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喝彩
为了不让朋友的婚礼长久萦绕脑海,我重新做了一些安排。我不能让自己的注意力和希望转到这个自寻烦恼的道路上去。
这些日子我很少想到我母亲。从她最近的信里,我知道母亲那里再也没有往日的安乐和宁静。不过我既无理由,也没有兴趣把自己卷入这两个老妇人的争执中去。反而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任由事情发展,我觉得那不是我管得着,也不是我能批评的。那以后写信回去也都没有回音。我忙着抄写、校对歌剧剧本,没有时间去想雪妮蓓尔小姐的事情。
这时候母亲来了一封信,信长得惊人。内容是对她那个同居人的尖锐控诉。看了信,我详细知道了那个老妇人对我母亲的家和她内心的和平所做的不当行为。对母亲来说,写这样一封信也是很痛苦的。母亲虽然写得谨慎不失庄重,也还是告白了对老朋友、堂妹的失望。母亲认为我和已故的父亲对雪妮蓓尔小姐不怀好感是对的。要是我还想那么做的话,她打算把老家卖掉,改变地址。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躲开雪妮蓓尔小姐。
“如果你亲自来一趟,也许更好。因为露西已经知道我的想法和计划。她对这个是很敏感的。但是我们之间弄得很僵,我无法正式启口。如果只是暗示她我想一个人住,不需要她了,她是不会明白的。我不想和她公开地争吵。要是我直接要求她走的话,她一定会对我恶言相对,坚决不走的。所以,由你来做比较容易解决。我不想吵得鸡犬不宁,也不想让她吃亏,可是,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是不行的。”
只要母亲提出要求,就是要我去杀掉那条龙我也愿意。我兴奋地收拾行囊,回到了故乡。我一踏进那古老的家,立刻就感觉到一个新的精神已经支配了那个家。特别是那原来宽敞、舒适的客厅,现在却变得愁闷、压抑和委靡。一切都似乎被严密地珍重了起来。为了保护古老、坚实的地板,也为了免除擦拭、打扫,地面铺上了廉价、丑陋,像细长的祭幡般的所谓地毡。那架很少用的方形老钢琴也罩上了套子。母亲准备了茶和点心迎接我的到来,尽量使一切都显得舒适些,但我仍闻到了老处女特有的气息,以及拂也拂不去的樟脑味。我一进来就立刻对母亲微笑了一下,皱起了鼻子。母亲立刻就明白了。
我刚一坐下,那个成不了龙的泼妇就进来了。她从地毡上向我奔来,向我要求敬意。我大大地表示了敬意,详细地询问她的起居,并向她表示歉意,说这幢老房子也许不能使她处处称心如意。她完全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俨然以主妇自居,她招呼我喝茶,热心地回答我的客套问话,虽然有些得意,却因为我的过分亲切使她感到怀疑和不安。她觉得被出卖了,但还是婉转应对,把她那套有点过时的恭维话全都搬了出来。就在我们互相表示庄重和客气的谈话中,夜晚降临了。我们都衷心地祝福对方晚安,像老派的外交官般地分手。不过,那个妖精虽然被我结结实实地拍了一顿马屁,却一夜没有阖过眼。我却心满意足地熟睡了一夜。我那可怜的母亲也在经历了无数个气恼和悲伤的夜晚之后,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有了无拘无束的主妇的感觉,安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用餐的时候,又开始了这一套互相恭维的把戏。昨天晚上只是紧张地安静听着的母亲也积极地加入了我们。我们的殷勤和温柔,使雪妮蓓尔小姐悲伤得哑口无言。因为她十分清楚母亲那样说、那样做完全不是出自本意。看到她变得不安,努力做出谦卑的样子,称赞一切,肯定一切,我觉得她也很可怜,可是一想到那个被赶出去的女仆,因为母亲才留下来的厨娘,还有被罩上套子的钢琴,以及原来是那样欢畅的家现在变得这样的阴森森,我的心又硬了起来。
餐后我让母亲去休息。我跟老小姐留了下来。
“餐后有休息的习惯吗?”我彬彬有礼地问,“如果有,那我就打扰您了。虽然我有话要同您谈,可是并不急。”
“我白天从不休息的。我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您要我陪您多久我就陪多久。”
“非常感谢。我想向您对我母亲所表示的友情致谢。如果不是您,她在这幢空荡荡的房子里一定会感到寂寞的,不过现在要改变了。”
“您说什么?”她跳起来喊道,“要改变什么?”
