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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回到了圆形的走廊上,依然感受着杀戮汽车的兴奋。那些无数的门上面,到处都张贴着吸引人的字句:
变生
可以自由自在依你的喜爱,转变成动物或植物
爱经
为初学者讲授印度的做爱技术
42种不同的方式与实习
快乐的自杀!
你一定会笑死
你想成为纯粹的精神吗?
东方的智慧
啊!要是有一千条舌头就好了!
只限绅士入场
《西方的没落》
平价版 现在依然独占畅销榜首
艺术的真谛
经由音乐
将时间变成空间
笑出眼泪来
幽默的小房间
隐士的玩乐
任何社交的乐趣
都可以百分之百取代
张贴的告示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有一张这样写着:
人格塑造指引
保证有效
我觉得这个值得一看,就进入那扇门中。
阴暗寂静的房间迎面而来。里头像东方风格那样,没有使用椅子,一个男人坐在地板上,仿佛大棋盘般的东西立在他的面前。开始时,我以为那是我的朋友帕布罗,至少那个人身穿类似的鲜艳丝绸上衣,有着同样乌黑晶亮的眼睛。我问:
“你是帕布罗吗?”
“我谁也不是,”他很友善地说明,“因为我们在这里都没有名字,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个人,我是棋士。你希望我教你人格的塑造吗?”
“是的,请教我吧!”
“那么请让我使用两三打你的棋子。”
“我的棋子?”
“就是你看到你所谓的人格分裂成许多模样时的棋子呀!没有棋子我怎么下棋呢?”
他把镜子凑到我的面前。我又在那里头看到叫做我的这个统一的人物分裂成许多的自我。看起来那数目似乎变得更多了。不过那模样现在变得相当小了,约只有大小适度的棋子那么小。棋士以冷静、准确的动作拿了两三打棋子,摆在棋盘旁的地板上。在做那个动作时,他就像重复说出经常在进行的演讲或授课内容的人那样,单调地说:
“有一个会带来错误和不幸的见解,那就是认为人是永恒不变的统一体。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得很清楚。另外你也知道人是由许多的灵魂,由非常多的自我形成的。将个人表面上的统一像这样分裂成许多模样,被视为是疯狂。科学为这个现象想出了叫做精神分裂症的名字。在这一点上,科学是对的,因为若是没有指挥,没有秩序和排列,当然无从控制多数。可是相反的,相信秩序一生只有一次能够约束无数意识下的自我,在这一点上,科学是不对的。科学的这个错误,招来许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结果。这个错误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只有让身为国家官员的教师和教育家把他们的工作单纯化,省略了思考和实验。这个错误的结果,让许多无可救药的疯狂的人被视为‘常态’,不,被视为在社会上具有高度的价值;相反的,天才的人则被视为疯狂。于是我们以叫做塑造术的思考方式去弥补充满科学缺陷的心灵论。我们要告诉体验过自我的分裂解体的人的是,他们那些七零八落的部分,随时都可以依自己的喜好组合成新的秩序,经由这样的方法,生命的游戏可以拥有无限的变化。正如作家以一小部分的人写成剧本那样,我们可以从自我分解成的许多部分中,不断塑造出新的形象,塑造出具有新的游戏和紧张,以及永恒的新环境的形象——你看吧!”
