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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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谈

回到家,正如海因利希所预言的那样,成功为我带来了许多不愉快的,甚至滑稽的后果。我把歌剧交由一个代理人全权处理,因此轻易地躲掉了不少麻烦。可是访客、新闻记者、出版者,还有许多可笑的信接踵而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才习惯了这种一夜成名后的小小负担,也慢慢地从最初的幻灭中回复过来。人们是有权利用各种方式去捧已经成名的人物的。不管那是神童、作曲家、诗人或强盗杀人犯,都没有什么不同。有人索取照片,有人索取笔迹,甚至有人索取金钱。年轻的同行都寄来自己的作品,用尽各种讨好的手段,请求批评。要是这边没有回音,或者批评了什么,那些崇拜者立刻就会愤怒地燃起报复之心。各种杂志都争先恐后地要登载他的照片,报纸则长篇累牍地报导他的生活、性格和容貌。同学们都想尽办法要和他拉关系。而那些远房亲戚都宣称自己早在好几年以前就预见到这个亲戚一定会成名的。

在这些使我备受困窘,让我觉得麻烦的信件中,令我感到兴趣的是雪妮蓓尔小姐,以及我早已忘记了的一个人的信。寄那封信给我的是美丽的莉蒂。她的信里充满了毫无改变的老朋友的口吻,她没有提起那个雪橇事件。她和故乡的音乐教师结了婚。她写上了地址,要我立刻把所有的作品加上美丽的献词寄给她。她的信里还附上了照片。我熟悉的容貌看起来变老了,也变得粗野了。我尽可能地给她写了亲切的回信。

可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能够和那些高贵、文雅的人士结识,才是我的成功所带来的最丰硕果实,这些人并不是只在嘴上说说而已,而是衷心地喜欢音乐。但这也和我的生活没有直接关联。我的生活依然保持曩昔的静寂,那以后也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值得一提的只有我那最亲密的朋友日后命运的进展。

老伊姆德先生没有像以前葛特露德在家时那样频繁地招待客人。但是每隔三个星期,他就在家里办一次精选的室内音乐晚会,会场四周挂满了画。我从不缺席,有时候也带泰札一起去。伊姆德先生一再地要我晚会之外的时间也去他家。因此,我偶尔在黄昏提早到他朴素的书房,那是他最喜欢的时刻。他的书房里挂着葛特露德的肖像画。老先生和我之间逐渐建立起外表看似冷淡,但实际上却是互相深刻理解的关系。我们常常谈起两人心灵深处最惦念的事情。我毫不隐瞒地谈起了在慕尼黑的种种,以及葛特露德夫妻所给我的印象。他点了点头。

“也许一切都会变好的吧,”他叹息地说道,“不过我们完全无能为力。到了夏天,我要请女儿回来住两个月,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很高兴。我很少去慕尼黑看女儿,我不喜欢去。我知道女儿很坚强,她不会畏惧,也不会把事情弄糟的。”

葛特露德的信里没有什么新消息,但她复活节时回到父亲家里,也到我们那小小的家来,她看起来清瘦了许多,神情痛苦。虽然她竭力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开朗,装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我们却不时地从她那严肃的眼神中看到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绝望。我演奏自己的作品给她听,请她唱一首歌,她却摇摇头,用拒绝的眼神看着我的脸。

“下次吧。”她含糊地说。

我们都认为她情形不妙。她父亲后来对我说,他曾建议她一直留在家里,但她没有接受。

“她爱他。”我说。

老先生耸耸肩,忧伤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陷在那样的不幸中,谁都会一筹莫展的。不过我女儿说,她是为了他而留在他那里的。他彻底地摧毁了自己,他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还需要她。他自己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脸上是这样写着的。”

随后老人压低了声音,声音非常低,红着脸。“她说他酗酒。”

“他常常喝一点酒的。”我安慰地说,“但我从来没有见他醉过。他很珍惜自己,不会神经质地压抑自己。他的行为虽然会伤害别人,其实受害最深的还是他自己本人。”