“您还不知道吗?母亲终于要让我达成我长久以来的心愿,决定要搬到我那里去了。这样一来,当然不能让这个家空着,很快就要卖掉的。”
她惊慌失措地凝视着我。
“我真的很抱歉,”我做出很遗憾的样子继续说,“您费了心,亲切而细心地照顾这个家,我真不知该如何来感谢您。”
“可是我,我该怎么办——我能到哪里去——”
“总会有办法的。您得再去找房子,当然,那是不急的。能够再过安静的生活,我想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站了起来,说话的口气,客气中流露出尖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愤怒、激动地叫道,“您母亲答应让我住在这里。这是个不变的协定。我为这个家操劳,事事协助您母亲,现在竟然要赶我走!”
她开始啜泣,想要跑开。我抓住她瘦弱的手腕,又把她按在长椅上。
“我们并不过分。”我微笑着说,“现在我母亲既然要从这里搬走,那约定就不能算数。再说,并不是我母亲要卖掉这个家,而是我。我是这个家的主人。在您找到新的住处之前,我们不会为难您的。我母亲一开始就想到了这点,请您放心。您可以放得更轻松些,因为您毕竟还是我母亲的客人。”
随后就是我早已预料到的虚张声势,抗议、哭泣、故作伟大状、哀求。最后,这个执拗的女人终于发现,让步才是最聪明的办法。她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连喝咖啡的时间也不出来。母亲建议把咖啡送到她房间里去,但我在客套了半天之后,想好好地报复她一下。雪妮蓓尔小姐一直僵持到黄昏。她准时在用晚餐的时间走出来,脸色沉静却满怀着憎恨。
“可惜明天我就得回R市了。”晚餐时,我说,“不过,只要您需要我,母亲,我就会立即赶回来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母亲,只是看着那个老小姐,她立刻就知道我说这话的用意何在。她和我的道别虽然很简单,不过我可是诚心诚意的。
“你做得太好了,”后来母亲说,“我得感谢你。你能把你歌剧中的一段演奏给我听听吗?”
我没有演奏给她听,但是我们之间的心结已经解开了。老母亲和我的关系豁然开朗起来,这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情。母亲已经相信我了。不久我就可以与母亲同住,就要脱离长期的流浪生涯,这使我觉得很高兴。我很满足地出发了,临行前要母亲好好关照那个老小姐。我回到R市,马上就去找可以出租的小巧漂亮的住宅。泰札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妹妹也都在一旁协助。他们也很高兴,期待我们两个小家庭能够快乐地共同生活。
在那期间我的歌剧寄到了慕尼黑。两个月后,就在我母亲到达之前,我收到了莫德的信,告诉我歌剧已经被采用。这一季已经没有时间练习,但明年初冬应该就能上演。于是我有了欢迎母亲的佳音。泰札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办了一个快乐的庆祝舞会。
进入我们那有美丽花园的住家时,母亲哭了。她说上了年纪才搬到异乡并不值得高兴。但是我,还有泰札一家都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布丽姬苔一直在旁照顾我母亲,看起来真叫人高兴。在这个城里,她没有一个熟人,所以当哥哥去剧场时,她就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家里。现在她常常来我们家,不只帮我们整理家务,也帮助我们如何去适应共同生活的艰难道路,让我们的生活更亲密,也更祥和。她也能向母亲说明为什么我需要休息时,非一个人独处不可。她主动来帮我的忙。她也告诉我母亲没有对我说,而我也没有注意到的需求和希望。就这样,我们小小的家充满了和平。这个家和我以前所想象的那个家迥然不同,但却远比我想象的那个家要美丽,愉快得多了。