他以冷静、正确的动作,把我的分解了的人物,有如棋子般抓起来。将老人、青年、幼儿、女人,快活的和悲伤的、强壮的和孱弱的、敏捷的和迟钝的等所有的人物全都作为棋子,迅速排列在棋盘上。棋子一开始移动,立刻就形成了集团与家庭、游戏与战斗、敌方和我方,做成一个小规模的世界。他移动了片刻,让棋子玩耍、战斗、结盟,让他们交战、互相追求、结婚、自我分裂。那真是人物众多、波澜起伏、充满紧张的一出戏。
随后他以快活的动作在棋盘上拨动着,将棋子全都静静地翻过来,拢成一堆,自己则沉思着,就像不肯妥协的艺术家那样,用相同的棋子构成崭新的棋谱,组成完全不同的架构与关系。第二局和第一局相似。虽然是相同的世界,由相同的材料构成,不过气氛变了,节奏也变更,主题以不同的方式强调,情况也不一样。
那个聪明的塑造者,一局接一局地将每一个仿佛我的缩影般的人物组成棋谱。大家都些许近似,显然全都属于相同的世界,受到相同血统的局限,可是每一局都是崭新的。
“这就是处世之道,”他讲解说,“从现在起,你自己应该把你的人生局面随意做成各种形式,注入活力,让人生变得复杂而又丰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正如疯狂在崇高的意义上是一切智慧之源那样,精神分裂症也是一切艺术、一切幻想之源。就连学者也似乎对这个事实一知半解了。比如你只要看了《王子的魔法角笛》这本充满吸引力的书就会知道——在那本书中,学者惨淡经营的工作,经由许多被关进疯人院的疯狂艺术家天才式的合作,变得越发高贵。现在你把你的棋子收起来。人生的胜负是很有趣的。今天有如稻草人般大得无法让你忍受,把你的棋局搞垮了的棋子,也许明天就会退为善良的小角色。而在有一段期间处境尴尬,看起来就像倒霉透顶的可怜小棋子,或许在下一场棋局中就会变成你的公主。你好好享受一番吧!”
我向这个天才棋士表示感谢,低头鞠了一躬,将小小的棋子收进口袋里,从狭小的门退出去。事实上我本想立刻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一连好几个钟头,甚至永远玩那些棋子的,可是一站在圆形剧场明亮的走廊上,一道比我还要强大的新气流立刻就把我拖走了。一张海报在我面前耀眼地闪亮着:
荒原狼的训练奇迹
这段文字在我的心中煽起了各式各样的情绪。我过去的生活,以及从抛弃的现实中来的一切不安与压迫,揪紧着我的心,让我难以忍受。我用颤抖的手推开门,进入年底市集的摊贩棚子,只见里头镶着铁栅栏,栅栏把我和简陋的舞台隔开来。舞台上站着驯兽师。这个人有点像骗子那样装模作样,虽然他留着大胡子,两只手臂肌肉隆起,身穿俗艳的马戏团衣裳,可是却恶毒地、让我感到恶心地非常像我。这个粗壮的男子——多么凄惨的光景呀——用绳子捆着一只高大漂亮,但却瘦削得可怕、眼神有如奴隶般畏怯的狼,像狗那样拖出来。看着这个残忍的驯兽师让高贵但却卑屈的猛兽演出无数特技和吸引人的场面,既让人感到恶心,也让人觉得有趣;既让人感到悚然,也暗中激起快感。
我这个该诅咒的、映照在扭曲的镜子里的双胞胎,确实成功地驯服了狼。狼不管怎样的命令都很仔细地服从,不管怎样的吆喝声和击鞭声都像狗那样做出反应来,像狗那样屈膝而坐,做出宛如死去的样子,在地上叩头,乖乖地用嘴叼着面包块、鸡蛋、肉片或小篮子走来走去。不,不止叼那些东西,甚至驯兽师丢下鞭子,它也必须捡起来叼在嘴上跟着驯兽师走。在那样做的时候,它还必须将尾巴摇得几乎让人惨不忍睹。接着狼的面前摆了一只驯服的兔子,随后又送来一只白色的小羊。狼龇露出獠牙,想吃想得身体都颤抖了,垂下口涎来,但它连那两只小动物碰都没有去碰,而是服从命令,优美地跳跃过蜷缩在地上发抖的小动物,一起做出和乐的家人团圆光景。并且狼还从人的手中吃着巧克力片。看着狼学习否定本性到这个几乎让人无法置信的程度,实在太痛苦了。看着看着,我的毛发倒竖了起来。