我们无法得知这两个美丽光彩的人物是何等苦恼,但我不认为他们已经不相爱。只是他们性格不合,他们只有在情绪激昂时心灵才会相通。莫德不会懂得如何去接受认真而开朗的生活,也不懂得如何在澄澈和宁静的气氛中生活。对于他的激情和沉思,对于他的消沉和再起,对于他的自我忘却和自我陶醉,葛特露德也只能忍受和抱以同情而已。她无法去改变他,也无法同他一起感受这一切。就这样,两人虽然相爱,却无法互相调和。他原来期望能从葛特露德那里获得和平与满足,如今却落空了。而她呢,则觉得自己的努力和牺牲都是徒劳无功,看到自己无法把他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无法成为他的慰藉,苦恼是必然的。

夏天,海因利希带着葛特露德回她父亲这里来时,我才又再度见到了他。他对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体贴和谨慎,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的害怕失去她。我也感觉出他是无法忍受失去她的。但是她显得十分疲倦,只求好好地休息和平静地过日子,以便找回自我和恢复心灵的平衡。我们在我家的庭院里度过一个凉快的夜晚。葛特露德坐在我母亲和布丽姬苔之间,握着布丽姬苔的手。海因利希在蔷薇间静静地来回踱步。我和泰札在露台上拉着小提琴奏鸣曲。葛特露德静静地休憩,呼吸着片刻的和平空气;布丽姬苔倚在美丽而苦恼的夫人身边;莫德低着头,安详地在树荫下踱步,一边倾听音乐,这些就像一幅永不磨灭的绘画留在我心里。后来海因利希带着悲伤的眼神,略略开玩笑地说:“三个女人并排坐在那里,真正幸福的只有你母亲一个人。我真希望自己上了年纪后也能像她那样!”

这之后,我们各自踏上自己的旅途。莫德一个人到巴洛伊特,葛特露德和父亲到山上去,泰札兄妹到雪台耶尔马尔克,我和母亲再一次到了北海。我在北海经常去海边漫步,倾听海涛声。回想起好几年以前的青春时代,想到人生竟然夹杂着这么多的悲哀和愚蠢,觉得又惊讶又恐怖。爱情总是虚无的,彼此相爱的人,就在互相接近中产生了不可解的命运,无论两人是如何地接近,如何地契合,也都像在毫无意义的悲梦中般,谁也无法拯救自己。我脑海里想的就是这些。我也常常想起莫德那关于青年和老年的言论,好奇地想着自己的生活是否也能有一天会变得单纯澄澈。在谈话中我要是提起这些事情,母亲就会露出微笑,现出真正满足的神情,母亲让我想起了泰札,使我觉得惭愧。泰札虽然还没有上年纪,却非常有分寸,就像口里吹着莫扎特的旋律的小孩般生活得那么充实。我也知道那跟年龄无关。也许正如以前洛耶老师所说的,我们的烦恼和无知只不过是一种病而已。或者那个聪明的人是个像泰札般的小孩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我的思想和看法没有任何改变。当音乐摇撼我的灵魂时,我不需任何语言便理解了一切,觉得一切生命的深处是那样的清澄调和,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事物中都隐含了意义和美好的法则。即使这想法是错的,我却是生活其中,是幸福的。

要是葛特露德夏天没有离开丈夫,情形也许会好些。她开始恢复了,秋天我们旅行后回来,看到她确实是比较健康,也具有抵抗力了。但是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体力的恢复上,那完全是一种错觉。

葛特露德在她父亲身边幸福地生活了几个月。想休息多久就能休息多久,就像疲惫已极的人一躺下来就能立刻睡着,不再紧张,每天在毫无争执的状态中悠闲度日。现在我们才明白,她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远比她自己所感觉到的还要疲惫困倦。事实上,到了莫德即将来接她回去的时候,她又陷入了情绪烦乱和不安之中,日日辗转难眼,恳求父亲让她再在他身边多住一段日子。

当然,伊姆德有些吃惊。他原来以为女儿会愉快地带着新的力量和新的意志回到莫德身边去的,但他并没有拂逆她,而且很谨慎地暗示她,为了日后离婚的准备,不妨在目前做一次长期的分居。可是,她却非常激烈地反对这个想法。

“我是爱他的!”她激动地叫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不忠于他。只是和那个人一起生活是很困难的,所以需要更大的精神和体力,我只想再休息两三个月而已。”

