈子唯剩余一个心愿,就是与她重逢,所以哪天他一定要来找她。
翻到落款处,唐必仁看到这个男人姓郑。母亲恨这个叫她“小然”的郑姓男人吗?她的青春美貌以及流光溢彩的生活都浓缩在“小然”之中,伤痛血泪与不甘也由“小然”生发繁衍。纵使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那个“小然”,曾经的“小然”,都是母亲挥之不去的前身。
那天晚上唐必仁差不多一夜未眠。之后他开始听海峡之声广播电台,那时一个对台寻亲节目正火,声波越过禁锢的海岸线。好几次他都不免有写封信去的冲动,已经铺开了纸,但最终还是按捺下自己。那个警察局长的名字他记住了,却无法确定那算不算亲人,甚至也无法判断是否被母亲视为亲人。当年逃出城时,母亲还是青春美貌的“小然”,后来是唐大弟的妻子,再后来不过是唐必仁的母亲,而唐必仁与“春江好”没有任何关联。
不知道之后那个旧警察局长是否还来过信,又说了什么。说什么其实都无益了,时光逝去,该带走的都不返,淹没在远处,渐渐就淡了。母亲也该遗忘,遗忘的最佳途径是离开唐家厝,回到城里。当年大学一毕业,唐必仁曾问过母亲是否一起来。母亲摇头。
唐必仁没有坚持。一套小单元里还住着贺俭光哩,两人虽各有一个单间,唐必仁可以在屋子里打两张床与母亲一起住,但客厅厨房卫生间却是共用的,他担心贺俭光反感。
贺俭光那时很快就开始与市妇幼保健院的大夫李荔枝来往。住在对门的办公厅主任薛定兵的妻子余致素怀孕了,贺俭光主动提出带她去保健院,他母亲是产科护士长,可以帮点忙。对上殷勤在贺俭光只是一种习惯,回报除了被领导青睐,竟还有额外的一笔。就是这一去,贺俭光认识了李荔枝,立即电光石火,一见钟情上了。
那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五官各自独立起来都平平,但组合到一起就特别了,很特别,几乎过目不忘,细看之下,原来是因为皮肤极黑,闪着瓷质的釉光,而且眼梢上吊,大而且亮,有着热带阳光充足照耀的饱满,让唐必仁不由得想起越南女民兵。那一阵李荔枝常来,背着大大的包,包里装听诊器、胎音器之类,进了门转一圈,马上就与贺俭光一起去敲对面薛定兵家的门了,在那边一待一两小时,然后李荔枝就走了。很长时间后唐必仁才知道李荔枝不是来串门,而是为薛定兵老婆余致素进行孕期检查。有一次贺俭光说漏嘴了,道出余致素胎位反了的秘密,李荔枝三天两头前来,正竭力帮着纠正——用心用情真可谓良苦啊。成效当然也大,作为市委书记的红人,薛定兵在办公厅里有着和珅般的掌握能力,上天入地呼风唤雨,他暂时需要贺俭光,而贺俭光抓住机会带着女朋友李荔枝一起迎了上去,展示了比翼双飞的英勇姿势。能如此一致协同作战的一对男女,相亲相爱是肯定的,携手走进洞房自然也指日可待。
唐必仁暗地里也盼着贺俭光好事快来。贺俭光是本市人,家里有幢祖上留下的老房子,阔大宽敞前后几进,一旦结婚,必定要搬回去住,那么腾出来的空间就可以给母亲了。他因此多出一些心眼,不时悄然打量贺俭光和李荔枝。很甜蜜,但也有波折。贺俭光母亲不喜欢与自己同在妇幼保健院产科的同事李荔枝,她让贺俭光散掉,贺俭光坚持着。终于结婚时,日子已经挨过一年多了,而薛定兵的女儿甜汁早已平安生出,整天在对门哇哇哇地哭闹。
贺俭光根本无法一结婚就搬回家住,他回不去。这个婚姻不被父母接纳,反而是李荔枝又住进来了。李荔枝把柳静介绍给唐必仁,然后柳静也住了进来。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单元房,住着两对夫妻四个人,挤得几乎转不过身子。
直至李荔枝生下儿子贺丰年。
看在这个孙子的分上,贺俭光父母才自己去外面买了新房子,旧房子终于腾给了儿子。贺俭光搬走了,空出来的房间都归唐必仁。唐必仁问柳静,让我妈来住行吗?柳静没有应。唐必仁知道不应就已经表明一种态度,他在乎柳静的态度,但不能无原则迁就她的态度。他独自回了趟唐家厝,他要把母亲接去。母亲却把唐必仁整理好的东西重新解开,母亲说,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母亲二十八岁才从这座城里离去,这里的一切与她原是凹凸相嵌的,她的青春与美丽流淌在每一次灯红与每一场酒绿之间,但世事突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切下,或者像一道幕景急骤转黯,生活把她猛地推向另一个空间,她一天天忍受着,终于忍成习惯。无论是唐必仁的女儿锦衣出生了,还是买了新房,有了大空间,她都始终拒绝前来。那就随她吧。唐必仁后来也不再强求。母亲不是个可以被强求的人,何况他的心思渐渐也淡了。
可是唐必仁到体育局上任不久,母亲却突然来了,不请自到,而且不是空着手,她带了行李,一副打算长住的模样。唐必仁有点吃惊,也不免无措。现在不是往昔,他已经像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鞭子不知来自何方,又狠又猛,他便越来越忙。人的忙常常与欲望成正比,他曾经有过对任何官职都懒得打量一眼的日子,但既然已经当到副处,正处自然而然也就出现在视野里了。岁数不饶人了,他加紧了脚步,不知不觉往那个方向鞭打自己。这时候他哪还有闲暇对付母亲?