可是激动地看着的我,在第二部分的表演中,和狼相同,那个痛苦获得了弥补。也就是在那个洗练的训练表演结束后,驯兽师在小羊和狼上方露出胜利的甜美微笑鞠了一躬,角色立刻就对调了。那个像极了哈利的驯兽师突然谦卑地将鞭子摆在狼的脚边,开始像刚才狼所做的那样,颤抖、畏缩、露出悲惨的模样。相反的,狼则笑着舔着舌头。痉挛和虚伪的外表从它身上消失了,它的眼神晶亮。它的全身绷紧着,在恢复过来的野性中发出光辉来。
这次由狼下命令,人必须服从。受到命令的人屈膝趴下,表演模仿狼,舌头外吐,用装了假牙的牙齿从身上将衣服撕裂开来。依照“驯人师”的命令,他用两只脚走路,也用四肢走路;趴在地上叩拜,也装出宛如死了般的模样;让狼骑在背上,也把鞭子叼到狼那里去。像狗那样具有杰出的天分,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地服从一切屈辱和倒错。美丽的少女出现在舞台上,向这个受到训练的人靠近过来,抚摸他的下巴,用脸颊去摩挲他的脸颊。然而他始终是一副四脚畜生的模样,摇着头,向美丽的姑娘龇露出牙齿,而且还像狼那样威胁对方,所以少女逃跑了。巧克力摆在他面前,他仿佛很瞧不起似的闻嗅着巧克力,然后一把推开。最后白色的小羊和有斑纹毛色的驯服肥兔又被带了上来。于是这个擅长模仿的人把最后的尊严都放弃了,完全变成了狼,看了令人叹为观止。他用手指和牙齿抓住惨叫的小动物,将皮和肉撕裂开来,龇露出牙齿,咬住依然还活着的肉,快活得闭上眼睛,在陶醉的忘我情境中吸着温热的血,我惊吓得从门口逃到外面去。我知道了这个魔术剧场并不是真正的乐园,在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所有的地狱。噢!神呀!连这里也没有救赎吗?
我满怀不安东跑西蹿,口中感觉到血的气味、巧克力的气味。两者都同样让我感到可憎。于是我渴望从这个混浊的波浪中逃出去,心中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寻求更容易忍受的、可以亲近的情景。“噢!朋友呀!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心中这样歌唱着。我想起了战争期间经常看到的战场上可怕的照片,想起了那由于戴着防毒面具而显现出有如魔鬼板着脸般阴森表情的尸体,交缠、纠结、堆积如山的场面,不由得不寒而栗。当时我身为博爱主义的反战者害怕这样的画面,是多么愚蠢,多么孩子气呀!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不管是怎样的驯兽师、怎样的大臣、怎样的将军、怎样的狂人,也都无法在他们的脑海中孕育出能和噬食我心中的可憎的、凶恶的、暴虐的、粗鲁的、愚蠢的思想和念头相比。
刚才戏开演时,我看到那个俊美的青年向一张告示猛烈地冲进去,我想起了那张告示,松了一口气:
每一个少女都是属于你的
总之,事实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受到期望的了。很高兴能够从受到诅咒的狼世界里逃出来,我进到里头去。