老伊姆德尽力安抚她,他一点儿也不反对女儿在身边多住一些时间,他写信给莫德,说女儿病还没有好,希望再在家里住些日子。可惜莫德并没有轻易接受这个建议,他在与妻子分居的这段期间,非常想念她,他一直在等待妻子回来,他要让妻子重返自己的怀抱,把她整个据为己有。

现在伊姆德的信让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莫德立刻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回信,对岳父满怀着疑心。莫德认为这是伊姆德的阴谋,他希望女儿和自己离婚。他要求立即和葛特露德见面,他确信自己可以重新得到妻子。老人带着那封信来找我。我们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很显然的,葛特露德现在受不了任何刺激,应该避免立刻和丈夫会面。伊姆德非常忧虑,他拜托我到莫德那里去说服他让葛特露德再休息一阵子。现在我明白当时确实是应该那么做的,可是当时我心存顾虑,我认为莫德的岳父信赖我,把莫德不欲人知的私事告诉我,这样的事情让莫德知道是很危险的,于是我推辞了。老人又写了一封信去,当然,那丝毫没有改变事态的发展。

但是,莫德事先没有任何通知,突然就赶来了,他那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爱和猜疑的激烈性格,让我们都吓了一跳。葛特露德对那信是毫不知情的,现在丈夫突然来访,受到可以说是愤怒的亢奋的刺激,她整个委靡下去。情况之危急,是我想象不到的。我只知道莫德硬逼葛特露德和他一起回慕尼黑。她说要是没有别的办法,她一定会跟他回去的,只是她太累了,因而请求他让她在父亲身边再休息一段时间。莫德则责备她受到父亲的煽动,想要离开他。她愈是平静地说明,他的猜疑就愈是加深,最后他气昏了,命令她立刻回去。这样一来,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冷静地拒绝了他,说不管他再说什么,她都不听,并且明白地说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第二天早晨,这个僵持的场面总算获得了和解,莫德又惭愧又后悔,他说一切都听她的。随后,也没有到我家来打个招呼就走了。

听到这件事时,我大吃一惊,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害怕的不幸终于降临了。我觉得一旦有过这种丑陋而又愚蠢的场面,葛特露德想要恢复原来的开朗,以及回去他身边的勇气,势必得花上更长的时间了。而莫德在这段期间将会变得更粗暴,虽然他很思念她,却会变得和她更加疏远。无法长期忍受一个人住在曾经有过短暂幸福生活的家里,他会自暴自弃,会酗酒,即使不酗酒,他也会去找别的女人,反正有那么多女人追他。

但是没有风波发生。他写信给葛特露德,请求她再原谅他一次,她回了信,带着同情与亲切要他忍耐。在这段期间我很少看到她。有时候我去看她,劝她唱唱歌,但她总是摇头。不过我倒常常看到她坐在钢琴前面。

以前的她总是充满了力量、欢畅和平静,现在我看到这个美丽、高雅的女性变得这样畏怯,内心深处变得这样惴惴不安,使我觉得奇怪也觉得恐怖。有时候她到我母亲这里来,很亲切地问起我们的起居生活,在灰色的安乐椅上和母亲并坐一会儿,想和我们闲聊。我痛心地看到她努力地装出微笑。不管是我还是任何人,谁也不知道她的痛苦。我们都认为那只不过是神经衰弱和外在的衰弱而已。也因此,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清楚地写着我不可以知道,她也无法向人表白的悲伤。我们像以前一样地聊天、生活、见面,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可是我们都在尽量避免提起存在我们心里的羞惭。就在这悲伤的混乱情感中,有个念头慢慢地攫住了我,不时使我热情激昂。我认为她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她丈夫,她已经自由了,现在正是我再度获得她的最好时机,无论面对怎样的风暴和怎样的烦恼,我都要用自己的胸膛去保护她。在这样的时候,我把自己关闭起来,演奏我歌剧里头热烈地追求爱情的音乐,就像我突然再一次地爱上了并且理解了这音乐似的。我怀着渴望和期待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再一次尝受了青春时代一切已经克服了的痛苦,而那没有满足的欲望之强烈更胜当年。当初我对她燃起了内心的火焰,那仅有一次的接吻滋味,现在更是深深地困扰着我。那吻又再度在我唇上燃烧,片刻之间,多年来的宁静化成灰烬,死了心的念头又重新复苏了起来。

