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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包厢席的门打开了,我重新看了两次,才终于知道进来的是莫扎特。他没有戴假发,也没有穿短裤和有鞋扣的鞋子,而是身穿现代式的服装。他在我身旁坐下来。我伸手拉住他,免得从荷蜜娜的乳房流到地板上的血把他的衣服给弄脏了。他坐下来,神情专注地玩弄着摆得到处都是的几个小机器和工具。仿佛那是什么重要工作似的,他一下子翻转工具,一下子拧着螺丝。我佩服地看着他那灵巧的手指。我心里想着,真想看到那手指弹着钢琴的情景。我沉思着,不,并不是一直沉思着,而是有如做梦一般,对他那美丽、聪明的手着迷了,在他的身旁让我感到温馨,也感到些许不安。我望着他那边,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在扭紧什么螺丝,为什么要那样忙碌。
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在组合移动的是一架收音机。现在他打开扩音器的开关说:
“可以听到慕尼黑的广播,韩德尔的F大调协奏曲。”
事实上更让我吃惊害怕的是这个魔鬼般的白铁漏斗立刻就吐出了支气管炎的痰和咬碎了的口香糖的混合物。那是拥有留声机的人和加入广播的人一致称为音乐的东西——而且在那浓浊的痰和沙哑声音的背后,就像厚厚的灰尘后面隐藏着贵重的古画那样,可以听出那种神圣音乐的高贵构想、那种王者般的建筑、那种冰冷宏伟的呼吸、那种幅员广大饱满的弦乐回响。
“噢,天呀!”我惊恐地叫道,“莫扎特先生,你在做什么呢?你真的要强迫你和我听这种下流的东西吗?你真的要用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要用我们时代的胜利,要用在对艺术的歼灭战中获得胜利的最后的武器煽动我们吗?莫扎特先生,真的非这样做不可吗?”
这时候,啊!那个让人心里发毛的人,是怎样地笑着的呀!他的笑是多么像冰冷的鬼灵,不发出声音,而且仿佛要用那样的笑粉碎一切的呀!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痛苦,可恶地转着旋钮,移动白铁漏斗。他笑着继续让那扭曲了的、会夺走人的灵魂、被下了毒的音乐在室内流动。他笑着回答我:
“我的邻人,请不要那样悲愤激动!怎么样?你也注意到那个渐缓了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你佩服吗?噢,对了,像你这样脾气暴躁的人,最好纳入这个渐缓的思想——你听到低音了吗?庄重得有如众神的脚步般——但愿老韩德尔的这个构思可以完全渗透你那焦躁的心,让你的心镇静下来!希望你能不悲愤也不嘲笑,好好从这个滑稽机器那绝望得有如白痴般的帷幕深处,听到这个神圣音乐那遥远的身影通过去!希望能停留在你的心中,因为这样对你会有好处。这个发狂的扩音器,乍看之下在做着这个人世间最愚蠢、最没有用、最不可原谅的事情,将在什么地方演奏的音乐没有选择地、愚蠢地、粗野地,而且悲惨地予以扭曲,送进外面完全不适合的场所,并且无法破坏这个音乐的根本精神,只是经由这个音乐暴露出自己技术的无力感,以及自己那大惊小怪的精神空虚罢了。希望你能注意到这一点!小东西,你给我仔细听着,你有必要那样做。现在你把耳朵打开来!对,就是那样。怎么样?听到的不只是被收音机施加暴力的韩德尔而已。韩德尔即使以像这样没有价值的方式出现,也还是神圣的——不只是那样而已,你要知道,同时也可以听到、看到一切生命的杰出比喻。竖耳倾听收音机,就可以听到、看到理念与现象、永恒与时间、神性与人性这些之间的原始战斗。收音机可以将世界最壮丽的音乐在十分钟之间,没有选择地丢进最荒唐的场所,比如小市民的客厅中,或者阁楼房间里,或者正在聊天、正在大吃大喝、正在打呵欠、正在睡觉的听众之间,把这音乐的感觉之美夺走、撕毁、损害音乐,把音乐搞得脏污黏腻,但却还是无法杀害音乐的精神,就像那样,人生——所谓的现实,也恶作剧地把世界的壮丽情景在四周洒落满地。比如在韩德尔之后,播放的是中型企业如何做假账的演讲,把充满魅力、诱人的交响乐回响,变成会让人感到恶心的声音黏液,将那蒙骗的技巧和热心的程度,以及卑鄙的需要和虚荣,到处插进理念和现实、交响乐和耳朵之间。小东西,这就是人生,我们只能任人生那样进行。只要我们不是傻子,大可以去嘲笑。像你这种性质的人,完全没有资格去批评收音机和人生。反而应该先学会好好去听!去学会严肃看待值得严肃看待的事情!别的事情则一笑置之!或者你是否以为自己用更好的、更高尚的、更聪明的、更有趣的方法做了?不,不,哈利先生,你并没有那样做。你从自己的生活中捏造出毫无价值的疾病的历史,从自己的天分捏造出不幸。并且显然你除了将那样漂亮的、具有魅力的年轻姑娘杀死,将刀子刺进她的身体之外,没有别的用处。难道你以为那是正确的吗?”