无法言喻的——虽然实际上有如童话般,但却又是我深感熟悉的事物,使得我几乎颤抖了起来——自己的青春气息,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的气氛向我飘逸过来。我的心脏中流着那个时候的血。我到目前为止的行为、思考和存在都沉没到我的背后去了,我重返青春了。直到一小时之前,瞬间之前,我还认为自己真的知道什么是爱、欲望和憧憬,不过那是老人的爱和憧憬。现在我重返青春了。我在自己体内感受到的这个熊熊燃烧流动而去的欲火,这个强烈吸引我去的憧憬,这个有如春天温暖的南风般让一切融化的热情,都是年轻、崭新而纯粹的。啊!已经遗忘了的火又燃烧得多么旺盛呀!以前的曲调鼓胀得多么饱满、回响得多么低沉呀!血摇荡得多么年轻呀!灵魂狂叫高歌得多么兴奋呀!我成为十五六岁的少年,我的脑海中充满拉丁语、希腊语和美丽的诗句,我的思绪被努力和野心填满了,我的幻想中充满了艺术家的美梦。可是比这一切熊熊燃烧的火更深刻、更强大、更可怕的爱火,性的饥渴,以及会将整个人噬食掉的肉欲,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抽搐着。
我站在俯望故乡小镇的一座岩丘上,拂来暖风和最先绽放的紫罗兰香气。河水和我父亲家里的窗户,在小镇上闪闪发亮。一切都像从前我在青春时代的初期,充满极度充实的诗情时看到的世界那样,洋溢着崭新的生命活力,散发出陶醉在创造中的芬芳,五彩缤纷,光辉亮丽,在超现实中充满光芒,乘着春风而来。我站在山丘上,风从我的长发之间轻轻掠过。我在有如做梦般的爱的憧憬中忘我了,我以不知所措的手,从正抹上绿意的树丛中摘下半吐露的嫩叶幼芽,拿到鼻子前面闻嗅那气味(这气味让我历历如绘地回想起当时的一切)。随后我将小小的绿色嫩芽夹在还从来没有吻过少女的嘴唇间玩弄着,咬了起来。那芬芳的苦涩气味让我忽然清楚知道自己现在在以这个身体体验什么了。一切又都出现了。我再度体验到了自己在最后的少年时代,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一个人散步途中遇到了萝莎·克莱斯勒,我非常害羞地向她打招呼,忘情地爱上她的那一天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个人仿佛做梦般去爬山,我满怀不安与期待,望着这个还没有注意到我的美丽少女。虽然她的头发编成粗大的辫子,不过还是可以看到松脱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在风中嬉戏飘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少女竟然是这么美,她那柔软的头发受到风的舞弄竟然是这么美丽,宛如梦幻般的蓝色薄衣紧紧裹住的年轻肉体竟然是这么美丽,让我怦然心动。而咀嚼着的嫩芽那苦涩的芬芳气味,带着春天一切充满不安的甜蜜快乐和恐惧,浸透了我的全身。与那相同,看到这个少女,对爱的狂烈感受,对女人的感受、异常的可能性与约定、难以言喻的快乐、无法想象的苦恼、不安、痛苦、内心的解脱与最深的原罪等让我怦然心跳的感受也充满了我的心中。啊!春天的苦涩滋味,在我的舌头上燃烧得是多么猛烈呀!啊!舞动的春风把垂在她两边红润脸颊上的发丝摆弄得是多么飘逸呀!随后她向我走过来了,扬起脸来,看到了我,一瞬间微微红了脸,看着旁边。之后我脱下受了坚信礼的少年所戴的帽子,向她打招呼。萝莎立刻恢复了镇静,微微笑着,略略装出淑女的样子,扬起脸也向我打招呼。接着她缓缓地踩着稳重的脚步,做出离去的样子,向前面走去了,我从后面向她投去无数爱的愿望、恳求与敬意围绕着她。
那个时候是35年前的星期天。那个时候的事情全都在这一瞬间回来了。山丘和小镇、3月的风和嫩芽的气味、萝莎和她那褐色的头发、不断增大的憧憬、宛如被掐住脖子般的甜蜜不安——一切都和那个时候相同。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对萝莎的爱,在我以后的一生中都没有再出现过。可是这次我可以用和那个时候不同的情景迎向她。我看到她发现我时脸红了,我看到她努力要掩饰自己羞红了脸。并且我立刻就看出她是喜欢我的,这样的相遇对她和对我都具有相同的意义。