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原创版》获奖作品集(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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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雅鲁藏布江(6)

杜芳菲一路小跑着追出来送他,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唐必仁意识到她肯定有事,心里好奇,但他没有问。不必问,她想必是要开口的。果然,走到小车旁时,她终于说了:“没想到体育局的局长就是你……我去唐家厝找你,才听你妈说的。这么巧,太巧了啊唐必仁……”

唐必仁警觉地看着她。到底巧的是什么?

杜芳菲手在他胳膊上一拍,说:“看来是天意了,现在你得帮个忙。”

唐必仁还是不开口,他甚至微微锁起眉头。这个姿态他是下意识摆出来的——万一是件棘手的事呢?

杜芳菲似乎有点失望,咂咂嘴,顿了一下才往下说,话一句一句都很结实:“我女儿是你部下,在市少体校当老师,已经去两三年了,却一直没听她说过你就是局长。她真是笨死了!哎,以后靠你关照了!记住了吗?呃,你可一定要给我记住了,我的女儿你肯定不会不管的吧!”

唐必仁嗯了一声,确实有点意外。

“嗯什么啊?”杜芳菲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拍,“别跟我打官腔耍滑头啊,我一听说你是局长,就知道我女儿有靠山了。以后就靠你了,听到没!”

唐必仁点点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杜芳菲说:“连丰灵,她是教健美操的。”

从县一中回来的路上接到贺俭光的电话,问在哪里,晚上吃饭。

唐必仁犹豫了一下,问还有谁?贺俭光就呵呵呵地骂过来了:“妈的别给我摆架子啊,都是你认识的。来!”

饭局安排在“海阔天空”,新开张的五星级大酒店,极致的富丽豪华之下,饭菜却是极致的昂贵与难吃。酒上的是1982年的拉菲,已经早早就开了三瓶,灌在一长溜工整排开的肥硕矮壮的醒酒杯里,荡出幽暗的红,像一串夸张的项链。席间有薛定兵,这不意外。当年薛定兵再三允诺贺俭光会推荐他当办公厅副主任,私底下却费力保荐了自己党校的同学,贺俭光愤然离职,多少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但时过境迁,两人早已又续上了蜜月,贺俭光在财源滚滚的前方奋战,其背后靠的就是薛定兵这棵大树。唐必仁只是没有想到李军居然也来了,坐在主宾位上,旁边是贺俭光,而贺俭光的另一侧就是薛定兵。市里关于李、薛二人不和的传闻一直不断,但是坐在一起时,你来我往此起彼伏敬着酒,荡着亲兄难弟的甜蜜。桌上还有公安、税务、城建等局的局长,数过去没有一个不是这座城市的头面人物。贺俭光说得没错,都是熟人。

唐必仁有点后悔。他似乎不该来。

贺俭光当初离职出走时,其妻李荔枝差点崩溃,柳静出面安抚,唐必仁也跟着揪心。那时的同情是有俯视感的。贺俭光发迹这几年,就很少与唐必仁有往来了,没有交恶,但还是远了。那年贺俭光一赌气离职南下,之后又回转,先是办木材厂,接着开发楼盘,已经浑身淌着油光。在暴发户的眼中,没有油水的体育局副局长是毫无价值的。满桌热腾腾地说说笑笑时,唐必仁却不太开口,他意识到这样不好,嘴微微笑着,仍然不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说,全桌除了贺俭光,他行政职务最低,手中权力也最小——一开始他真的以为自己不逊于贺俭光,看到贺俭光坐在两位副市长之间他也仍觉得理所当然,主人嘛!但是后来渐渐发现不对了,大错特错。贺俭光敬李军酒,李军只喝半杯,杯子还未放下,就被贺俭光一把揪住,马上又塞回唇边,死活让李军喝光。“干了,不要耍赖皮啊!”

唐必仁注意到,贺俭光一手往李军嘴里倒酒,另一只手居然压住李军的脖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陪李军打了这么多场球,似乎很熟络了,可哪一次他敢如此放肆?

“这个家伙啊,”贺俭光手指过来,“我告诉你,他可是我的兄弟,你得好好重用他!”

这话贺俭光是对李军说的。

李军点点头答:“呃,必仁不错。”

唐必仁应声站起,端着酒杯走过去,先敬了李军,想接着敬贺俭光时,发现薛定兵正拉着贺俭光的胳膊,头靠在一起,手捂住嘴,悄声说着话。

就是在这个瞬间,唐必仁脑中蹿起一个问题:权有用还是钱有用?

曾经的办公厅主任薛定兵是市委书记从江西带来的心腹,一直红得耀眼,如今不过是副市长,贺俭光那年如果不离职走,职位不一定能在其之上,那么,也无非是哪个局的主官,正处级,比唐必仁也强不到哪里去,哪里能像现在这般,可以把市里的一线领导任意呼唤到酒桌上,杯来盏去,称兄道弟?