现在我母亲也能了解我的音乐了,母亲并不是接受一切。大部分场合她都保持缄默,但她承认我所做的,并不是娱乐或游戏,而是严肃的工作。以前她认为我们音乐家的工作就跟那些玩杂耍的一般无二,现在她发现我的工作并不比已故的父亲所做过的差,就跟辛勤的庶民所做的一样,这使她觉得很吃惊。现在我们能更自然地谈起父亲了。渐渐地,我听到了父母、祖父母,还有我自己童年时代的许许多多故事,使我更爱自己的过去与家庭,也愈来愈感兴趣,觉得自己不再处身在家庭之外。母亲也听任我自由发展,即使我把自己关起来工作或者疯狂激动时,她也对我十分信任。母亲和父亲一直过得很幸福,但雪妮蓓尔所带给她的痛苦磨炼使她终生难忘。现在她又开始信赖别人,渐渐地不再提起自己年迈,或觉得寂寞什么的了。
就在这愉快而适度的幸福中,长期包围我的生活的苦恼与不满不再露面了。但并不是完全消失,而是藏匿在我心灵的深处,有时候在夜里,它们诧异地看着我,主张自己是正确的。过去愈是远离、消失,我的爱情与苦恼就愈是明显,它们站在我身边,不断地在暗中催促我。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爱情。我迷恋过美丽、轻佻的莉蒂,因而少年时代我就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爱情。后来我第一次看到葛特露德,觉得她就是我的问题的解答,感觉到她就是我那若有似无的期望的慰藉。于是痛苦又开始降临。友情和清澄的关系,随着热情坠入了黑暗之中,最后,我终于失去了她时,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是爱情。虽然失去了她,可是爱情仍然存在,仍然经常缠绕着我。自从葛特露德停留在我心中之后,我就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怀着热情去追求任何女人,也不能去吻任何女人了。
我也不时地去看她的父亲,他似乎已经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他向我索取我为她的婚礼所作的前奏曲,在有意无意之中向我表示好感。他好像明白我是如何地想知道她的状况,也明白我不好启齿,所以他告诉我她信里所写的种种事情。她的信里常常提到我,特别是我的歌剧。信里面还写着她很高兴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女高音。对于即将能听到这部她十分熟悉的作品的完整演出,她感到很兴奋。她也很高兴我母亲搬来与我同住。而关于莫德她究竟写了些什么,我就无从得知了。
我的生活过得很平静,内心深处的急流已经不再往上涌。我在写弥撒曲,脑子里想的是宗教音乐,当我不得不想歌剧的事情时,我觉得那已经变成陌生的世界了。我的音乐要走崭新的道路,要更单纯与冷静,要能抚慰人,而不是使人激动。只是还没有歌词。
在这一时期,泰札兄妹对我的帮助甚大。我们几乎每天在一起,一起阅读、写音乐与散步,连参加庆宴与远足也在一起。只有在夏天我们分开了几星期,因为我不想麻烦这对精神饱满的旅行家。泰札兄妹又去第罗尔与伏尔阿贝尔格漫游,寄给我一小盒薄雪草。我把母亲带到北德亲戚家去,好几年来他们一直在邀请她。然后我自己去了北海,日夜倾听古老的海洋之歌,在强劲、新鲜的海风中探索自己的思想和旋律。在这里,我第一次写信给在慕尼黑的葛特露德——不是写给莫德夫人,而是写给我的朋友葛特露德,向她诉说自己的音乐和梦想。我想,她看到我的信应该会很高兴的。朋友的安慰和问候应该不会伤害她的。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怀疑我的朋友莫德,但我始终暗暗地为葛特露德担心。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个放纵自己的忧郁男人,喜欢随心所欲地过生活,绝对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永远受到内心的冲动支配,在深思熟虑的时候,又把自己的生活视为一出悲剧。如果正如那个善良的洛耶老师所说的那样,孤独和不为人所理解是一种病症的话,那么,莫德患的这种病症比谁都严重。