那天柳静也很意外,瞥他一眼,嘴动了动,似想问什么,终究什么都没问。看不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直都是这样,两个女人始终很少交往,偶尔唐必仁带柳静去一趟唐家厝,能当天就回城的,绝不会拖到第二天。母亲不是好相处的人,或者说不是话太多的人,柳静竟比她更甚。吃饭吧。嗯。回了?嗯。走好。嗯。有时候唐必仁会把母亲不肯来城里同住的原因归结为柳静太冷淡,回头再一想又放弃了。母亲从未抱怨过柳静,反而数次提醒唐必仁要好好待柳静,“这个女人不错!”母亲的原话是这样。
柳静也赞叹过:“你妈很硬气。”
也许不算互相欣赏,但至少彼此没有反感。女人与女人间没有反感就已经为友谊夯下厚实的基础了,再渗进几丝亲情与几分必备的礼数,其热乎劲往往如同见了风的火势,霎时就漫天呼呼刮开了,即使再短暂,也会浮着一层浓烈的甜腻。
母亲和柳静之间却没有。以前分在两处,距离可以隔断诸多是非。现在母亲却突然来了,唐必仁还来不及喜悦,一股不安马上就淹上来。母亲为什么突然来?母亲和柳静能平和相处吗?以前他从未对此忧虑过。万事起势很重要,新婚时如果母亲在这个家中,那么柳静就是外来者。二十来年过去,天下已定,母亲已经把自己弄成了外来者。
另外,还有锦衣。
锦衣从小学习就好,尤其语文,高中时就在报纸上发文章,作文比赛也总能拿奖,这应该是柳静的遗传。作为语文老师,柳静把好语感传给女儿;作为母亲,她把坏脾气也一并遗传了。倒不是大吼大叫砸东西摔家伙,没有,锦衣一向比她妈还冷静,斜着眼静静看着,然后嘴一张,话就箭一般射出去了,直抵对方要害处。聪明人刻薄与凌厉起来,总是更有杀伤力。柳静对这个女儿从未满意过,唐必仁也不觉得十分可心,但他不愿再火上浇油。每次总是这样,在柳静与锦衣之间,他一直辛苦熄火,这个哄一下那个抚一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女儿其实就是柳静的翻版,许多与生俱来的性情是融在骨子里的。
锦衣在师大读研,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她回来前,唐必仁先给她打了电话。“锦衣,奶奶到我们家住了。”
锦衣马上答:“好吧。”
唐必仁咳一声,把早已斟酌过的句子重新咀嚼了一遍才说:“她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些毛病……你要忍一忍,毕竟……”
锦衣打断他:“知道了,你的意思就是,家里除了你,除了我妈,再加一个奶奶,三个人是三座大山,我必须低眉顺眼,学林妹妹,不敢多走半步路,不能多说半句话——这样行了吗?”
唐必仁说:“不是这样的,锦衣。”
锦衣说:“别假了,老唐,不是这样你就不必打这个电话告诫我。”
唐必仁暗叹一口气,“锦衣……”
锦衣笑起来,“老唐,你这个人挺没意思的,家里来的是你妈,又不是你小蜜,你居然小心成这样。行了,放心吧,反正已经有两座大山了,再加一座,我无所谓。”
唐必仁知道话说到这里就够了,锦衣从不食言,这是她最大的好,这一点也与柳静相似。小时候她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去哪里玩,唐必仁可以拒绝,但不能敷衍,若是顺口答可以,最后却没兑现,她就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仍不罢休。她让放心,唐必仁真的就松了口气。返过身,他还必须找柳静。不想多费神,他把对锦衣说的话重复一遍:“我妈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些你看不顺眼的毛病……你要忍一忍,毕竟……”
柳静正在备课,已经当了一辈子老师了,随便上去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对付下四十五分钟,备课这一环节却如同一道精密的齿轮,少了它每天的日子都转不下去似的。“你妈毛病有你多吗?”说这话时她眼皮都没有抬,唇也几乎不动,话就从齿缝间挤出来了。
唐必仁一下子就被噎住了。没关系,他已经动不动就被噎了二十多年,凡事习惯了就好。可是他习惯,母亲却未必习惯,他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毕竟柳静下了课一般都待在家里,与母亲相处的时间要比锦衣多得多。
“柳静,”他叫,“我妈这辈子挺苦的,我不希望她有生之年再有痛苦。”
柳静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谁打算让她再受苦了——我还是你?”
唐必仁连忙说:“噢,可能是我多虑了。”
柳静马上接口道:“是多虑了!”
顿一下她又说:“她会在这里住多久其实你心里并没数。她打算一直住下去?”
唐必仁答不上。凭直觉他相信母亲此次到来必定与他升迁有关,外人可以理解成是因为替儿子高兴,于是来享福,但事实上他知道根本不是。自己的母亲他还能不了解?只是他不敢问母亲会住多久,更不敢问究竟是因了什么,才突然来临的。他爱母亲,更多的却是惧。这么多年母亲从来都把自己内心遮蔽得严丝合缝,极少渗出来,他甚至不曾见到母亲的一滴眼泪。母亲内心一寸一寸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只是她不肯敞开自己。包括这一次,他依然只能靠猜。既然来了,就不再走了吧?毕竟老了,已进入暮年,纵然再倔强再要强,也敌不过岁月的无情。
但他猜错了,还是错了。仅仅几个月,母亲就如同当初突然到来一样,又突然回唐家厝了。母亲不说理由,她只是说:“这里我不习惯。”
唐必仁有点慌,试图挽留,但没有留住。
六
那天母亲从唐家厝突然来唐必仁家时,带来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母亲说:“杜芳菲,你还记得她吗?你们以前一起跳舞。她去唐家厝找过你,说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