有钱可以靠拢权,有权则能够转化为钱。而他既没钱,实质上也没有权。

他确实不该来。

一个晚上他都在捉摸贺俭光摆饭局以及喊上他的目的,是否有实质性的项目要通力合作、携手上阵、相互配合?没有,不过是他们常规性的一个小聚会,估计一个月定期重复几次。饭桌上各种话题迭起,鸡零狗碎,呼啸而过,骂骂咧咧。这会的面目是与主席台上迥然不同的,不道貌,不岸然,无拘地吃吃好菜,喝喝好酒,又造出一派和气增进了小团体的黏合,利人利己。

唯一例外的是,今晚贺俭光把他随机带进来了。

喉咙那里接连泛起几股酸水,唐必仁嘘口气,把它们一一咽下了。他有种忽然置身高山密林的感觉,满目是一棵棵高大挺拔的大树,它们根深叶茂,彼此亲密,相互呼应,而他不过是一朵刚从地皮上愣生生探出头的小菌菇,渺小,卑微,异类,无法相融。

整晚唯一与他有关的话题是市电视台刚举办的“我动我秀”节目,就是健美操的选秀大赛,老套路,专家现场打分,观众短信参与,一星期一轮,持续三个月后刚刚终结。除了唐必仁,全桌的人居然都看了,很投入,谈起来津津有味,乐趣横生,包括李军,包括薛定兵。唐必仁倒吸一口气,自己确实与这个圈子无法相融。柳静每天上课备课改作业,很少有时间打开电视机。他呢,即使正点下班到家,也只是看看新闻,仅此而已。

这时李军拿起酒杯在玻璃转盘上叩两下,说:“来,我们敬体育局的老唐一杯!”

“为什么呀?”唐必仁已经提起酒杯了,但仍懵懂着问。

贺俭光插话了:“你傻呀,冠军是你们少体校的老师啊,体育局出人才嘛,该敬该敬。”

李军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噢,那个冠军……”

几个人同时说:“叫连丰灵。”

李军酒杯连磕几下说:“对,连丰灵!决赛时电视台还请我去现场颁奖。必仁呀,你他妈的有本事。你们少体校的健美操水平,我看比北京的都不差。”

唐必仁笑起,这时候他唯有笑才能起掩饰作用。原来是少体校的。原来是连丰灵。原来是杜芳菲的女儿。

第二天,唐必仁就在市少体校见到了连丰灵。

体育局办公楼不在市政府大院内,没有经济效益,又从未出过奥运冠军,因此在机关版图里一向被视为偏僻边疆,而无法立即争金夺牌的少体校则是体育局的边疆。其实少体校就在体育局隔壁,大门并排,但之前唐必仁却很少跨进旁边的那扇门。这次他到里头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听听汇报,这就差不多了,离去前他突然问满脸是笑陪在一边的少体校校长:“你们这里有个叫连丰灵的老师?”校长马上答:“有有有。”

连丰灵是从练功房里被叫来的,周身有一圈热气正向外蒸腾,脸色绯红,额头汗津津的一层,孔雀蓝的低领紧身衣令她细长嫩白的脖子藕一般艳美,微喇叭练功裤又使整个人越发修长挺拔了,笑着,两排洁净晶亮的小牙泛出珠宝的光泽。她迎面走来时,仿佛时光倒退了,唐必仁看到的是当年的杜芳菲。

“和你妈长得真像啊!”他说了实话。

连丰灵抿嘴笑笑,算认可了。其实细看之下,唐必仁觉得她个子应该比杜芳菲高几厘米,腿更长,腰更细,气质更都市化。第一印象不错,待人接物分寸感很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教师,只要不违法乱纪,在少体校这样的地方,怎么混都不至于落魄,哪需要靠山?美艳,唐必仁脑中蹦出这个词,紧接着又有一个词:单纯。

美艳与单纯是多么相斥的两种东西,竟堆砌于一身,便如同悬崖边生长着花朵、剑锋上栖歇着鹂鸟。

握个手,寒暄几句,这就算认识了。校长脸上泛起了油光,大声说:“唐局长,她刚刚在电视台‘我动我秀’节目里得了冠军哩,现在成了明星,走到哪里都有粉丝!”

唐必仁点点头,说:“知道,我也看过那个节目。”

连丰灵头微歪着,捋了一下垂下的头发,笑了。

周末再陪李军打球时,唐必仁贴近李军小声说:“李市长,少体校那个健美老师连丰灵是我中学同学的女儿哩。”

李军眉毛一扬,“同学的女儿?看看,你生什么样的女儿,人家生什么样的女儿!必仁,你应该好好请她吃一顿饭。人才啊,这座小城有这样的人才不容易,应该爱惜啊!”