只有在葛特露德面前我才能收敛起自己的热情。即使我能因为一时疯狂,让自己恣意地无视我的朋友——她的丈夫的存在去向她求爱,但在这饱受烦恼和痛苦煎熬的温柔女性的眼光下,也还是不得不觉得自己带着同情和关心以外的意图去接近她是非常可耻的。而她愈是痛苦,愈是丧失希望,就愈变得高傲和不可接近。她以从未有过的贵族般的姿态挺直她那修长的身体,抬起她那美丽的深色金发,不允许我们任何人对她有一丝同情的态度,也不允许我们接近她。

这段冗长沉默的日子也许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一方面葛特露德虽然近在眼前,我却无法接近一心想独处的她。另一方面又有热爱我的布丽姬苔。在和她疏远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又开始轻松地交往起来。生活在我们中间的母亲看到我们的烦恼,她对一切了然于心,但因为我固执地保持沉默,对于自己的事情绝口不说,所以她也就不敢问我什么。最糟糕的是,明明知道自己身边的朋友在慢慢走向灭亡,却不能做什么,只能做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

最痛苦的应该是葛特露德的父亲。几年前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个有智慧、健壮、稳重而快活的老绅士,现在他变老了,说话显得有气无力,心情不再平静,再也不开玩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看起来真是可怜。十一月的有一天,我到他那里去了,除了安慰他之外,我更想从他那里听到新的事情,获得新的希望。

他在书房里招待我,给我一支珍贵的雪茄,用客气与轻松的口气开始说话,但这太吃力了,他立刻就放弃了努力,带着悲伤的微笑看着我说:“您想问她的情形怎么样吗?很不好,库恩先生,很不好。这孩子精神上的负担,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严重,不然,她应该会很快好转的。我决定要她离婚,但她却不肯听。她爱他,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可是她又怕他,这就不好了。她病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她觉得大家都不要管她,只要在一旁等,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这当然是神经衰弱,不过病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她甚至害怕回到丈夫身边后,他会不会虐待她,而她还认为自己爱他。”

他好像不懂女儿的心,只能束手无策看着事态的发展。我很清楚她的痛苦是由于她在爱和自尊中挣扎。她并不是畏惧他殴打她,而是畏惧自己已经不尊敬他。她希望自己能在痛苦等待之中重新获得力量。她控制过他,压制过他,但也因此弄得精疲力竭。她再也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这正是她生病的原因。现在她渴望回到他身边去,但却畏惧共同生活的新尝试万一失败的话,她会完全失去他。我现在知道得很清楚,自己那伟大的爱情幻想是如何的无意义和盲目。葛特露德爱自己的丈夫,她绝对不会跟别的男人一起走的。

老伊姆德知道我是莫德的好朋友,所以他避而不谈莫德。但是他憎恨莫德。为什么那样的男人会迷住葛特露德,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认为莫德就像个坏魔术师,把好人关了,死也不肯放。爱情就像谜一般,是很难说清楚的。最令人遗憾的是所谓红颜薄命,正是一个完美的人,尽管千挑万选,却还是挑上了使自己毁灭的人。

在这令人忧愁的情况下,我收到了莫德一封短信,使我犹如获救一般,他写道:


亲爱的库恩:

也许比起这里,你的歌剧在别的地方要上演得更频繁,不过你下星期要是能再来这里一次那就太好了,因为我要再一次演唱你的角色。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妻子病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尽管住在我这里,不用客气。但是不要带别人来。

你的莫德上


他是很少写信的,不必要的信绝对不写。因此我当下就决定去一趟。他一定很需要我。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葛特露德。也许这是打开僵局的最好机会:也许她会写一封温柔的信托我带去;也许她会要他来,或甚至说要和我一起去。但这也只是在片刻间闪过的念头而已,我并没有真的去做。我只在出发前去看了她父亲。