“正确!开玩笑!”我绝望地叫道,“啊!一切都大错特错,蠢得该下地狱!我是畜生,莫扎特先生,我是又蠢又可恶的畜生,既有病又堕落。这一点你说得非常对——可是关于这个少女,她想要被杀,我只是实现她自己的愿望而已。”
莫扎特不发出声音地笑了,这次他非常亲切地关掉了收音机。
我的辩解,即使直到刚才我还是很认真地相信那是真的,但现在却忽然觉得那真是愚蠢可笑。我突然回想起来,有一次荷蜜娜在说着时间和永恒时,我立刻就认为她的思想只不过是反映出我自己的思想的影像罢了。可是想经由我的手被杀死的念头,只是荷蜜娜自己的想法和愿望,我认为那并没有受到我丝毫的影响。可是那时候为什么我不只将这个可怕的、奇怪的念头照单全收,深信不疑,而且甚至还事先预测出来呢?会不会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呢?为什么我在看到荷蜜娜和别的男人赤裸相拥的瞬间,就将她给杀了呢?莫扎特那不出声的笑,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充满着嘲弄回响着。
“哈利,”他说,“你真是个小丑。那个美丽的少女难道真的除了被你用刀子刺杀之外,就没有别的任何期望吗?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不,至少你是成功地刺进去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完全断了气。显然你得面对逞凶后果的时刻到了。难道你想逃避那后果吗?”
“不,”我叫道,“你完全不了解。我怎么会逃避后果呢?我一心只想赎罪,只是赎罪而已,除了赎罪之外什么也不想。我一心只想把这颗脑袋搁在斧头下,惩罚我,让这个身体消失掉。”
莫扎特浮现出嘲笑,看着我,仿佛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
“你总是那样悲壮!不过你应该很快就会学到幽默的。不管什么时候,幽默都是‘死刑犯的小曲’。万不得已,就在绞刑架上学习幽默好了。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做好准备了?那么到检察官那里去吧!然后投身在审判的人那没有幽默的机器中,在牢狱的庭院里,一大早到冰冷的可以把脖子砍断的地方去。那么,你已经做好那个准备了吧?”
一个告示突然在我面前闪现出来。
对此我点头表示同意。那是四方高墙围绕的冷清中庭,墙上镶着小小的铁窗。
已经完全准备好的断头台摆在那里,身穿法官服和大礼服的绅士共有12名。我哆嗦着站在他们正中央,站在清晨阴暗的空气当中。虽然悲痛的不安揪着我的心,不过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服从命令向前面走去。我服从命令跪下来。检察官脱下帽子,清了清喉咙,别的绅士也都清了清喉咙。检察官庄严肃然地摊开纸张,朗读起来:
“各位,站在各位面前的哈利·哈拉,被检举蓄意滥用我们的魔术剧场,宣判有罪。哈利将我们美丽的绘画房间误解为所谓的现实,不只以幻象的刀子刺杀了幻象的少女,侮辱了高尚的艺术,而且还意图将我们的剧场作为自杀机关来使用,显示出其不了解幽默的态度。因此我们宣告处以哈利永恒生存的刑罚,12小时之内不得进入我们的剧场。另外被告也无法免除被彻底嘲笑一次的处罚。各位,请齐声大笑。一——二——三!”