这次我不再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手执帽子等待她走过去,而是克制住不安与困惑,依照自己沸腾的血所命令的去做。也就是我大叫着说:“萝莎!你能来这里真是谢天谢地。最美丽的少女,我是多么爱你呀!”在那样的瞬间说那样的话语,或许不怎么聪明也说不定。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需要聪明,那样就够了。萝莎没有装出淑女的样子,也没有径自走去,她停下脚步,凝视着我,脸更红了,说:“你好,哈利,你真的喜欢我吗?”说这话的同时,她那双褐色的眼睛从活泼的脸上闪闪发光。于是我感觉到从那个星期天让萝莎逃走的那一瞬间起,自己的过去的生活与爱情,就一切都是错误的、混乱的、充满愚蠢与不幸的。可是现在错误已经获得弥补,一切都变成了另一个风貌,变成了完美。
我们握了手,手牵手缓缓走了起来。虽然幸福得难以言喻,可是却非常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的好,不知所措得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愈跑愈快,跑得喘不过气来,非停下来不可,但互相都没有把手放开。我们两人都还是小孩子,双方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那个星期天甚至连初吻都没有,可是我们幸福得难以言喻。我们站在那里,气喘吁吁,随后在草丛里坐下来。我摩挲她的手,她则用另一只手畏怯地轻抚我的头发。之后我们又站起来,想要量谁比较高。事实上我比她高出一只手指的宽度,不过我并不承认,确定我们一样高,神为我们做出对方来,将来我们一定会结婚的。这时候萝莎说有紫罗兰的香气。我们跪在短短的春草中寻找着,找到了几株叶柄很短的紫罗兰。我们各自把自己的赠送给对方。当冰冷的阳光已经斜斜地落在岩石上时,萝莎说非回去不可了。由于我不能送她回家,所以两人都非常悲伤。不过现在我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那是我们所拥有的最高贵的事物。我留在岩石上,闻嗅着萝莎的紫罗兰香气,随后躺在悬崖边,把脸伸到山谷上俯望小镇。看着她可爱的小身影在很远的下方出现,从喷泉旁边经过上了桥,于是我知道她抵达了家里,她从那里穿过房间。虽然我远离她,躺在这个悬崖上,不过我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交流着,有一个秘密在沟通着。
我们又见了面。在许多地方见面,在岩石上、在庭院的树篱旁见面,在那整个春天都继续见面。在接骨木刚开花时,我们交换了畏怯的初吻。还是孩子的我们能够给予对方的东西并不多。我们的吻还没有伴随着热情,也不充实。我鼓足了勇气,才敢悄悄摩挲她垂在耳际的鬈发。可是我们能够品尝的爱和喜悦,全都是属于我们的。在害羞地互相爱抚中、在所交换的不成熟爱的小语中、在不安地互相等待中,我们知道了新的幸福,登上了爱的小阶梯。
就这样,受到最幸福的星辰指引,我再一次体验到了我和萝莎由紫罗兰开始的全部爱情经历。萝莎消失后,伊姆嘉朵出现了。太阳变得更灼热了,星星变得更陶醉了,不过萝莎和伊姆嘉朵都并没有能属于我。我必须一级一级登上去,体验到更多,学到更多。伊姆嘉朵和安娜都非失去不可。以前我在青春时代爱过的少女现在也全都爱过一遍,每一个少女我都可以倾注爱,送给对方什么东西,每一个少女也都送给了我什么东西。以前只活在我的幻想中的愿望、美梦和可能性,现在都成为了现实,都存活了下来。噢!伊达呀!萝蕾呀!以前我在一个夏天之间、在一个月之间、在一天之间爱过的你们呀!你们全都是美丽的花朵!