可是我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他没有写信来。葛特露德也只是简单地回了信,叫我秋天到慕尼黑去,这样演奏季开始时,就能排练我的歌剧了。
九月初,我们都回到了城里,恢复了日常的生活。一天晚上,大家都聚集在我家里,研讨我在夏天完成的作品。主要的有为了两支小提琴和钢琴而作的抒情小曲。我们演奏了这首曲子。布丽姬苔坐在钢琴前。越过乐谱,可以看到她那金发盘成发髻的头。她的发髻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光。泰札站在她身旁拉第一小提琴。这是一首简单的、歌谣风的音乐。轻轻地咏叹着,有如夏日的黄昏般滑逝而去,既不活泼,也不悲伤,然而却飘逸着日落后,清冷的云彩浮现在淡淡的夜色中的气氛。泰札他们,特别是布丽姬苔非常欣赏这首小曲。她很少对我的音乐发表意见,总是以少女的矜持保持沉默,只用赞叹的眼光凝视着我,她认为我是个大音乐家。这一天,她鼓起了勇气表达了她的共鸣。她那淡蓝色的眼珠真诚地望着我,点着头,因而金光不时地在她的发髻上舞动。她看起来非常可爱,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美人了。
为了让她高兴,我拿起她的钢琴乐谱,用铅笔在谱上写下“献给我的朋友布丽姬苔·泰札”,然后把乐谱还给了她。
“让这行字永远留在这首小曲上面。”我殷勤地说着,对她鞠了个躬。她念着献词,脸上慢慢泛起红晕,向我伸出她那有力的手,眼眶里忽然噙满了泪水。
“这是真的吗?”她低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笑道,“我觉得这首小曲非常适合您,布丽姬苔小姐。”
她那依然饱含泪水的眼神令我吃惊,那眼神太稳重,也太严肃了。可是我并没有多加注意了,泰札放下小提琴,我母亲早已知道他要什么,于是给他的杯子斟了葡萄酒。谈话热烈起来,我们谈论几个星期前上演的一出新的小歌剧。到晚上很晚他们兄妹告辞时,我看到布丽姬苔显出异样的畏缩,才又想起我和她之间所发生的那个小小的插曲。
这时在慕尼黑已经开始排练我的作品,莫德是最适当的主角人选。连葛特露德也赞美了女高音,只有管弦乐和合唱还没有着落。我请朋友代为照顾母亲,就到慕尼黑去了。
抵达的那天早上,我就穿过宽广美丽的街道到雪芭宾区,莫德那宁静的家就在这里。我完全忘记了歌剧,心中只想着莫德和葛特露德现在不知怎么样了。马车在充满田园风味的一条小巷的一幢小小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房子周围的树木都带着秋色。黄色的槭树落叶扫拢在道路两旁积成了一堆。我心情沉重地走了进去。屋子里看起来舒适而堂皇,仆人帮我脱下大衣。
我被引到一个大房间里,看见两幅从伊姆德家里带来的古老绘画。另一面墙上则挂着在慕尼黑画的莫德的新肖像画。我正在看那幅画,葛特露德就进来了。
久别之后看到她的眼睛,我的心跳加速了。她变得更成熟了,完全是一副为人妻子的模样。但她对我的友情并没有淡去,她微笑着,真诚地对我伸出手来。
“您好吗?”她亲切地问,“您老成多了,不过看起来身体蛮好的。我等您好久了。”
她问起了所有的朋友,也问起了她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她谈得很起劲,忘记了开始时的羞涩,她看起来就跟从前一模一样。我的拘谨也消失了。我把她当成好朋友,跟她谈起夏天在海滨的情形,我的工作和泰札他们,最后连可怜的雪妮蓓尔小姐也谈论到了。
“是呀!”她叫道,“您的歌剧终于要上演了!您一定很高兴吧!”