那是个令人心烦的潮湿而恶劣的晚秋天气。在慕尼黑,有时候可以看到周围初雪覆盖的群山,整个市区笼罩在阴阴惨惨的雨中。我立刻赶到莫德家里。一切都跟一年前一样。仆人依旧,房间没有变,家具也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一切都显得空虚、凄凉。没有葛特露德所珍爱的鲜花。莫德不在家,仆人把我带到我的房间去,帮我打开行李;我换了衣服,主人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就走到下面的音乐室。听到树木在双层窗户外面呼啸,我回忆起往日的时光。我坐在那里,看着绘画,随手翻阅书籍,心情愈来愈悲伤,觉得这个家再也无法挽救了。为了抛弃这无聊的想法,我勉强走到钢琴旁弹起了那首婚礼前奏曲,好像这样就能唤回过去的美好时光似的。

终于我听见隔壁房间响起了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海因利希·莫德进来了。他向我伸出手来,疲倦地望着我。

“对不起,”他说,“我在剧场里有事,我今晚要演唱。我们去吃饭吧。”

他走在前面。我发现他变了,变得心不在焉与漫不经心,只谈剧场,好像他不想听别的。直到吃过饭后,我们沉默而尴尬地面对面坐在黄色的藤椅上,他才突然对我说:“你能来,我太高兴了!今晚我要特别招待你。”

“谢谢。”我说,“你脸色不太好。”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是暂时的单身汉。是吗?不过,我们要尽情狂欢一下。”

“好的。”我说。他转开脸看着别处。

“你不知道葛特露德的情况吗?”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她还是神经衰弱,睡不着觉。”

“哦,我们不谈这个了!她在你们那里是安全的。”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好像还想说什么,用探询的、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随后他笑了,没有说出来。

“那个萝蒂又出现了。”他重新说道。

“萝蒂?”

“是啊,就是那时候去你家数落我的那个萝蒂。她婚后住在这里。好像对我还有兴趣,正式地来拜访过我。”

他又狡猾地注视着我。看见我吃了一惊,他笑了。

“你接待她了?”我犹豫地问。

“你以为我接待她了!不,我把她赶走了。不过原谅我谈起这么愚蠢的事情。我累坏了,晚上还要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去那边睡一个钟头。”

“当然不介意。海因利希,你好好休息。我去城里一下。你能给我叫辆车吗?”

我不想再在这家里默默地坐着,静听风吹拂过树丛的声音。我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打转,走进古代绘画陈列馆。在那灰暗的光线下,看了半个小时的古画,陈列馆就关门了。我无计可施,只好到咖啡馆看报纸,从高大的玻璃窗,眺望雨中的街道。我决定要不计一切打破这个冷淡,坦诚地和海因利希好好倾心相谈。

我回去时,发现他心情很好,朝着我微笑。

“我睡眠不足,”他精神饱满地说,“现在我完全恢复了。演奏点什么给我听吧,可以吗?要是可以的话,就演奏那首婚礼前奏曲吧。”

看到他那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我又惊又喜,我顺从了他。我演奏过后,他又像以前那样地讽刺而幽默地闲谈起来。他的气质表露无遗,又再一次吸引了我的心。我的脑海里浮现了我们第一次交往的情景。晚上我们出门时,我不觉地回头问他:“现在不养狗了?”

“不养了。——葛特露德不喜欢狗。”

我们默默地驱着马车来到剧场。我向团长打了招呼,他为我找了一个座位。我又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音乐,但一切都和上次不同了。我一个人坐在包厢里,葛特露德不在了。在舞台上演唱的也换了人。莫德热情有力地唱着,观众好像很喜欢这个角色,一开始气氛就显得很活跃。但是我觉得他的热情很夸张,声音也太高,几乎是粗野的。第一幕结束后我下去找他,他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喝香槟。只说了两三句话,我就发现他的眼神像喝醉酒的人那般恍惚不定。随后莫德换衣服的时候,我去找团长。

“请您告诉我莫德是否生病了,”我请求他,“我觉得他是在用香槟支撑自己。正如您所知道的,他是我的朋友。”

团长诧异地看着我。

“他是否生病了,我不知道。不过显然,他是在糟蹋自己。他几乎每次都是喝醉了才上舞台的,要是他不喝酒,他就演得很糟,歌更是不行。以前他总是上舞台前先喝一杯香槟,不过现在他要喝一瓶才行。要是您能劝劝他——不过,恐怕也没有什么用的。莫德硬要把自己弄垮。”

