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作品集(全1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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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清醒过来时,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全身瘫软无力。走廊上的白光照射在雪亮的地板上。我还没有达到不朽的人的境地,我依然停留在充满谜团、苦恼、荒原狼和痛苦的混乱纠纷的世界这边。这里不是好的处所,不是可以忍受的地方。非得做出了结不可。

墙上巨大的镜子里,哈利面对着我,身体似乎有些不舒服。和去教授家里拜访,以及黑鹰馆的舞会之后的那个夜晚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是数年前,不,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哈利上了年纪,学会跳舞、参观了魔术剧场、听了莫扎特的笑。不管是对跳舞还是对女人或者对刀子,都已经不怀任何不安。即使天分凡庸,只要累积起数世纪的经验,也还是会成熟的。我久久凝视着镜中的哈利。我对他还十分眼熟。他依然——虽然只有些许——像15岁的哈利,像3月的星期天在岩石上遇到萝莎,在她面前脱下坚信礼时期的学生帽的哈利——可是在那之后他有数百年的岁数,钻研音乐和哲学,感到厌烦,在“铁盔馆”大口灌着阿尔萨斯葡萄酒,与诚实正直的学者讨论克里休纳,爱艾莉嘉和玛丽亚,和荷蜜娜成为朋友,射击汽车,和皮肤光滑的中国女人睡觉,与歌德和莫扎特见面,在时间与现实梦幻的网上开出了好几个洞。事实上他还在那网中被捕获住。他失去了美丽的棋子,不过口袋里放着信用可靠的刀子。老哈利,精疲力竭的老男人,前进吧!

啊!可恶,人生为什么这样苦涩呀!我向镜中的哈利吐口水,用脚踢,把他踢成粉碎。我在发出回音的走廊上缓步走去,虽然我很仔细地观察那些许下那么多美妙承诺的门,不过已经没有一扇门贴出告示了。我检查着魔术剧场无数的门慢慢走着。今天我不是出席了化装舞会吗?那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年。大概不久叫做岁月的东西也会消失的。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荷蜜娜还在等待着。应该会成为奇妙的婚礼的。我在悲伤的波浪中向对面游去,被悲伤地拉过去。该死的奴隶,该死的荒原狼。啊!真是太可恶了!

我在最后一扇门旁边停下来。悲伤的波浪把我拖到那里去。噢,萝莎呀!噢,远逝的青春呀!噢,歌德和莫扎特呀!

我打开门。在门的后方看到的是单纯的美丽光景。在地面的地毯上,躺着两个赤裸的人。美丽的荷蜜娜和俊美的帕布罗相拥而眠,睡得非常熟。他们看起来似乎不知厌倦,但实际上却立刻就满足了,对恋爱游戏感到精疲力竭。多么美丽的人儿呀!多么美妙的光景呀!多么叫人吃惊的美丽肉体呀!荷蜜娜的左边乳房下方有一个新的圆形淤青,渗出乌黑的血来。那是被帕布罗美丽、光洁的牙齿咬出来的爱的伤痕。我对着那个有淤青的地方,把刀子直刺进去,只露出刀柄来。血流到荷蜜娜白皙、柔软的肌肤上。如果不是万事有些许不同,走着些许不同的路,我大概会吻掉那些血的。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做,只是看着血流下来而已。她仿佛感到疼痛,仿佛大感吃惊似的,眼睛睁开片刻。我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会感到吃惊呢?”随后我认为必须将她的眼睛闭上。不过她的眼睛又自己闭上了。我终于杀了她了。她略略屈身朝向旁边。可以看到从腋下乳房的柔细暗影在隐隐约约动着。我觉得那似乎是要让我想起什么来,不过我却想不起来。不久她就不动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最后我有如清醒般打了个寒噤,拔腿正想逃。这时候帕布罗动了身体,睁开眼睛,舒展手脚,屈身在死去的美女身上微笑着。我心里想着,这家伙绝对不会有严肃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家伙都总是微笑。帕布罗仔细地折起地毯的一角盖住荷蜜娜的乳房,好让伤口看不到,随后从包厢席悄悄走了出去。他要到哪里去呢?只剩下我和这个身体半掩的死去的女人两人。这个女人以前我曾经爱过、嫉妒过。她那苍白的额头上覆盖着男孩般的鬈发,只有嘴唇是鲜红的,在完全变苍白的脸庞上发亮着,半开启着。她的头发发出温柔的芳香,丰满可爱的耳垂从头发中露出一半来。

这样她的愿望实现了。在完全变成属于我的之前,我杀死了情人。我做了最荒唐的事情。我跪在地板上,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这个行为具有什么意义,这是好的、正确的呢?还是正好相反?聪明的棋士——帕布罗,对这个行为会怎么说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法想象。涂抹上色彩的嘴唇,在逐渐消失光泽的脸庞中,变得越发火红了。我整个人生就像这个已经不会说话的嘴唇似的。我所获得的仅有幸福和爱,只不过是这种东西罢了,只不过是涂在死人脸上的些许的红色罢了。

从死去的脸庞、从死去的雪白肩膀、从死去的白皙手臂,宛如缓缓潜伏过来般,一个战栗、一个像冬天那样的荒凉与孤独,慢慢地、慢慢地吐出愈来愈强的寒气。在那样的寒气中,我的手和嘴唇开始僵硬起来。我把太阳消灭掉了吗?我把一切生命的心脏杀掉了吗?宇宙之死的寒气入侵进来了吗?

我全身哆嗦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化成石块的额头,看着那僵硬的鬈发,看着耳垂那苍白、冰冷的微光。从那里流出来的寒气是致命的,而且是美丽的。有如奇迹般回响着、震颤着。那种冰冷正是音乐!

以前,很早的以前,我没有感受过这种战栗、这种同时也觉得是幸福的战栗吗?以前我没有听过像这样的音乐吗?有的,我从莫扎特那里听过。从不朽的人那里听过。

忽然间,我想起了以下的诗句。那是以前,很早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的诗句——


可是我们站在那个大气中,

站在群星辉耀的冷峻冰圈中。

没有日子,也没有时间。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青年也不是老人……

我们的永恒存在是冰冷的,没有变化的。

我们的永恒微笑是冰冷的,有如星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