数到三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无可挑剔地齐声哄堂大笑。那是由更高层次的合唱构成的大笑,是人难以忍受的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大笑。
我回过神来时,莫扎特像刚才那样坐在我的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
“你听到判决了吧?所以你非养成继续听‘人生的收音机’音乐的习惯不可,那对你应该会很有益的。亲爱的小傻子,你的天分非常低,但不管再怎么低,你也还是应该会慢慢领悟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你必须学会笑。你需要笑。你必须理解人生的幽默是这个人生的死刑犯的小曲。你当然对这个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你对所需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好准备。你做好刺杀少女的准备,庄严地做好被处刑的准备。你一定也做好了禁欲一百年,鞭打自己的准备,或者你还没有准备好吗?”
我悲惨地叫道:“当然准备好了,衷心准备好了。”
“当然应该是那样的!不管是怎样的没有幽默的愚蠢活动,你都会参加。像你这样慷慨的人,只要是悲壮的、没有机智的事情,你都会参加。我可不参加那种东西。对你那一本正经浪漫式的忏悔,我可是一毛钱也不会出的。你希望被处刑,你希望被砍头。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为了这种愚蠢的理想,你大概还会犯下十次杀人命案的吧?像你这样无耻懦弱的人希望死而不想活,真是太可笑了。你正应该活下去!你会被宣判最严重的处罚也是理所当然的。”
“啊!那会是怎样的处罚呢?”
“比如,我们可以让那个少女复活,和你结婚。”
“我还没有做好那样的心理准备,要是那样做了,一定会变成不幸的。”
“筒直就像你所做的事情还不够不幸似的!不过悲壮呀杀人什么的,都必须从此洗手不干才行。快恢复理性来!你必须活下去,必须学会笑,必须学会听人生那被诅咒的收音机音乐,必须崇敬那背后的精神,必须从那当中学会笑闹。就是这些。除此之外,就不再要求你什么了。”
我从牙关紧咬的齿缝间,低声问道:“不过,莫扎特先生,要是我拒绝呢?要是我不承认你有对荒野之狼下命令、干涉他的命运的权力,会变成怎样呢?”
“那样的话,”莫扎特不慌不忙地说,“我会建议你抽一支我的高级香烟。”说着,他有如变魔术般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来递给我,这时候,他已经再也不是莫扎特了,以外国人的黑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原来是我的朋友帕布罗,并且他和那个用各种棋子教我下棋的人也像得有如双胞胎似的。
“帕布罗!”我吃惊地叫道,“帕布罗,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呢?”
帕布罗把香烟放在我的手中,为我点燃。
“在我的魔术剧场里,如果你想学探戈,想成为将军,想和亚历山大大王交谈,全都可以随心所欲。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让我感到有些失望。那时候你整个忘我了,破坏了我小剧场的幽默,丑态毕露。拿刀子刺下去,用现实的污渍弄脏我们美丽的绘画世界。我无法苟同那样的报复。一定是你看到荷蜜娜和我睡觉,出于嫉妒才那样做的。很遗憾,你并没有学会如何处置那颗棋子——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把下棋的方法记得很熟了。不过不必担心,会慢慢改进的。”
他抱起荷蜜娜,于是她在他的手指中,立刻变得有如棋子一般小了。他把她放进刚才掏出香烟来的背心口袋里去。
浓烈甜蜜的烟发出怡人的气息,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变得空荡荡一般,打算睡上一整年。
啊!我一切都理解了。理解了帕布罗,理解了莫扎特——感觉到他那可怕的笑声似乎从我背后的什么地方传来。我也知道如何使用藏在我口袋里的几十万个生命游戏的形象,也知道了其人生的意义而受到了感动。我很乐意再一次下那样的棋子,想要再一次感受到那苦恼,再一次为那个无意义而战栗,再一次——不,多少次也愿意重返隐藏在自己心中的地狱。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人生的棋局下得更好的。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学会笑的。帕布罗在等待我。莫扎特在等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