现在我知道自己变成了那个刚才那样匆忙撞进恋爱之门的有如燃烧般的俊美青年。而现在我正尽情地品尝、尽情地舒展自己的一部分——只具有我这个人的十分之一、千分之一生命的一部分。一点也不会受到我其他多余的棋子的妨碍,也不会受到思想家的我的阻挠,不会受到荒原狼的欺凌,不会受到诗人的我、幻想家、道德家的我的束缚。不,现在的我,除了是恋爱中的我以外,什么也不是。除了恋爱以外,任何幸福、痛苦都没有呼吸到。那个时候伊姆嘉朵已经教我跳舞,伊达教我接吻。而那个最美丽的伊玛,正是在那个秋天黄昏,在微风轻拂的榆木树荫下,让我吻她那棕色的乳房,第一个让我从快感之杯中畅饮的女人。
我在帕布罗的小剧场体验到非常多的事情,即使只是那当中的千分之一,我也无法用话语表达出来。以前我曾经爱过的少女,现在全都属于我的。每一个少女都给予我只有她才能给予我的东西,我也给予每个少女只有她才能从我这里获得的东西。我品尝到许多的爱、许多的幸福、许多的欢乐,以及许多的混乱与苦恼。我的一生中错失的一切的爱,都在这个做梦的瞬间,有如魔法般在我的庭院中盛开了:有纯洁温柔的花朵,也有熊熊燃烧般的艳丽花朵;有随即就憔悴枯萎的阴郁花朵,也有化为火焰的激烈爱欲;有让人怀念的梦想,也有灼热的忧郁;有充满不安的死,也有灿烂的新生。有必须像暴风雨般扑过去飞快抢来的女人,也有要花费漫长岁月,费尽苦心去求爱才会感到幸福的女人。即使只是短暂的瞬间,以前性的声音曾经呼唤过我,女人的眼神曾经在我的心中点燃了火,少女雪白肌肤曾经诱惑过我的一生中的每一个阴暗角落,现在又出现了。错失的东西全都取回来了。一切女人都以她们的方式变成属于我的:淡黄色的头发下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深褐色眼睛的女人也在其中。以前在快车的走廊上,我曾经与她并肩在窗户旁边站了约15分钟。在那之后她好几次出现在我梦中——虽然她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却教给了我出人意料、会让人大吃一惊的致命的恋爱技巧;马赛港那个艳光照人、娴静的中国女人,有一头光滑的浓密黑发,眼睛温润,虽然宛如玻璃般面无表情微笑着,不过她却知道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每个女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秘密,散发各自的泥土气息,以自己的方式接吻、笑着,以特别的方式显示害羞,以特别的方式表现无耻。她们来来去去。潮流把她们带到我的身边,波浪则把我送到她们身边,又将我带离她们身边。那是在性的潮流当中有如游戏的孩子般的游泳,充满着魅力、危险和惊奇。自己的生活,乍看之下显得这样贫乏、欠缺爱情的生活,却竟然有这样富饶的爱、机会与诱惑,让我感到吃惊。我几乎错失了那一切,逃避了那一切。我踉踉跄跄地超越了那一切,随即忘掉了那一切——可是那一切都以无数完整的形状保存了下来。现在我看清楚了她们的身影,委身给她们,毫无隐藏地把一切给了她们,现在正朝她们那玫瑰色的昏暗下界正中央耽溺而去。帕布罗以前向我建议的诱惑也又回来了。其他更早以前的,当时不太了解的三四人一起玩的异想天开的游戏,也带着微笑把我迎入那场狂欢作乐中。许多言语无法形容的事情发生了,表演了许多游戏。
从受到诱惑、犯罪、落入陷阱的绵延无尽潮流中,我再度浮现上来。我变得安静而沉默,感觉自己终于领悟了,智慧饱满了,变得聪明了,获得了深刻的体验,对荷蜜娜终于变成熟了——作为分裂成无数人物的我的神话中的最后的人物,作为无限的系列中的最后的人物,她,荷蜜娜浮现了上来。同时让我恢复意识,结束爱的童话。因为我不想在这里,在魔镜的微笑中和她相见。因为不只我的棋子之一,就连整个哈利也都是属于她的。啊!要是我能重新摆置棋子,一切都以荷蜜娜为中心,让一切都能实现,真不知有多好。
潮流把我打到陆地上,我又站在剧场包厢席的走廊中。现在该做什么好呢?虽然抓着口袋里的棋子,可是已经失去下棋的兴趣了。门、布告和魔镜的世界无穷无尽地包围着我。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下一张布告,不由得不寒而栗。布告上这样写着:
如何用爱杀人
一个记忆中的情景突然在我的心中一闪而现,亮了一秒钟。那时候的荷蜜娜坐在那家餐厅的桌子前面,把葡萄酒和菜都给忘了,全心投入深刻的对话中,眼神中显现出可怕的严肃,说她要让我爱上她,只是为了要让我亲手杀死她。恐怖与黑暗的大波浪重压在我的胸口。一切突然又挡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又感受到痛苦与命运的召唤。我绝望地将手探进口袋里,想要取出棋子,施行一点魔术,改变棋盘上的棋子配置。但棋子已经一个也没有了。我取出的不是棋子,而是刀子。我吃惊极了,沿着走廊奔跑,从每一扇门前经过。突然间,我面对着巨大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头。镜子里站着一只美丽的狼,和我一样高大,不安的眼睛畏怯地闪烁出光芒。宛如摇曳的火焰般,狼眨着眼睛看着我,稍微笑了一下,因此嘴唇打开了瞬间,露出鲜红的舌头。
帕布罗在哪里呢?荷蜜娜在哪里呢?那样高谈阔论人格塑造的聪明家伙在哪里呢?