莫德来接我。我们在附近的餐厅用晚餐。他又像中午一样无精打采,粗暴无礼,猛灌红葡萄酒。不这样的话他就睡不着。好像在这世界上除了疲倦与需要睡觉之外,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马车里睁开了一下眼睛,向我笑笑,叫道:“喂,如果没有我,你的歌剧就要被冷藏起来了,那个角色除了我之外,谁也唱不来。”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眼神恍惚,神色委靡,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早餐后,我责备他,警告他。

“你这是在自杀。”我悲愤地说,“你用香槟振作精神,当然过后就得付出代价。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你只是一个人,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你有责任对你妻子保持自己身心的纯洁和勇敢。”

“是吗?”他微笑了一下,显然我的激动使他很感兴趣。“那么她对我应该负什么责任呢?难道她就是勇敢的吗?她住到父亲那里,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她自己不振作,为什么我就非振作不可,你也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彻底完了。可是我还得唱,还得扮演丑角。这种事情不是我这空虚、厌倦的心境承受得了的。我厌倦了一切,特别是艺术,简直叫我厌倦透了。”

“莫德!如果你还想获得幸福,你就得用别的方法重新开始。但是现在的你实在太糟糕了,要是歌唱不下去了就请假,马上会获准的。你根本不需要靠唱歌赚钱。山上海边,哪里都可以,去恢复你的健康。还有把酒戒掉,你自己也很清楚,那不仅是愚蠢,更是怯懦!”

他微笑了。“好。”他讥讽地说,“既然你这样说,那么你出去跳个华尔兹给我看!这对你会有好处的,你将会忘掉你的跛腿,你将会认为那只不过是想象罢了!”

“住口。”我愤怒地说,“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两回事。如果能的话,我当然很乐意跳,可是我不能。可是你只要好好地振奋精神,就能更清楚地明辨是非,你无论如何也要把酒戒掉!”

“什么无论如何?库恩,真是太可笑了。我不能戒酒,就跟你不能跳舞是一样的。就是喝酒才使我能继续活下去,就是喝酒才使我觉得生活有情趣,我是不能放弃的,你懂不懂。只有在救世军里或者什么地方,找到能使自己更长久满足的东西,酒鬼才会把酒戒掉,我也是这样。对我来说,只有女人才能使我满足。可是,我虽然拥有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却又抛弃了我,我不再和别的女人来往,也就是——”

“她并没有抛弃你!她还会回来的,只是现在有病而已。”

“你这样认为,她也这样认为。我知道。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艘船要沉没之前,老鼠总是会从船上逃离的。老鼠也许并不知道船即将破裂,只是被恐怖的惊慌所侵袭,所以就逃出来了。马上就会回来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

“啊,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以前你也好几次对人生感到绝望,但都熬过来了。”

“不错,那是因为有安慰和麻痹心灵的东西才熬过来的。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好朋友——你也为我扮过这个角色,有时候是音乐,有时候是剧场的喝彩。不过,现在这些东西对我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我喝酒。要是不先喝两三杯,我就无法唱歌。要是不先喝两三杯,我就无法思考,无法说话,无法活下去,无法忍受一切。总之,你不用对我说教。十二年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那时候有一个男的为了一个女人的事情一直对我说教。他是我那时候最要好的朋友——”

“后来呢?”

“后来因为实在太聒噪了,我就把他赶走了。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任何朋友,直到你出现为止。”

“这我知道。”

“是吧?”他平静地说,“所以一切全在你。不过如果现在连你也跑了,那就不好了。因为我喜欢你。而且我想好了,要让你高兴一下。”

“是吗?是什么呢?”

“你喜欢我的妻子——至少你以前是喜欢的,我也喜欢她,而且是非常喜欢的。所以今天晚上我们两人要为她的光荣庆祝一番。这是有道理的。我叫人替她画像。春天的时候,她每天都到画家那里去,我有时候也去。后来她就旅行去了,不过画像也差不多都完成了。画家希望她再去一次,但我等不及了,一个星期前,我要画家把画送来,昨天,配了画框的画像终于送到了。我本来应该马上给你看的,但还是庄重一点比较好。当然,这得要有两三瓶香槟才行。这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你觉得怎么样?”