“是的,”我说,“不过最让我高兴的,还是能再度听见您唱歌。”
她向我点了点头。“我也很高兴,我常常唱歌,不过通常只唱给自己听。您的歌我全都要唱。您的歌总是摆在我手边,从来没有沾过灰尘。请您留在这里用餐,我先生马上就回来。下午他会带您到指挥那里去的。”
随后我们到音乐室去,我坐到钢琴边。她唱起了我那时候的歌曲。我的心情平静,努力显出快活的神情。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坚实,但是依然柔和轻快,把我的心带到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里去。我着迷似的俯在琴键上,轻轻地奏出古老的旋律,不时地闭目倾听,再也分辨不出往昔与现在了。难道她没有属于过我和我的生活吗?难道我们没有像兄妹般,像挚友般地那样亲近过吗?当然与莫德一起唱的时候,情况是不同的。
我们又愉快地坐着闲谈了一会儿,我们都觉得两人之间没有必要再解释什么,所以话说得不多。我没有想到要问她的家居生活,以及夫妇之间的感情如何。因为待会儿我就可以亲眼目睹了。不管怎么说,她并没有偏离自己的轨道,也没有违反自己的本性。即使不美满,她也会柔意顺从的。
一小时后海因利希来了。他已经听说我来了。他立刻谈起了歌剧。看起来,别人似乎比我自己还要重视我的歌剧。
“哪里都一样,”他认真地说,“观众都知道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很少一开始登台就受到欢迎的。每次我都要先抓住观众,使他们激动,这样虽然不受欢迎,却获得了成功。当然也有唱得很悲惨的时候,这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可以期待你的歌剧会成功。今天我们到指挥那里去,明天再邀请女高音和你想邀请的人。明天早上管弦乐队也要排练,我想你会满意的。”
在餐桌上,我看到他对葛特露德简直客气得过分。这使我很不愉快。我在慕尼黑时每天都看到他们,每次都是这样。两个人不管到哪里去,都会给人留下他们是最完美的一对的印象。但是,他们之间显得很冷淡。我认为是葛特露德内在所具有的坚强优秀品德,把这种冷淡转化为客气和庄重的。看来她对这个美男子所怀的热情还没有冷却,她还在期望已经消失的爱情能够复返。无论如何她也需要他有良好的风度。她太高尚,也太善良了,不愿意在朋友面前表现出失望,也不愿意让人认为她是个令人难解的女人,她不让人看出她的烦恼来。所以,我完全是把他们的夫妻生活当成是没有一丝阴影那样地来谈着、笑着的。
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当然无法猜测,而且完全要由莫德决定。当然她并没有能瞒过我,不过,我知道她总是不能忍受我的同情眼光,或者理解和怜悯的表情的。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捉摸不定的性格被一个女人所制服。虽然我为他们两人难过,不过看到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并不觉得奇怪。他们都拥有过热情,也享受过热情。但是现在他们不是要学会把事情看开,在悲伤的记忆中去回想幸福的时光,就是要寻找能获得新的幸福和新的爱情的道路。如果他有了孩子,也许会重新结合在一起,即使那已经失去爱情的乐园不再复返,他们也会有新的善良愿望,要求为了共同生活而互相适应。我知道葛特露德具有达到这个目的的力量和胸襟。但我不愿去想莫德是否也具有这些特质。他们之间那美丽的恋情的巨大狂热和愉悦的消失使我伤感,而他们不论对他人也好,对自己也好,依然保持那美好的品德的态度却令我高兴。
莫德邀请我住在他家,我没有接受,他也没有勉强我。我每天都去他们那里。看到葛特露德喜欢我去拜访他们,总是津津有味地和我闲谈,尽情地欣赏音乐,我也觉得很高兴。我并不完全是被施舍的。