再一次看着镜子里头。我一定是疯了。高大的镜子深处根本就没有狼。那里也没有口中吐出鲜红舌头的狼。在镜子里的是我自己。哈利站在那里。虽然脸色有如灰一般,遭受所有的享乐放弃,因一切背德行为而精疲力竭,苍白得阴森可怕,但还是人,还是个可以交谈的人。
“哈利,”我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镜中的人说,“只是等待,等待死亡。”
我问:
“死亡到底在哪里呢?”
对方说:
“就要来了。”
从剧场深处空洞的地方,响起了音乐,响起了美丽、恐怖的音乐。那是为化石宾客登场伴奏的《唐·乔凡尼》的音乐。有如冰一般的声响在鬼屋似的房子里,让人不寒而栗地可怕回响着。那是不朽的人从不朽的世界来的声响。
“是莫扎特!”我心里想着,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最喜爱的、最高贵的形象。
这时候,我的背后传来了巨大的笑声,传来了有如冰一般高亢、冰冷的笑声。那就像从人无法理解的苦难世界传来的,经由众神的幽默所产生出来的东西似的。我在被这笑声冻僵的同时也感受到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幸福,回过头去。只见莫扎特走过来了,笑着经过我的身边,平静地朝一扇包厢席的门走去,打开门,进到里头。我在莫扎特后面拼命追赶,追着我的青春之神,追着我一辈子热爱、一辈子尊敬的目标——莫扎特。音乐继续回响着。莫扎特站在包厢席的扶手边。舞台上什么也看不到,那无穷无尽的空间中充满着黑暗。
“你看,”莫扎特说,“没有萨克斯也可以做得很好。事实上我本来就不太想接近这种流行的乐器。”
我问:
“我们现在在哪里呢?”
“《唐·乔凡尼》的最后一幕,雷波勒奥已经跪下来了,真是宏伟的场面。不是也可以听到音乐吗?那曲子中包含了许多非常人性化的东西,但即使如此,也还是可以听出某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东西,比如那笑声就是——你感觉出来了吗?”
“那是人所写出的最后、最伟大的音乐,”我有如学校的教师般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在那之后也有舒伯特和雨果·吴尔夫,也不能忘掉那既可怜又出色的肖邦。大师,你正在皱眉头呢——噢!对了,贝多芬当然也不能忘掉,他也是让人讶异的作曲家。可是那一切,不管有多么美,也都包含了片断与崩溃。完美无瑕的作品,在唐·乔凡尼之后,已经没有人写出来了。”
“不必那么慷慨,”莫扎特嘲弄地笑着说,“你也是音乐家吗?我已经放弃那个职业退隐了,只是偶尔作为消遣去听听音乐会而已。”
他有如指挥般举起双手。月亮和苍白的星星不知升到哪里去了。我隔着扶手眺望深不可测的空间的深渊。雾和云在那当中奔驰着。在淡淡的阴暗中,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山脉和海岸。下方,像极了沙漠般的平原绵延得几乎有整个世界那么大。在这个平原中央,有一个留着长长的胡须,看起来非常高贵的老绅士。他神情悲伤,带领着由数万名黑衣男子形成的庞大队伍。那真是悲惨、绝望的光景。这时候莫扎特说:
“你看,那就是勃拉姆斯,他在努力寻求救赎,不过还得再花上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那数万名黑衣人全都是勃拉姆斯的总谱中,被神判定为多余的声部和音符的演奏者。
莫扎特点着头说:
“他用了太多的乐器,浪费了太多的材料。”
紧接在勃拉姆斯之后,可以看到理查·华格纳带头走在同样庞大的队伍前面,我们感觉得出有多少难缠的家伙在依附着他,在靠他为生。事实上华格纳也踩着忍辱负重的步履,精疲力竭地拖着脚前进。
“我年轻时,”我悲伤地说,“一直以为这两位音乐家是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对立的人。”
莫扎特笑了。
“没错,不管什么时代都是如此。要是稍微保持距离去看,那样的对立就会逐渐变成相似。那个过度使用乐器既不是华格纳的缺点,也不是勃拉姆斯个人的缺陷。那是那个时代的错误。”
我控诉般地叫了起来:
“什么?为此他们就得做出这样重大的赎罪吗?”