在他的玩笑背后,我感受到他的激动,不,甚至是泪水。所以虽然我不很情愿,不过还是很快活地赞成了。为这个我已经完全失掉的女人,也为莫德认为他已经完全失掉的女人,我们准备了庆祝仪式。

“你还记得她的花吗?”他问我,“我不懂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很喜欢那种有白的、黄的,也有红的花。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嗯,我知道一点。做什么?”

“去买来。叫一辆马车来,我也要进城一趟。我们要做得就像妻子在这里似的。”

他还想到许多事情,从这里,我可以知道他是如何深切地不断想念着葛特露德。这使我既高兴又悲伤。为了她,他已经不养狗,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从前的他是没有女人就活不下去的!他让人为她画了画像,现在又命令我去买她喜欢的花!他也有除下面具的时刻。我可以看到他那自私而冷酷的表情后面藏着一张童稚的脸。

“不过,”我提出了异议,“我们还是现在或下午看画像的好。不管怎么说,画是应该在白天的光线下看的。”

“你说什么呢?明天就够你看的了。其实,画好不好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我们只是要看看她而已。”

餐后我们坐马车去城里购物。先买了一大把菊花、一篮玫瑰花和三四束白丁香。买花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要给R市的葛特露德寄一大盒花去。

“花真美,”他深刻地说,“我知道葛特露德喜欢花。我也喜欢,只是我不会细心地照顾花。没有女人照顾我,我那地方就会变得又乱又脏。”

晚上我看见盖着绸布的新画像竖在音乐室里。我们吃过了庆祝盛餐。莫德说想先听婚礼前奏曲。我演奏完后,他除下了画像上的布。我们默默地在画像前站了一会儿。是一幅葛特露德的全身像,亮丽的夏天装束。她那澄澈的眼睛亲切地凝视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互相看了一眼,握了握手。莫德满满地斟了两杯莱茵葡萄酒,对着画像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心里想着她,为她干了杯。之后他小心地抱起画,送到外边去。

我要他唱首歌,他没有答应。

“你还记得吗?”他微笑道,“我举行婚礼前我们共度的那个晚上。现在我又是一个人了。我们再干一杯,来欢乐一下。要是你的泰札在这里就好了。他比我们更懂得享乐。回去后代我向他问候。他虽然不喜欢我,不过——”

他总是慎重而有节制地享受欢乐时光。现在他就以这样的口气谈了起来,让我想起已经过去的事物。我以为他早已忘记的极其细微、偶然的事物,也依然栩栩如生地留存在他的记忆中,这叫我十分吃惊。我在他家和玛丽昂·克朗兹以及其他的人共度的第一个晚上,我们曾经争吵的事他也没有忘记。他就是不说葛特露德。她介入我们之间以后的事情他都不说。我很喜欢他这样做。

这个没有预料过的美好时光使我觉得很高兴。我任他畅饮葡萄酒,一点也不阻止他。我知道这样的心情对他来说是多么难得,一旦有了这样的心情,他又是何等珍惜。当然,这种心情是少不了酒的。我也知道这种心情不会维持太久,明天他又会变得烦躁和不可亲近。可是,现在我倾听着他那虽然矛盾百出、但却贤明而深思熟虑的言论,我的心里涌现了温暖与几近快活的心情。他不时向我投来只有这种时刻才会有的优美眼光,看起来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的眼光。

当他默默地沉思时,我把那个通神论者对孤独的病所发表的言论告诉了他。

“是吗?”他不带一丝恶意地说,“那么你当然是相信了?你应该成为通神论者的。”

“为什么?不过,里面还是有些真理的。”

“当然,贤明的人无时无刻都在证明一切都不过只是幻想而已。这样的书我以前也读过不少,但我可以说,那里头什么也没有!绝对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哲学家所写的东西都只是游戏而已。大概他们就用那个来安慰自己。有个人因为讨厌同一时代的人,所以想出了个人主义。又有一个人因为自己一个人做不来什么事,所以想出了社会主义。或许我们的孤独感也是一种病。不过,是一种病又怎么样呢?梦游症也是一种病。一个梦游症者果真爬上了屋顶上的檐沟里,要是大声地呼叫他,他只会跌下来把颈子摔断而已。”

“这有点不一样。”

“随你怎么想都可以。我并没有说我是正确的,我想说的只是智慧是毫无用处而已。在这世界上只存在两种智慧,在这两种智慧中间的全是一片空谈。”

“你说的两种智慧是什么呢?”