歌剧决定在十二月里上演。我在慕尼黑逗留了两个星期,每次都参加管弦乐的排练,有些地方不得不做修改和调整。我看到我的作品所交付的都是一些最杰出的人。看到男女歌唱家、小提琴家、长笛家、指挥、合唱团等在演练自己的作品,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作品已经不属于我了,而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你等着看吧,”海因利希·莫德有时候说,“不久,你就会呼吸到受世人评论的空气了。为了你,我真希望你不要获得成功。你一旦成功了,群众就会像猎犬般地在你身后追逐,要你签名留念。你将会知道愚蠢大众的崇拜是多么的低级和叫人厌烦。大家已经在谈论你的跛足了。这正是你受欢迎的原因。”
在一些必要的排练和试演之后,我又动身回家了,打算上演前几天再赶来。泰札没完没了地问我上演的细节。他提出了关于管弦乐的无数细微问题,这些都是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他比我自己还要兴奋,不安地看待这场演出。我邀请他和妹妹一起出席演出,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相反地,母亲却不想参与我们那值得兴奋的冬季旅行。这倒使我松了一口气。我也渐渐地感到了紧张,每天晚上不喝红葡萄酒就睡不着。
冬天很快地来临了。我们那小小的房子的庭院,深深地埋在积雪里。一天早上,泰札兄妹坐着马车来接我。母亲从窗口向我们挥别,马车出发了,泰札裹在厚厚的领子里咏唱旅人之歌。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上,他一直像度圣诞假期,出外旅行的少年那般快活。美丽的布丽姬苔则满心欢喜,静静地坐着。能够有他们同行,使我觉得很高兴。我非常沉不住气,像是要接受审判似的,去面对这两天即将发生的事情。
在火车站等候我们的莫德,也立刻觉察到了我的心情。“你怯场了!”他愉快地笑着说,“这是值得感谢的。毕竟你是个音乐家,而不是哲学家。”
他说得不错。我的兴奋一直到上演才平静下来,那几个夜晚我都不能阖眼。我们几个人之中只有莫德最镇定。泰札则显得焦躁不安,每次排练他都批评个没完没了。排练时他蹲在身边,侧耳倾听,碰到困难的地方,他就握拳高高地打着节拍,一边称赞一边摇头。
“这里少了一支长笛!”在管弦乐第一次试演时,他就大声喊道,指挥愤怒地朝我们看着。
“这里非去掉长笛不可。”我微笑着说。
“长笛?去掉?为什么呢?简直是开玩笑!你清醒点,他们会把你的前奏曲弄糟的!”
我笑了笑,不得不竭力把他拦住。他专注到这个程度。但是,前奏曲中出现了中提琴和大提琴,这是他喜欢的地方,他就闭上眼睛,身体往后靠,痉挛地握住我的手。随后他害羞地对我轻声说道:“这一段几乎使我落泪,简直太美了。”
我还没有听过女高音演唱她的角色。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使我感到又奇怪又悲伤。她唱得好极了,我立刻去向她表示衷心的谢意。心中忍不住回想起葛特露德演唱这段歌词的午后,就像看到自己珍爱的宝贝落在别人掌中一般,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和不满。
这两天我一直没有和葛特露德见面。我知道她是微笑着在关心我的兴奋和不安的,她不愿来打扰我。上次我和泰札兄妹去拜访她。她热情、体贴地接待了布丽姬苔,而布丽姬苔看到这位美丽、高贵的夫人,心中真是佩服极了。从那以后,这个少女就非常倾心地赞赏那位美丽的夫人。她的哥哥也总是附和她的意见。
上演前两天的情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心乱如麻,并且还发生了一两件令人不快的事件。一个歌手的嗓子哑了。另一个歌手则因为没有让他担任重要角色而大发脾气,最后一次排练时态度简直恶劣到极点。而指挥呢,我说得愈多他就愈冷淡。莫德不时帮我忙,对于这些纷争,他只是镇静地报以微笑。在这个情况下,比起仿佛着了火般,到处串来串去,不断吹毛求疵的善良的泰札来,他对我的帮助是更大的。闲暇的时候我们一起待在旅馆里,气氛沉闷,彼此话都不多,这时候布丽姬苔总是用敬畏,而又多少带着同情的眼光凝视着我。
那两天也过去了,上演的夜晚终于来临。在剧场慢慢坐满观众的时候,我站在舞台后面,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最后我到莫德那里去,他已经穿好衣裳,坐在角落的小房间里躲避噪音,悠闲地喝掉了半瓶香槟。
“你不也来一杯吗?”他亲切地问。
“不,”我说,“这不会刺激你吗?”