“那是当然的,那是审判的顺序。只有在他们清偿完时代的罪时,才能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留下足以用来清算的个性。”
“但那不是他们的责任呀!”
“当然不是。亚当夏娃偷吃了苹果也不是他们的责任,可是他们必须为此偿罪。”
“可是那太可怕了。”
“的确,人生经常是可怕的。我们虽然没有任何责任,也还是必须为此负起责任来。只要出生,就已经是罪了。你不知道这一点,显然你受过的一定是奇妙的宗教教育。”
我感到悲惨极了。我看到自己的模样。我这个累得筋疲力尽的巡礼者,必须走到另一个世界的沙漠去。我背负着到目前为止所写出来的许多“没有反而更好”的书、论文和报纸上的杂文,后面跟着一大群曾经必须为那些文章工作的印刷工,以及把那些东西全都囫囵吞枣的一大群读者!啊!这是多么荒唐呀!而且亚当、苹果和其他的原罪也全都在那里。那一切都得清偿不可。这是无穷无尽的净罪之火。而在那之后才会出现以下的问题,也就是在这一切背后是否存在什么个性的东西,存在什么独特的事物,我的行为和结果是否一切都只是海上虚幻的泡沫,是否只是变幻无常的潮流中的无意义游戏而已。
看到我无精打采的神情,莫扎特纵声大笑。由于笑得太厉害了,让他翻了个筋斗,用两只脚发出了颤音,同时对我大吼道:
“喂!年轻人,难道你咬到舌头了吗?肺被揪紧了吗?你在想你的读者,想那个流氓、想那个可怜的大饭桶吗?在想你的印刷工人,想那个异端者、想那个该诅咒的造谣生事者、想那个研磨佩刀的家伙吗?这真是要让人笑破肚皮。你这个坏小子,真是要让人笑出眼泪来。你这个倾家荡产的败家子,你这个屁滚尿流的臭小子!你这个背负印刷厂老板的黑墨水和痛苦灵魂,信仰虔诚的心呀!我真想开玩笑地为你点燃一支蜡烛。你可真会说笑话,把人闹得天翻地覆,这么会捉弄人。你这个看到人只会摇尾巴的家伙,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见了,像你这种写书、说梦话的家伙,最好叫魔鬼给抓了,痛打你一顿。你写的那些不是从四处剽窃来的吗?”
这对我实在太过分了,我气得连感到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一把扯下莫扎特的假发,莫扎特拔腿就逃。假发愈变愈长,变得有如彗星的尾巴似的,我被吊在假发尾端,被拖着绕遍整个世界。可恶,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冰冷呀!不朽的人对这稀薄得可怕的冰的空气都毫不在乎。不过这种有如冰一般的空气让人觉得精神舒畅,我在昏迷前的短暂瞬间感觉到敏锐得几乎让我感到疼痛的像钢铁那样冷冽,像冰那样冰冷的快乐。想象莫扎特所做的那样开朗地、凶暴地、超现实地笑出来的欲望动摇着我的全身。但是就在那时候,我的呼吸停止了,失去了意识。