李军说话的过程,唐必仁一直看他,头不住地点着,看上去非常专注,脑子里却有一个钻头般的东西急速转动。什么意思?有什么深意?他试探地问:“可以啊,应该请!到时候如果市长有空,能不能赏个脸一起来啊?”

李军挥了一下手说:“行啊,就明晚吧。”

唐必仁一连说了几个好,心里已经明白了。他没有连丰灵电话号码,问一问手下当然很容易,但他想都没想就放弃这个选择。他拨了杜芳菲的手机。

杜芳菲很高兴:“咦,看来你是真关心她了。她说见过你了,不错吧,我那女儿?”

唐必仁本来想顺势说“你的女儿当然不至于太差”,话已经挤到舌尖上了,又猛地收住。事情开始复杂化了,他还是少说为妙。他只是要连丰灵的手机号,他说:“局里有个活动,想让你女儿参加,你把她的手机号发个短信来吧。”

这事就这样解决了,放下电话时他叹了口气。杜芳菲欢喜踊跃的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一时之间他还弄不清为什么她会这样。走仕途对哪个女人而言都不是上策,不走仕途又何必对上司这么在意?不过母亲有兴趣,女儿却未必吧?独生子女这一代,与上一辈人已经观念迥异了,锦衣就一直执意游离政治之外,中学时连团都不肯入。

他拨了连丰灵的手机,一说自己是谁,有什么事,对方就一口答应了,语气竟和她母亲非常相似。

唐必仁松一口气——松一下,立即又紧起来。

晚宴安排在市政府附近的鸿儒私房菜馆,地点很隐秘,对外也没有挂大招牌。不用挂,市直机关里的人一般都知道它的存在,换句话说,那里的生意主要是冲着市委大院的人做的,往来无白丁。唐必仁让司机小陈下班,他自己开车走。要不要顺便把连丰灵一起带上呢?这个念头只一闪,马上就打消了。没必要,连丰灵可以自己打的去。也没什么清晰的理由,下意识的,他觉得必须谨慎。

私房菜馆是由两幢相连的老房子改造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被下过狠功翻修过,雕梁画栋的富丽和青砖小瓦的雅致透出旧日的气息,里头的装潢更是华丽,全中式的,桌椅摆件或金丝楠木,或酸枝木、花梨木,屋中央则吊着暧昧的羊皮灯,光朦胧。

唐必仁最先抵达,然后是李军,接着才是连丰灵。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菜是唐必仁点的,其实也没细点,他要了合菜,每人一千元的标准,只吩咐一句:“挑美容和养生的上!”

美容养生都不是他平时感兴趣的,也无暇。精细的生活,需要有更精细的情调垫底,腰包厚实都不足以将其托举,必须有更富足的时间与心情。而他的老婆柳静每天从学校回来都已经是一脸倦容,把背回的一大包作业扔下后拐进厨房,能把饭菜煮熟端上来,他就不敢再生出半丝意见了。老话说缺什么渴望什么,那么也可以很阿Q地这么认为:他和柳静都未老,容貌尚可,身体还强壮。

而这一晚,来吃饭的女人年轻男人体壮,他还是特地点了那些菜。

他是在取悦他们吗?这么一问他也不免暗暗一惊。李军重用了他,虽不是位重权倾的要职,毕竟可算滴水之恩,而他涌不出什么泉相报,顺便善待人家,令对方愉悦几下,又有何不可?至于这个连丰灵……他突然喉咙处紧了紧,瞥一眼化了淡妆,衣服也刻意修饰一番的连丰灵,她正笑吟吟地端坐着,嘴轻抿,齿慢咀,优雅备至。通常是李军问,她答,话不多,但问多了也就不少了。原来她和锦衣是校友,师大体育系毕业,在校期间就在省市健美操比赛中获过奖,还曾录制过一个教健美操的电视节目,现在周末会去健身馆当教练挣点外快,偶尔也被一些单位的工会妇联请去上上课……

这些内容对唐必仁也是新鲜的,按理说作为杜芳菲的老同学,他比副市长李军更有资格听一听,但是他越来越如坐针毡。他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呢?也许点过菜之后他就应该找借口一走了之,可是他却稀里糊涂地坐下了,以为他们都需要他作陪,结果他很快就陪成多余的人。

他站起来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一只手很随意地插在裤袋里。他有两部手机,一部联通一部移动,移动是公开的,联通只有家人知道。刚才他并无尿意,在卫生间里只是在一部手机上输入另一部手机的号码,然后手指虚捏在通话键上,重新坐下来后才把键按下。另一部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起,煞有介事地喂两声后站起,往外走。过一会再进来时,搓着手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妈摔了一跤,得马上送医院。噢,我得先走一步……”

连丰灵马上问:“要紧吗?要不要我一起去?”

唐必仁摆手说不必不必,心里却在揣测这丫头究竟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他相信李军是心知肚明的,但李军说:“噢,那算了,我也不想吃了,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