“什么?外面的喧扰吗?每次都是这样的。”
“我说的是香槟。”
“不,没有关系的。这样才会使我镇定下来。每次要做什么,我总要喝一两杯。不过,我们去吧,时间到了。”
一个服务员把我领到包厢去。葛特露德与泰札兄妹,还有剧场的一位高级人员已经坐在那里。他微笑地向我打招呼。
随后,第二次的铃声响了起来。葛特露德亲密地看着我,点了点头。坐在我后面的泰札握住我的手臂,捏了我一下。剧场暗了下来。我的前奏曲从下方庄严地向我这边飘扬过来。现在的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现在在我面前回响的音乐既熟悉而又陌生,它已经拥有自己的生命,再也不需要我了,虽然那是我的作品。我那往日的喜悦和心血,种种的希望和难眠的夜晚,那时候的热情和憧憬都已经解脱,现在正以另一种面貌针对我。音乐让好几千颗陌生的心在这神秘的时刻里激动起来。莫德登场了,他控制着自己的歌声,逐渐增强,最后全力唱出,带着他那特有的忧郁的激情。女歌手用高亢、颤抖的明亮歌声回应着。随后到了葛特露德所唱过的部分。她的歌声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耳中。那是我对她的敬意,也是我对她的爱的轻声表白。我的眼光望向那宁静清澄的眼睛。她的眼睛亲切地向我致意,表示她理解我的心。在这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青春有如成熟的水果的细致清香般拂过心头。
从这时候起,我安静下来,像普通的观众那样看着,聆听着。喝彩声响了起来。男女歌手都走到幕前谢幕。莫德不断地被叫了出来,他只是向明亮的观众席投以冷淡的微笑。虽然观众也叫我出来让大家看看,但我已经昏昏沉沉了,也不想从舒适的藏身处跛着腿走出来。相反的,泰札则像朝阳般地笑着,拥抱着我,和剧场主管握手,虽然人家并没有向他伸出手来。
庆功宴早已准备好了。我想,要是失败了,也同样会有庆功宴等着我们吧。我们坐马车过去。葛特露德和她的丈夫一辆,我和泰札兄妹一辆。在马车里的那短暂路程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布丽姬苔突然哭了起来。开始时她尽力抑制着自己,随后就两手掩面,痛哭流涕。我什么也不想说。奇怪的是泰札也保持缄默,一句话也不问。他只是伸手搂住妹妹的背,像看小孩子一般,喃喃地安慰她。
之后,在握手、祝贺和干杯声中,莫德嘲讽地眯细着眼睛看着我。大家都热切地问我下一部作品是什么,我回答说是宗教音乐,大家都失望了。随后大家为我的下一出歌剧干杯。可惜我到现在还没有写出来。
当我们从会场脱身时,夜已经很深了。就寝的时候我才有机会问泰札,他妹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呢。她已经睡了。泰札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好像在探询什么。他摇了摇头。他只是吹着口哨不答,于是我又问了一次。
“库恩,你真是个笨蛋。而且还是个瞎眼的笨蛋。”他责备地说,“你难道没注意到吗?”
“没有。”我回答道,心里已经逐渐明白了真相。
“那我就说了吧。那个孩子早就爱上你了。当然她没有对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可是我已经注意到了。坦白告诉你,要是事情会有结果,那我是很高兴的。”
“那可就难了!”我悲伤地说,“不过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的痛哭吗?你真是个小孩子!难道你以为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呢?”
“我的天!你可以什么也不用说。你一直没有说是对的。不过,既然你没有说,你就不该那样深情地凝视莫德夫人。我这样说你懂吧?”
我请他不要触动我的秘密。他答应了。他轻轻地把手按在我的肩上。
“我现在可以想象这两三年来,你一直没有向我们提起,只是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忍受的种种事情。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验。我们好好地携手共创美好的音乐吧。妹妹的情绪会好转的。我们握手吧。今天真是太愉快了!明天早上我和妹妹就要走了。我们在家里见面吧!”
愉快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沉浸在兴奋中,久久不能成寐。我在想着布丽姬苔。她在我身边已经很久了。但是除了亲密的友谊外,我不想和她有进一步的发展。就像葛特露德对待我那样。布丽姬苔觉察到我爱着别的女性,那心情正如我在莫德那里看到信时想用枪自杀时一样。这虽使我感到悲痛,但我却忍不住微笑了。
我在慕尼黑又住了几天,几乎都在莫德家度过。但是已经不再有第一天午后的相聚,三个人一起弹琴、唱歌的情景。在歌剧上演后的余晖中,我们都无言地回想起那个年代。莫德和葛特露德之间也时时闪现出一丝光明。向他们告别后我走了出来,我又抬头望了望这幢在冬天的枯木中静静伫立的家,希望以后也能常常来造访。而且,为了让那里面的两个人重新永久地结合在一起,我乐意放弃自己那小小的满足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