“那是如佛教徒与基督教徒所说的,这个世界是残缺而贫苦的。因此人们就必须禁欲,放弃一切享受。我想人们可以因此获得满足。禁欲者所过的生活并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么清苦——也许,这个世界和人生本来就是又美好而又正确的。这样的话,人们只要好好地生活,而后静静地死去就行了。因为这样一切就完结了……”

“那么你自己相信哪个呢?”

“这是没有必要问的。大部分的人都因天气、健康、金钱的状态,两种都信。但大部分的人并没有遵循他们所相信的去生活。我也一样。佛相信人生是空的,我也相信。但是我的生活却是追求感官的享受,那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而感官的享受也只是让人觉得愉快而已。”

我们谈话结束时,夜还未深。我们穿过只点一盏灯的隔壁房间,莫德拉住我的手臂要我停下,他点亮了所有的灯,拉下竖靠在墙边的葛特露德肖像上的布。我们再一次凝视这张令人留恋的开朗脸孔。随后他又把布罩上,把灯熄灭。他陪我到房间里来,拿了两三本杂志放到桌上,说要是想看的话,可以翻阅。然后他和我握了握手,向我道了一声“晚安”。

我上了床,有半小时没有睡着,一直在想着他。他这样忠实地记得我们友谊中的一切细微情节,使我既感动又惭愧。对自己所爱的朋友的深挚感情远超过我的想象。他原来是不太会表达他的友情的。

随后我睡着了。在睡梦中我杂乱无章地梦见莫德,梦见我的歌剧,还有洛耶先生。我醒了过来,天还没有亮。我被睡梦中毫无关系的恐怖惊醒,看见四角形的窗子朦朦胧胧地泛着一片灰白。我感觉到莫名的苦恼紧压着心头。我爬起来,想让自己的脑筋彻底清醒一下。

这时有人又重又急地在敲我的房间,我跳起来打开门,天气很冷,我还没有把灯点上。男仆站在门外,只胡乱地披着一件衣服,他带着恐惧,用惊慌而呆滞的眼睛瞪着我。

“请您来一下!”他喘着气低声说,“请您来一下,事情不妙啦。”

我只来得及穿上挂在那里的睡袍,就跟着男仆跑下楼梯去。他开了门后退几步,让我进去。小小的藤桌上摆着烛台,燃着三根粗大的蜡烛。旁边是一张凌乱的床,我的朋友莫德俯躺在床上。

“得把他翻过来。”我低声说。

男仆并没有靠过来。

“医生马上就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命令他帮我把莫德翻过身来,看见我朋友的脸苍白地扭曲着,衬衣上全是血。我们把他放平,盖上了被子。他的嘴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睛已经黯淡无光了。

男仆急促地开始说明了起来,但是我什么也不想听。医生来的时候,莫德已经死了。清晨我给伊姆德打了电报,回到寂静的房子里,坐在死人的床侧,听着外面风吹过树木的声音,才终于清楚地知道我是如何地爱着这个可怜的男人,我无法怜悯他,他的死比他活着还要轻松。

黄昏时我到车站,看到老伊姆德从火车上下来,他的后面是一个身材修长,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我带他们到死者那里去。死者已经入殓,躺在昨天买来的花束中间。葛特露德弯下腰去,在他苍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我们站在他的墓边,看见一个哭肿脸的高大而美丽的女人,手里捧着玫瑰花,也站在那里。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萝蒂。她向我点点头,我微笑了。葛特露德没有哭。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神情冷静而严肃地凝视着风中的薄雾和纷纷的细雨。她站得挺直,就像深深地植根于土中的嫩树。但这只不过是自卫而已。两天后,在家里打开莫德寄达的花盒时,她倒了下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